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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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寰辕三百八十四年, 韩启九年,年节。

    西郊县桑家一如往年一样,给众多仆妇发了红包放了探亲假。

    偌大的桑府仅留了几个全家都在府内的下人和桑家一家。

    桑老爷子和桑夫人顾虑着女儿从树上摔下来后昏迷至今, 就没有大操大办的算,只是众人团聚在厅里吃了个饭,笑笑闹闹了一会儿,亥时左右便散了。

    西郊有一习俗,临近新年的的子时, 各家各户串门送年彩, 象征着新年的好彩头。

    桑家日久博施济众,在当地名望极高, 等在桑家门口送年彩的乡亲从子时不到四刻就排起了队。

    桑慎行同情百姓寒风中等候,叫下人摆了椅子, 将百姓们请进院中。但年彩要子时以后才可以送。

    几十上百的乡亲马上将桑家围得水泄不通,门房也索性开了大门, 过来帮下人们端茶递水生火盆取暖。

    桑家一家, 桑慎行、夫人、大儿子、二儿子都聚在前院和乡亲们谈天笑, 众人就待子时烟火响起,将一年最美好的祝愿送给桑家。

    没有人注意到后院屋内的女儿, 悠悠转醒,睁开眼, 看见了陌生的世界。

    这才是桑柔穿越到寰辕的真正第一幕。

    空气中有浓郁的中药味,还有木质家具的清香气。

    因为记忆还衔接着极端的绝望和空洞,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没有死成。

    很快,完好无损的四肢、被褥的材质和躯体大的异样就令她明白了现实。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勉强辨认出眼前的场景, 有顶的木床和床帘、靠墙的矮柜上挂着的画、木凳和圆桌上摆放着茶具、透着微光的木格轩窗。

    “砰”。

    子时的烟火响彻西郊上空, 百姓拍手叫好,期待着新的一年福泽深厚,郑重地将自己的感恩和祝愿递到桑慎行手上。

    被烟火吓了一跳而惊魂未定的桑柔坐了起来,抱着被子,盯着透过窗子一闪一闪的光,脑海一片空白,充满了对未知未来的恐惧和无助。

    待众乡亲们传递完祝福,门房关上大门时,已经丑时四刻左右。

    桑慎行令下人们不必收拾了,先行去休息。

    桑夫人想着女儿,又来看了一眼,见还是昏迷着的,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给她盖好被子,也离开去休息了。

    等房门关上,桑柔又睁开了眼。她还不能冷静下来思考,脑海里一片迷茫。

    过了一会儿,整个桑府熄了灯,众人也累了,都陷入沉沉的梦乡。

    四五个男子,借着子时前府门大开,混入了桑家,躲到无人发觉的柴房中换上了黑衣。

    待众人睡去,凭着对桑家地形的了解,蹑手蹑脚地给所有主屋下了迷香。

    一行人翻箱倒柜,没有发现如传言所的金山银山,正要揣着所得不多的金银细软愤然离开,有一下人听见动静醒来,出门刚好和歹人撞了正着。

    他脑子灵光,马上权衡了今日府中这点下人,难以与几个壮汉歹人相斗,一拔腿就准备往府外跑,准备去报官。

    歹人哪里肯饶,一个上前就将他一击致命了。

    下人临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怒道:“我死不足惜,你们为非作歹,他日必会将你们捉拿伏法!”

    为首者怒目圆瞪,他本来就气,费了这么大周章,才得了这么点不够他哥几个一顿花酒钱的银两,现在一个下人都这样挑衅,于是又狠狠补了一刀。

    “好啊!那我就将你们这府里都杀光去,看谁还敢去报官,兄弟们,走!”

    一场屠杀在踹门声、刀刺声、偶尔的惊呼声中毫无反抗地上演,随后一把火,自桑慎行的主屋起,蔓延到了全府。

    桑柔在贼人来吹迷香时,正躲在被子里窒息迷茫中,逃过了最猛烈的第一股迷香,但她听见了异动,掀开被子能闻到特殊的香气,下意识知道有危险来临,忙将鼻子掩住,四下寻找躲藏的地方。

    她身形娇,借着床底那一点点缝,躲了进去。

    但是很快地,无处可逃的迷香气息侵入了她的神志,她在床底昏迷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空气中已经满是焦味,地板的冰冷马上令她清醒过来。

    还是黑夜,竖起耳朵,除了噼里啪啦还在燃烧的声音,没有了人声。

    她慢慢从床底挪出来,窗户已经烧了个精光,露出窗外火势冲天的凶恶来。

    贴着墙壁,捏着步子挪了半米,还是听不到人声。

    火光的温暖让她忘记了寒冷,贴着地面挪动,缓缓地挪到了门口。

    待她走了出去,门外的一切令她意识到,恶人已逃,无人生还。

    她的屋子位于桑府北面,远离主屋,火势波及不大,可桑慎行夫妇的主屋此时,已烧得几乎只有残骸了。

    桑柔一步三顾、贴着墙蹲身前进,找到了大门,透着门缝看见大街上空无一人,这才开门,挨着墙逃了出去。

    此时还是寅时末,万物沉睡,天光未醒。

    桑柔昏迷躺了近一个月,腿脚不利索,跌跌撞撞了好几次,现下远离了火场,才觉得寒冷极了。

    辨不清环境,她不敢去敲别人家的门,只是警惕地走着。

    西郊县不大,她很快就走到一片森林前。

    在回头的未知和逐渐有了微光的森林的二选一中,她沿着森林边缘,没有走进去。

    突然听见远处有马行声和驾马的声音靠近,是个男子。

    她下意识就往森林里躲去,还未走两步,突然踩空,紧接着是坠落感和身体掉在土地上的钝痛撞击。

    脑海还在混沌中,一阵风吹在她脸上,她借着微弱的光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衣的人,降落在她的面前,对她伸出手,声线冰冷。

    “走吧,带你上去。”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犹豫间,头顶传来哈哈大笑声,紧接着是嘶哑的可怖嗓音。

    “你们俩中了我的离情毒,还想跑?”

    男子皱了皱眉,仰首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怪物,正瞪眼看着陷阱中的他二人。

    “红衣怪婆。”

    “想不到你这娃娃,年纪不大,知道的不少,正是老婆子我。”

    她的嗓子好似被毒哑过,声音听来雌雄难辨,仿佛从地狱的厉鬼口中发出。

    “把解药扔下来,我还能饶你一命。”男子阴沉开口,比这初春的寒风还要冷。

    “娃娃,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老婆子我今天是无端出现在此处的吗?”

    她冷哼了一声,“你们七弦宫人为非作歹,臭名远播,阖该杀尽,让老婆子我猜猜,你是光?还是鬼卿?”

    离情毒已经开始发作,男子踉跄了一步。

    红衣怪婆见状大笑,“你运气好,有了这误误撞的女娃娃陪你掉进来,你还能死得慢点,死得快活点。”

    她哈哈大笑地走了。

    轻功因离情毒的发作,施展不开。男子靠墙席地而坐,开始调理内息。

    桑柔从落地的痛楚中缓和过来,听了两人地对话,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于是也不扰他,靠着对面的土壁坐下。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对面的少女一张脸惨白,靠着墙忍得辛苦,一言不发,全身缩在一起。

    一身衣物单薄,但看得出是谁家误跑出来的千金。

    此处离洞顶约五六米,洞口被红衣怪婆掩盖了,只留下些微的光亮。

    昨夜他赶路,估算着此处离七弦宫还有至少半日的路程,是西郊县的偏僻处,现下新年头几天,往来行人更少。

    “你叫什么名字?”他冷眼瞧着痛苦的少女,没有一点要搭把手的意思。

    “干嘛?”桑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力气回他。

    他面无表情地冷哼了一下,“等你死了给你立碑。”

    “桑……柔……桑树的桑,温柔的柔。”

    这阵痛渐渐过去了,她口中勉强能凑出句子来,撑着手臂靠墙坐了过去,痛的余感还是令她脱力。

    他听后满脸震惊,眉头深锁,重复问她:“你叫桑柔?西郊桑府的女儿?桑柔?”

    “应该是吧。”

    她有些渴,舔了舔嘴唇,量四周有没有湿润的地方。

    按照计划,桑柔此刻应该还在桑家深宅里衣食无忧地过着大姐的生活,没想到却……

    没顾他的神情,也没意识到自己和桑家女儿重名这件事,桑柔寻了个积了些露水的水洼,闻了闻,浅浅地尝了口,又问他:“你要不要也喝点水?”

    他一脸嫌恶,“你都喝过了。”

    她笑笑,满不在乎,低下头将水喝了个精光,缓解了嘴里的干涸,又靠回了原来的墙边。

    他的声音又响起,“你怎么在这?”

    “有人入室抢劫,一把火烧光了,只有我逃出来了。”

    她知道死期将至,又对他刚才的话揣摩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其中的奥妙,索性都跟他了。

    “我不是这里的人,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你口中的桑家女儿,我确实也叫桑柔,也许是上天的巧合。”

    “移魂术?”

    “不知道,之前那个老太婆的什么意思?”她抬头看他,“什么叫死得慢一点,现在还不能死吗?”

    他正消化着前面的信息,听她问离情毒,扬眉笑笑,神情揶揄。

    “这离情毒,是红衣怪婆研制的,专给痴男怨女用的毒药,我若今日一人中了毒,大约十日死去,但我们俩同时中毒,我若……”

    到这,他上下量了一下桑柔,眼神里有些轻浮,“与你交合,你顿时毒发死去,我还能苟活二十日。”

    桑柔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也抬眸看了一眼他。

    年约十八、九的少年,剑眉星目,身形修长,黑衣衬得他更有种近乎虚幻的俊逸。

    还不错。

    “你是第一次吗?”她开口问,又补充,“我应该是第一次,怕疼,你轻点吧。”

    在他反应不及的错愕中,桑柔又面无表情道:“既然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你技术好一点,不要让我失望。”

    面对她的话,他只是嘲讽了她一番,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两人仍旧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对面坐着。

    天空落起了大雨,虽被杂草遮掩了大半,还是有雨水掉入深坑中。

    离情毒又开始一轮毒发,冰冷的雨水将桑柔泡在痛楚的不适中。

    他叹了口气,坐了过去,给生死一线的少女渡了真气。

    离情毒的副作用开始了。

    在他还不能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少女的唇覆上他的脸颊。清浅柔软,仿佛触电般击中了他的心脏。

    吻挪到了他的唇上,他在间隙轻笑,“你这是,第一次?”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

    他垂下眸子,盖住涌动的暗沉。

    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后颈,将他激得神思清明了些,凝眸看她。

    许久,他才从地上起来,将桑柔扶了靠边坐下,少女慢慢熬过了这一阵,躺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次日,他恢复了一些功力,断断续续克制了与她的纠缠,尝试着运一运轻功。

    试了四五次后,终于带着柔弱的少女出了深坑。

    离情毒还在两人体内,就像已经触发倒计时的炸弹。

    红衣怪婆武功不及他,必然已经远远躲起,只能靠自己。

    他带着桑柔去到一个山林遮蔽的悬崖洞,洞口仅有一人可过的路,这是他时候被师父带来练功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桑柔被灌输了真气,又被压制住穴位,期间一直昏迷不醒。

    他将她放在石床上。此时悬崖边的阳光照进了洞口,照在了少女身上,纵然发丝凌乱,她的脸在日光衬托下仍有种神圣的光芒。

    十日死亡,指的是他这种身有内力的男子,若是桑柔这种风一吹就倒的弱鸡,估计三日已是大限之日。

    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垂眸敛眉,不知所思。

    解了穴,过了一会儿,少女悠悠转醒,迷蒙地看着眼前男子的轮廓越来越分明,又见附近已不是深坑。

    他正要开口,却因刚刚运的内力过多,现下终于开始发作,吐出一口血来。

    她忙坐起来,“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痛?”

    他冷哼一声,不屑道:“你太重了。”

    桑柔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对不起。”

    “我饿了,给我弄吃的去。”

    他占了她躺的位置,翘起二郎腿来。

    环顾了一下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地上一个黑黢黢的浅坑,看起来像是炭火燃烧的地方,桑柔还是没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运气很好,刚出洞口,就看见一大片野生果子林,好多果子她连见都没见过。她挑了几个看起来安全的,抱回山洞。

    用袖子擦干净了,递给他,他扬眉,接过咬了一口,一把皱眉扔回给她。

    “酸。”

    桑柔也咬了一口,觉得还好,想他是少爷脾气,便用手掰了一点另一只果子,正要试试甜酸,却被他一把抢走,吃了。

    石洞夜里实在寒冷,桑柔问他有没有火星或者火折子可以生火的,得到肯定答复后走出了洞口,抱了些柴火回来,生了火,然后自己就坐到火堆旁抱着膝算睡了。

    夜里火灭了,桑柔被冻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睡在石床上。

    她的离情毒又开始发作,这次痛得比上次更厉害。

    可能是感受到怀里少女的颤抖,他的手臂抱得紧了些,没想到她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睁开眼,将她转过来,见她模样已是生不如死,满头的汗。

    桑柔被他气息迎面一激,神思更如坠深渊。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此刻眼神已如兽般。

    “求求你,”桑柔在他的喘息里,颤抖着努力开口,“要了我吧。”

    “你会死。”

    他拉开一些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关系,死就死了,你一定有办法活下去的,对吧?”

    她努力扯出一丝微笑,“那我也算,死得其所。”

    他没话,就这么看着她。

    “我死之前,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

    她还是想靠近他,面色苍白,呼吸更重,但是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眸中的晶亮,仿佛星河灿烂,凝结在两人之间,隔成了银河。

    这是他行至十八岁的晦暗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光明。

    他点了她的穴,不能动弹的少女靠在他怀中。

    澄澈了内息,随后划开少女的后颈皮肤,慢慢开始,将她体内的离情毒,吸到他自己的身上。

    “我叫秦风,桑柔你给我记住了。”

    他知道她听得清楚。

    “这辈子都不准忘。”

    两倍的毒素开始慢慢在秦风的身上发作,他呼吸越来越重。

    “每天拿冷水,在我身上泼一次。”

    内力已经快压制不住,感官快被痛楚突破了界限,越来越迷蒙。

    “我要是……死了,就把我葬在林子里,朝秦暮楚的秦,风流潇洒的风,不准……不准写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