第51章 岁月静好
血, 满地的血……
宁既微入目只见尸首堆积成山,宫门前乃至宫门外都铺了一层的血色。
那是他幼时,逃离皇宫的场景。
那时反贼入宫, 领兵之人所过之处哀嚎不断,且专挑皇室中人下手,为了保下宁既微, 他身边的宦官王成不得已带他出逃。
“王……王公公?”宁既微在一阵颠簸中看向抱着自己的那人, 很是不可置信地道。
不……不可能的!现下距离他逃出皇宫已有十数年了, 为何还会回到这皇宫之中?为何还会再现昔年逃离的景象!
“殿下别怕。”王成捂着宁既微的眼睛, 又道:“老奴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带殿下出去的!”
出去?是梦吗?
可这梦为何如此真实?
“不行!”宁既微挥开了王成的手,哪怕是梦也好, 他昔年不曾见过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 而今在梦境之中,就算是死, 他也要同父皇母后死在一处!
原本孩童的力气不大,但许是因了宁既微的执念, 他轻而易举地便将抱着他的王成挣开了。
“殿下, 别过去!”
王成的呼声在身后愈发遥远。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宁既微踩着一地的鲜血,挥开了前路的障碍。
“哐当”一声重响。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可宁既微却没去细想, 他只想着, 他快要见到父皇母后了,他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了。
跑过长长的回廊,他到了皇帝的寝宫。
于是兴冲冲地推开那对他来沉重的殿门, “父皇, 母……”
声音却在喉间戛然而止。
他只见到了父皇母后死前狰狞的面容……
鲜血洒了下来, 漫天的红。
“啊!”孩童恐惧的尖叫声在这狭的天地响起,宁既微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仿佛这样,这些残忍的场景便都是虚假的,都是一场梦!
恰在这时,眼前的宫殿迅速变换,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的面容俊美无双,眉眼间还带着焦急之色,在唤他。
“子偕。”
子偕是谁?
宁既微只觉头疼欲裂,脑海中却忽然蹦出了一个名字:
慕容筵。
慕容……是反贼的姓氏!
是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反贼!
于是他抬起了手。
“啪”的一声脆响,宁既微一巴掌挥在了慕容筵脸上。
“殿下!”丛清不由得惊呼,却只见慕容筵抬手。
“出去!”
“可是……”丛清犹豫不决。
但已然迟了,慕容筵随手拿了个物件往后一挥,房门被那物件砸得关了起来。
丛清被关在了门外。
而房内……
慕容筵紧紧握住了宁既微的手,试图去唤醒他,“子偕,你看清楚,我不是别人,我是慕容筵啊,你记得我吗?”
“慕容筵?”听着那名字,宁既微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是了,慕容筵……那是仇人之子!
在那短暂的安静过后,宁既微眸中疯狂愈甚,他拼尽全力想要去挣开慕容筵的束缚,甚至带了些厉色,“你放开我!你们都该死!我要杀了你!”
“子偕!”慕容筵一只手死死压住宁既微的双手,另一只手则不顾宁既微的挣扎将人拥了过来。
那一吻来得不合时宜,甚至因了宁既微的不配合,二人唇齿间都漫上了血腥味。
血腥味的刺激使得宁既微的大脑短暂地回过了神香,再之后是慕容筵无休止的掠夺……
宁既微在慕容筵那一吻下逐渐平和了下来,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微微发着抖。
慕容筵察觉后立刻松开了宁既微,却只见一张布满泪水的脸。
宁既微瞧着慕容筵的眼神很是痛苦,他哽咽着,“慕容筵,我的亲人,我的奴仆全都死了,我连家都没有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子偕……”慕容筵心疼地又将人拥了过来,“没事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过不去的……”怀中的人软软地滑了下去,实是没有力气,只得哭着重复那句话。
像只被抛弃了的野猫。
太可怜了。
慕容筵半跪在地,他紧紧拥着宁既微,拍着那人的肩,待那人哭累了,才吻了吻他的发间,柔和着语气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那一吻有着某种安定的力量,却也勾起了宁既微心底最不愿去回想的往事。
宁既微抬着氲满泪水的眼,眼底悲切万分,“今日,是父皇和母后的……忌日。”
自那年逃离皇宫后,宁既微时常会陷入梦魇之中,后来长大些了,梦魇倒并非常事,而是换成了,每逢父母的忌日,他便会情绪失常。
无论他克制与否,每到这一日,他总会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疯狂着,痛恨着要去报仇,着手刃仇人的话,毁尽了身边能毁的一切,活像一个疯子。
那时在揽幽阁无人能阻止他,都只得任由他发泄,而今日,这还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他竟被慕容筵阻止了。
被一个仇人之子阻止了,当真是可笑……
宁既微抬手捂上自己的双眼,眼泪滑过指缝时却又轻轻笑了起来,他几乎是毫无力气地了句,“慕容筵,你滚。”
那一句得太轻,慕容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试图揽着宁既微的肩让那人正视自己,可这样的触碰只能不断地在宁既微脑海中强调慕容筵的身份。
于是宁既微再也忍不住,他用尽了此刻的力气推开慕容筵,嘶吼着道:“滚出去!”
“子……”要的话被卡在喉间,慕容筵瞧见了宁既微眼底满是痛楚与挣扎。
他大概很是痛恨自己吧,因为自己的身份。
再往后的话慕容筵不出口了,只得苦笑着换了一句,“那……我这便离开了?”
“我离开之后……”慕容筵不舍地瞧着宁既微,“子偕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别做傻事,行吗?”
回答他的是宁既微决然偏过头的动作。
慕容筵面上更为苦涩了,只得转身离去。
直到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宁既微那决然的态度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宁既微赤着脚,靠在床柱旁,紧紧地拥着自己,好似那样,昔年那血腥残忍的记忆便不会重现。
昨日放肆后的衣物根本不能蔽体,只一件轻纱,松松垮垮地拢在他肩上,敞开着,现下的凉意便灌了进来。
可他不在乎,也无法去在乎,他的这颗心早已在昔年那场往事中彻底死了,便连微风过境的寒意皆感受不到。
只余下满腔的痛苦。
“父皇,母后……”宁既微哭着将头埋在膝弯里,眼泪落了下来,掉在他光裸的肌肤上。
滚烫无比。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头迟暮的日光逐渐隐去,转而一片昏沉天色,夜色来临。
房内不曾点灯,陷入了昏暗之中,在凉意的侵袭下,宁既微本能地发着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琴音。
那是……
那琴音起初清浅,转过几个调之后婉转而来,像是旧人弹奏,正诉着经年大梦。
宁既微听着,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踉跄地走到窗牖旁。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那个琴音,那是……前朝的曲子!
宁既微迫不及待地推开窗,他以为会遇见什么故人,却只见树下一人盘坐,面前案上搁着古琴,那人纤长的指尖拨动,古琴音调行云流水般淌过。
天地暗色掩不去那人一身风华,寥寥琴音将他衬得如置仙界。
微风浮动,官黄落了下来。
“慕容筵……”宁既微喃喃地道。
那官黄落在慕容筵肩上,平添一抹柔和,那人白皙的侧脸在宁既微眼中异常刺目,像是隔去山海,天地苍茫,他眼中只余下那一人的身影。
突然间,宁既微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他还年幼,在宫中听着皇后弹奏的曲子,暖阳之下的他分外舒适地伸展了四肢。
许是觉着他调皮,皇后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细声道:“今日我的既微都学了些什么呀?”
“学了……”宁既微偏着头,为难地思考了好一会,才终是泄气般道:“儿臣记不清了,可是儿臣记得,夫子带了好些书,那书中着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啊?”
“哦?”皇后笑意愈深,摇了摇头,“在同你解答之前,我倒是要问问你,知不知道,心仪之人是何意?”
宁既微咬着下唇,不解地问:“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吗?”
“嗯。”皇后应了一声,“便是共度一生之人。那……既微日后长大了,想娶怎样的女子共度一生呢?”
“娶……”宁既微绞着眉尖,认真地思考了一瞬,道:“儿臣想娶一个剑术绝佳的女子,琴棋书画,嗯……她只需琴艺出众便可,如此她便能像母后一样,日日为儿臣弹奏。”
“剑术?”皇后低下目光,刮了刮宁既微的鼻尖,“这哪是对大家闺秀的要求?既微想清楚了?”
“嗯……”宁既微的手拥着皇后,索性黏着皇后不肯松手了,“母后还没有告诉儿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
微风断了宁既微的回忆,那遥远的记忆与现世重叠,一瞬间将宁既微的视线凝聚在了慕容筵身上。
慕容筵肩上的官黄被吹落,沿着慕容筵的腰线,着旋委于暗色之下,委于那衣袍之上。
岁月静好,那一刻宁既微的心随着那官黄,被微风吹动着,泛起了涟漪。
无端地,宁既微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一夜琴音彻夜未歇。
那一夜有人彻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