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辈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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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篱坐在最后几排的位置,跟其他同学一样,微昂着脑袋听得很认真。

    原因无他,这位退役军人的经历实在太惊心动魄,从他口中讲出来却轻描淡写。

    讲到凶险处,还不时有女同学响起两声抽噎。

    与其是心疼同情,倒不如是被军人的铁骨铮铮、国家安全荣誉至上的精神深深动。

    夏篱亦是全神贯注,完全没有留意到大礼堂的侧门处进来一道身影,在走廊无声探寻一番,很快,往她的方向而来。

    演讲台上的陆索今天是被推选派来的。

    他之前成了植物人,有幸恢复意识后,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全康复。

    虽然腿脚永远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残,但他已经非常非常满足。

    如今,他被授予二等军功,转业调去了军委宣传部做一些偏文职的工作。

    作为军人代表去往各个高校做宣军演讲,就是其中的一项主要任务。

    刚开始他真觉得自己干不了这活儿,虽然吧,他私底下是喜欢叨叨,但你让他站在台前当着好几百学生老师的面去讲话,他就保准哑了,比哑炮还死哑。

    但负责协调转业的军委主任鼓励他:

    “陆啊,不是非得让你长篇大论讲出个一二三三二一来,你的身份特殊,许多作战机密不能讲这我知道,但你可以讲一些军中琐事,将特种大队里你们的生存环境,你和战友私底下是如何相处的,你们作为军人的家国情怀是如何在细微处体现,这些都是很能动人的呀!”

    陆索回去好好思索了一番。

    军人骨子里的天职便是执行任务、服从指挥,他算硬着头皮上了。

    不过没想到,今天面对着台下好几百双炯炯闪烁着单纯光芒的大眼睛,他讲着讲着,似乎越来越有自信。

    一开始还看着草稿呢,后来就直接脱稿了。

    台边靠前排的座位角落里,坐着个圆圆脸、眼神格外亮晶晶的姑娘。

    陆索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她,老脸暗红。

    理了理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更稳重些。

    欸,他到哪儿来了?

    陆索神色半愣,忽然眼尖地在乌泱泱的座位人群里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眯起眼,略显憨厚地笑,无声摆出口型:“队长!”

    哎不对?

    队长旁边的那个位子上,坐着一个蓝裙乌发、模样十分眼的女学生。

    陆索眼神在他们之间飘来飘去。

    就算明明还隔着一个座位呢,而且两人肢体语言也十分保守,看上去一点也不亲密。

    但他队长是那种会随意挨着个姑娘坐下的人?

    陆索凭直觉断定,这俩人之间,肯定不简单。

    台下的学生见陆士官讲着讲着忽然哑火了,不知谁大胆出声问一句,“那后来呢?你跟你的队长有没有被救?”

    这时,陆索正随意发挥讲到自己和队长坚守山洞的那一段,当然,隐去了具体的时间地点与姓名。

    台下安静两秒,顿时哄笑一片。

    “傻呀?没有被救人家陆士官还能好好地站在台上?”

    陆索回过神,收回目光,也笑一笑。

    抬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轻描淡写继续开口:“是啊,后来我们有幸都被救了。”

    “不过,我那会儿真以为我要死了。”

    “其实我这个人平时是很沉稳的,尤其是出任务的时候,但当时觉得没希望了,心里头最惦念的除了父母,还有我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结婚对象。”

    “嚯——”同学们最爱听这个,兴奋地支起耳朵。

    陆索视线不经意扫过某个方向,嘴角勾起羞涩隐秘的笑意。

    继续:“我当时就跟我队长交待遗言了,我今天要是活不下来了,他得撑下去,替我跟我未来对象声抱歉,叫人家姑娘可别等我。”

    “啧啧,就差一点儿啊,我就成了我对象这辈子得不到的男人了。”

    台下一阵大笑:“哈哈哈!”

    然而那笑声中也有十足的感慨,甚至有人泪光闪烁。

    “我当时还有个遗愿,就是我家那个队长,他吧比我还没女人缘,我都怀疑他这辈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儿!”

    “于是我就撑着一口气,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有精神点儿,别昏死过去就完了,我就在他耳边上叨叨,手把手教学,教我队长怎么处对象,未来要怎么对媳妇儿好。”

    “我嘴巴都干了!就是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唉。”

    陆索夸张叹口气,在欢乐的笑声中悄悄望去男人的方向,眼神一瞥就走,瞬间低下头当鹌鹑,假装没看见。

    夏篱坐在人堆里,也绽开唇角一直跟着乐。

    她觉着幸好自己今天来了,这位军人的台风轻松风趣,而且讲了一些部队里外人不知道的生活琐事,虽是琐事,可他们都听得满是敬佩。

    但她听着听着,忽然心底一震,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位退役士官,他话里好几次提到的队长,跟之前她听别人隐晦提起的「江大队长」隐隐重叠。

    而且刚才那段滚落山崖的经历……

    难道那个队长,真的就是,他?

    夏篱坐在人群里,一瞬间满眸恍然。

    心底嗡嗡,像被把锤子不断敲击着。

    她忽然什么都懂了。

    脑海中闪回当初那个傍晚,在河边捡到他的画面。

    一个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像具尸体的人。

    后来变成了一个只会默默跟着她、乌黑赤诚的双眸只会对着她笑的人。

    画面一闪,那个人又变成了立在浓郁树荫里挺拔却孤零的背影。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隔着车流马路与她遥遥相望最后一眼。

    夏篱忽然冒出不出的感觉,眼眶酸涩得厉害。

    她从再度相遇的那晚开始,就异常平静地告诉自己,过去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已经变了个人,已经变回他自己。

    而她的那个抱过笑过吻过贴近过的傻乎乎的男人,随着他记忆的恢复,彻底消失了。

    不能不遗憾,只是,她分明应该恭喜他,就像他那天祝贺她一样。

    可现在坐在空旷明亮的大礼堂里,她听着耳边阵阵笑语,想起那天最后的那一眼……

    女同学:“有些人的眼神,就算不用直视,是能感觉到的。”

    她忽然意识到。

    他没有变。

    孤零零立在树荫里的身影,像一只被抛弃的无助大狗子。

    他隔着墨镜远远看向她,被遮蔽的眼眸目光里,她几乎看得到,有多黯然,委屈,绝望。

    台上陆索讲到精彩处,再度响起鼓掌与笑声。

    夏篱直直望着台上,一边慢吞吞跟随众人鼓掌,唇畔也迟缓掀起笑容。

    眼前,忽然递来一条手帕。

    她呆呆低头,转头看向旁边的人。

    男人峰峦挺拔般的俊冷面孔戴着墨镜,高大身影低头凝视而来。

    他嗓音很沉,很温柔,很轻。

    “这位同学,是不是他讲得太难听?你怎么笑哭了?”

    “其实,我也会讲故事,如果——”

    “如果同学,我有幸认识一下你的话,我可以天天给你讲,保管让你想听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