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卤蛋你好
夜的后半部分,谈明月惊醒过来。
他浑身剧痛不堪,人已经快到了极限。
他一擦自己的鼻端,满满的浓血,战战巍巍起身,猛然惊觉,身旁的女人不见了。
‘她去哪里了?’谈明月心音问道。
品真剑啸鸣起来,【那个名字有问题的女人?】
浑厚的男中音,其实谈明月知晓,这把剑不过是个才开化的毛头子,只因第一任主人是个古怪至极的中年剑修,导致这把剑从声音到性格,都有点问题。
‘她名字没问题。’
【才怪,我叫品真,她叫寻真,她这个老色批,还不是对我有意思。】
谈明月摁了摁额头,不想听这污言秽语,‘那她在哪儿?’
【看了你写的字,就出去咯。】
‘糟糕!’谈明月暗叫不好。
他写下阵眼,不是给她看的,是以防自己发力耗尽进入休眠之后,能有人利用阵眼有一番作为。
那个有人,不是指她。
连点仙根和仙缘都没有的——菜鸡。
想到菜鸡三个字的时候,谈明月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挂了一丝笑意。这是叶冲之经常骂后辈的口头禅,还挺适合她的。
【明月,你这么紧张她做啥?】
【她知道阵眼,可以自己逃出去嘛。】品真剑呱呱地聒噪,它对人性很有信心啦,一般人知道阵眼之后,都会想方设法逃出去的,【她逃出去之后,不定会马上叫萧老头子他们来救我们呢!】
谈明月蹙眉,真的能吗?
如果外面的时间流速和里面一样,或许是能的吧?
最多再死一些人,他们就能得救了,死一万,还是两万?
而且她走了还好,若是她想行另一条路——
【不可能的啦,怎么会有人放着生路不选,为了别人甘愿碎尸万段?!】品真剑安慰谈明月。
少年颔首,提起剑来,‘品真,我们走。’
知晓阵眼所在,他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刚跌跌撞撞走出宫殿,品真大叫起来,【明月,那是什么?】
谈明月抬眼,只闻狂风大作,天边风云搅动,一暴风之眼汇聚在远方城楼位置。
如此恐怖的阵势,仿佛要撕裂天空。
【天啦,不就是逃了一个人吗,为何会这样?!】品真剑嘀嘀咕咕。
“糟了,她!”谈明月喊出了声,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
“她要以身破局!”
谈明月不顾体内五脏俱焚之痛,提剑就往城门飞驰而去。
………………………………
“天啦,你看天空!”侍卫壳子里的陶为碰了碰身旁的宫女的胳膊,“天空好像被捅破了。”
“哦,哦。”宫女敷衍道。
陶为并不知晓旁边的宫女是澹台灵犀,这几日澹台灵犀凭借自己妖魔身份的外挂,把野人兄弟、李淳风和李盛兰等人从城门口的战役里捡回来了,各个受了重伤,她只得日夜不停照顾,懒得理陶为。
“天空,天空变色了!”
“这么怎么一回事啊……”
“不会要死了吧,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好不容易活到现在!”
人们从屋子里走出来,无数人看着天空大喊大叫,他们是否要死了……是否经历了如此多,还是必死无疑……
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他们这样做早已违反了规则,规则却迟迟没有惩罚他们。
……………………
同一时间,大庆军营,乱成了一团。
大庆军营这边的登山者们,看见天空异象,那根早已绷紧的神经,这下彻底断了。
天啦,这又是什么?
宋康崩溃地捂住了脸,“又要杀人了吗,要杀几个?要杀几个?!”
他不想杀了,不想杀了。
今晚他们营帐又有好几个人塌缩为了一张人皮,没有塌缩成人皮的,生不如死,仿佛自己已经是一张人皮了。
沈涧是被这些嘈杂的人声吵醒的,“阿真……阿真……”
他猛然惊醒。
他怎么可以喊阿真的名字了?
又有好几个变成了人皮,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被人声吵醒,阿真……阿真……
等等,他为什么可以喊阿真的名字了?规则的力量减弱了?
沈涧坐起来,枕畔空无一人,床铺一片狼藉。
他颤抖着手摸了一把床铺,他确定这是真的,不是在梦里,他在历史空间里拥有了她。
或许季寻真不知道,但沈涧清楚,每次两人的云雨,都是沈涧掌控下灵魂的相交。
无关元微的那张皮,而是真正季寻真的模样、季寻真的灵魂,和他深深地融为了一体。
以前是在梦里,现在是……是真的她。
沈涧微微闭目,回味着昨晚的感受,真是……惊心动魄。
他睁开眼,他想见她,此时此刻想见她到发疯。
他环顾四周,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历史空间的规则松动了?
就在沈涧想要下床寻找季寻真之时,他注意到了枕头旁边放的一个盒子。
“这是何物?”沈涧拿过来,细细地看。
盒子上还有冻土碎屑,一副在土里埋了很久的模样。可上面微微果香和花香,仿佛又昭示春天的迹象。
材质是极品古沉木,是做棺材用的。
这是……一具棺材,还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棺材。
沈涧越来越疑惑了,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而奇怪的是,这具身体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沈涧心知,贺兰镜的这具身体,实则是大庆以妖术所凝,除了头部以外,都并非自己的。难道这时候,这具身体开始出现损坏的迹象了吗?
他颤抖着手想要开盒子,为了符合这个角色,沈涧不能用仙术。怎么……也不开,他索性下了床,取下挂壁上的短刀,轻轻一劈。
扣住盒子的锁,应声而开。
沈涧看向盒子,只一眼——
无论是贺兰镜的壳子,还是他自己,皆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到底是什么啊……
精致的毯子上,躺着一具的白骨。
安静地、乖巧地、服帖地……蜷缩在盒子里。
电光火石间,沈涧想起了梦里,季寻真问他的一句话——
“你和冯兰这两年,有孩子吗?”
当时他没有在意,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的。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听过,贺兰镜离开的头一年,她病重到去了别宫休养了一年。
他急忙将那白骨取出来,最里面搁了一个的牌位,上面写着——
爱子,元念之墓。
罪母;元微留。
“啊……啊……”贺兰镜的壳子的声音,他无法接受,他胸膛涌出澎湃的情感。
‘狰,狰,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沈涧耳朵嗡鸣,天地间仿佛听不见了声音。
狰游了上来,翻找甲虫留下的一些记忆片段,终于在元微的记忆角落里,找到了这么一段。
它的爪爪轻轻摊开,“主人,你……”
“那不是真的季寻真,那只是元微的经历,你不要太过……”狰低下头,声嘀咕,“不要太过难受。”
画面里,是季寻真梦里的场景。
在贺兰镜走后,元微便病倒了。
一直缠绵病榻,什么也吃不下,吃一点就吐,不肖个把月,已经骨瘦如柴了。
在这时候,御医却告诉元微,她已有了身孕。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之又受了刺-激,这孩子很难保下来。
更甚者,元微并未娶亲,就算是皇太女,在靡国未婚先孕也会为人诟病。女皇的意思,要么纳一个夫侍,保下孩子,将这个孩子托在夫侍名下;
要么就拿掉孩子,元微身子骨太弱了,这孩子会彻底毁了元微的身体。女皇的意思,是选第二种,孩子还会有,不差这一个。
可元微就是倔,她一个也不选,她要保下孩子,却不纳夫侍。
因为她坚持这孩子是贺兰的。
这个孩子果然艰难,甚至元微必须终日卧床,才能勉强保下孩子。女皇将她送到了别宫,七个月后,她早产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孩子。
元微少智,不代表对于孩子的爱会少半分。
她爱极了这个猫一样孱弱的孩子,可事与愿违,来到这个世间不足一月,孩子便夭折了。
那是个临秋的夜晚,元微抱着孩子已经凉掉的尸体,为她哼唱自己为她学的童谣。
她不相信孩子死了,一点也不相信。
不吃不喝地守着孩子,害怕有人从她怀里抢夺孩子,直至……那句的尸体已然臭了……
沈涧的脚步踉跄,猛烈地呼吸着,他知晓这孩子不是他的。
甚至每一次和他云雨的,都是阿真自己的灵魂……
可是……可是……他的阿真在这具壳子里,他的阿真经历过怀孕、生子与痛失爱子……
他的阿真都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才进入了梦里,经历着属于元微的……万般痛苦的过去。
沈涧吞了一口口水,抱着那个盒子,颤抖着手,紧闭着眼,怀抱着。
“对不起,阿真。”他喃喃自语。
对不起……
沈涧郑重地、心翼翼地放下盒子,他要去找她,马上找到她,“狰。”
狰从虚空之眼里爬出来,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主人,狰在。”
“她在哪里?”沈涧问。
狰越发不敢看:“甲虫……”
“甲虫?”
狰舔了舔嘴唇,“甲虫,要她死。”
“它敢?!”沈涧瞬间不顾规则化为魔身,乌发红眼,神色煞人。
“狰,找到她的所在。”
狰一闭眼,探测之后,战战兢兢道,“主人,来不及了!”
“她……她跳了阵眼!”
话还没落音,一阵阴寒之风吹过,眼前的那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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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跳了下去,可季寻真却感到自己到了一间很暖和的屋子。
她坐在屋檐下,天空飘着大雪,屋外的浮岛落下天河之水,外面云海汹涌,下界浮光跃金,一片欢腾。
是下界一年一度的新年。
她将手伸进炉子上烤,炉子用着上清界最好的月光炭,一烧,便有星星点点的星河浮在炉子之上。
一罐子染着星云之色的好酒正在炉上烤着。
她回过头,看向自己对桌的那个人。
是的,她的对面,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袈裟,光光的脑袋,少年容颜,慈悲笑意,“尊上。”
季寻真记起来了,这人的名字……他叫……他叫……拈梵天!
可偏偏一开口,“卤蛋,新年又和你一起过了。”
卤蛋?
她瞧了眼拈梵天那光秃秃的脑袋,啧,这称呼还挺贴切。
“贫僧也很荣幸,与尊上共度了两百年新年。”拈梵天一笑,完全没介意季寻真的称呼。
“啧,卤蛋,你脸皮越来越厚了。”季寻真以银夹子夹住酒瓶的脖子,将瓶子夹起来,琼浆玉液顷刻间在她优雅的手法下,被倒入了琉璃盏。
“你以为谁想和你一起过啊?”
她又执着银夹子,在炉子上拨弄,几凡拨弄之下,竟从里面夹出几枚烤熟的鸡蛋,“又不喝酒,又不吃肉,连鸡蛋都不吃的怪胎。”
她啧啧几声,熟练地敲碎了蛋壳,剥出光洁表面。这几枚蛋之前都以雪盐渍过的,如今蛋香浓郁,只以雪盐调味,能吃出鸡蛋本身的香味儿。
“和尚本就不喝酒不啖肉。”拈梵天端坐对面,淡淡饮了口茶,“明明尊上已无口腹之欲,为何还要饮食?”
“我喜欢,你管我?”季寻真又香香地吃了口鸡蛋,喝了口酒。
“人活着,若是不吃好吃的,不看美人,不品美景,该多无趣。”
拈梵天悲悯地看着她,他知她永远失去味觉,颠倒了嗅觉,也拔掉了情根,再无欣赏美人之心。
待她吃得还剩三个鸡蛋之时,她站起身来,从里屋的神龛中取出一个排位。
她以手指点火,在牌位前点了三炷香,又将三枚剥好的鸡蛋垒在牌位前的碗上,“死鬼,今年也给你上香了。”
“你瞧我厉害吧,我赶走了邪境邪魔,守了灭境整整两百年。”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她抬眼,看向牌位上的字:
挚爱谈明月之位。
妻:季寻真留。
她朝那个牌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抱着牌子走到屋檐下,和他一起看那上清界的万般热闹、千种繁华,“你以前,一直期待的盛世,我替你创造了。”
“我会一直守着它,守到我身形俱灭的那一天。”
她一身豁然气场,谈吐间云为衣风为裳,风云流动,潇洒肆意。
她不再像记忆里那个假‘谈明月’的夫人,而是浑然真正百家仙首的气度。
她自信的笑里,暗藏着岁月刻下的落寞,“只是有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每年的这一天,能和真正的你一起过就好了。”
“可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沦落到每年和卤蛋一起过……”
就在这一刻,画面破裂,散落成无数星子一般的碎片。
季寻真睁开眼,她身处一不断坠落的空间,耳旁是呼啸的风。
可怕的是,明明一直在下坠,却怎么也落不到底。
“这是哪里?”季寻真问道。
【无限坠落的循环空间。】天道回答,它的声音,含着点点异样,【妖魔制造的,要把我们困死在其中的空间。】
“天道你……”季寻真坠落着,“不开心吗?”
季寻真明白,天道一定是和自己一起看到了那画面,它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并不是什么百家仙首谈明月的夫人,在那个象征着真实的画面里,谈明月早已死亡,而真正的百家仙首,是——
她自己。
为何会如此?那之前她的记忆,难道全是假的吗?
到底是谁伪造了她的记忆?而且这个记忆并不只是单纯地在她的脑海里伪造,这个记忆连同天道一起骗了。
到底是哪样的人,有如此通天的能为?
“你可以怨恨我,但我要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伪造我记忆的人是谁?”
“若是你还信我,我和你一起找到那人!”
【天道信,天道信你的!】天道连忙道,它的眼里盈满了泪花花,【无论阿真是谁,阿真都只是天道认识的阿真!】
“那好,天道,现在你看那一方天空。”季寻真往一个方向指去。
天道抬眼,看到那远方的天空上,隐隐约约有一只巨型眼睛,隐匿在重重云层之中。
“那是阵眼。”季寻真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是整个历史空间的中心,这时候那只操控一切的妖魔,一定在那只眼睛里。”
季寻真的坠落是无穷无尽的,仿佛一个固定空间的循环,她如果不反抗,就会一直停留在这里,不断坠落到油尽灯枯。
“左右也是个死,不若我俩试试,把那只眼睛射下来如何?”季寻真豪气干云地指着那只眼睛,三指一蜷,食指指向那个方向,做了一个射箭的动作。
【哇……】她得很有吸引力,天道被她那股气势吸引住了,【天道,天道也有能力办到吗?】
“当然,你可是万物至尊的天道。”
【天道该如何做呢?】天道忐忑。
“既然在这个空间里,我能激发出原本的记忆,天道,能不能将我以前的能力,回溯一点过来?”
天道先是一愣,而后闭目,在识海里探寻自己的力量。
果真又增强了一点,但是……也十分有限。
是的,如今它虎落平阳,要找回自己的能力很难,但是它可以短暂地找回季寻真的一点能力。
【天道试试。】
“好。”
【只有一息,可以吗?】
很短很短,回溯季寻真原本三界之主的能力。
“够了。”季寻真自信又张扬地笑起来。
随着天道的逐渐提力,她感到从前熟悉的力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登时,她在不断下坠的混沌中立身,双眼一虚,双眼利剑一般看向那天边的巨大眼睛。
紧接着,她双手张开,空气中的水珠在她手中汇聚、纠缠、凝结——
四周的水汽越来越稀薄,她手中的水汽一瞬之间凝成了坚冰。
一把凝聚凤凰之力的冰弓被季寻真握在了手中,她搭弦、拉箭,那箭在顷刻之前还不存在,但在季寻真拉满的那一刻,最终凝结而成。
金光大显、法咒呼啸,严密的道文游走于箭身,季寻真身处其中,仿若天人。
一箭破空而出,以直冲斗牛之势射向那那只眼睛。
甲虫正在阵眼统领整个空间,蓦然,一支寒冰利箭乘着风云之势而来,洞穿了它的甲壳。
历史空间,咔擦一声,碎裂了。
作者有话:
是的,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
【 主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