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桑柔感觉自己可以冲破束缚的时候, 转身一看,秦风已经倒在了石床上。
“秦风。”她试了试,鼻息还在, 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滚烫,“秦风你能听见吗?”
不管怎么试都没有反应。
她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都是碳基哺乳生物, 科学知识可以帮助他。
发烧降温, 而且他也,每日要泼冷水。
桑柔起身, 借着月光,慢慢去找水源。
果林开阔, 能够这样生长茂密,附近一定有河流。
果不其然, 夜行水黑, 很快就找到了, 却没有容器。
她将自己的衣服外层脱下,吸了水, 一路跑回去,借着拧干的水淋在他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 秦风脸色好了一些,一摸也没有那么烫。
后半夜,又烧了起来。
她又反复带了几次水,然后索性直接脱下秦风的上衣, 将他身上的东西放在角落里, 拿衣服浸湿了给他穿上。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 天光将明,桑柔摸了摸他的额头,终于不烧了,这才闭上沉重的眼皮,靠着石床睡着了。
因为心里惦记着,没有睡很久就醒了。
只见床上的少年在下意识地发抖,一摸,满手冰冷,身上的湿衣服更凉。
桑柔将他衣服脱下来,此刻有光,这才看见少年精壮的身上大大的疤痕,很是刺目。
她叹了口气,用已经晾干的外衣擦干了他,又将自己带着体温的内衣脱下,披在他的身上,再盖上一层外衣,将他原先的衣服拿去晾干。
看他还是冷,便自己躺上了刺骨的石床,抱紧了他。
等了一会儿,桑柔自己也冷得不行,起身穿上他的湿衣,吃了几个果子,在林子里跑步,跑到头晕眼花,满身大汗,又跑回来抱着他,断断续续折腾到黄昏。
空荡荡的石洞有时候有鸟兽,她害怕极了,还是努力用火驱赶了。
但大多时候都是巨大的沉默和山谷间的风声,她便守在他身边,一个人话。
有时候讲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觉得没意思,就很少了。
有时候吐槽他,他穿黑衣服显得太凶了,又他老耷拉着脸要多笑。
有时候天气好了,就挣扎着将他拖行一些距离放在洞口晒晒太阳。
大多时候还是怕他饿着,果子一个一个地试,将最甜的留给他,慢慢喂了,喂不进就将汁水挤进他嘴里。
也怕他渴,沾湿了衣角递到他的嘴里。
柴火有时候捡到,是湿的,她不知道,烧了以后满洞的烟,呛得不行。
她嘻嘻哈哈地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他,“你别骂我啊,我真不知道会这么呛。”
更多时候还是最在意他的状态。不知道离情毒是什么成分,不管怎么,毒素都应该可以通过代谢排出来,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个武功世界的原理不一样,他只是发烧、寒冷和昏迷,没有别的。
大约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入了夏。
期间桑柔也有时喷嚏感冒,但每日在林中跑步,身体素质好了不少,自己就熬了过去。
这次又烧了好几天,她没在意,只一心观察秦风。
这日去河边浸湿衣物给他降温,自己连日的高烧令她看不清脚下的路,滑了一跤,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发现自己醒在了石床上。
秦风已经坐了起来,坐在那里运气调息。
她仿佛有种自己养的猫生崽子的喜悦,声音颤抖,“你……你醒了?”
他的气还不稳,等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向她。
桑柔一把扑进秦风怀里,抱住他哭了出来,“你可算醒了,醒了就好。”
秦风伸出手,感觉怀中少女比上次抱的时候更瘦了。
“吵死了。”
少年的声音喑哑,带着微不可闻的喜悦。
“你……你昏迷的时候,都听得见?啊啊啊啊我了很多不该的,啊啊啊我以为你听不见……”
她满是窘迫,在他怀里扭来扭曲,但还是忙点头,“好好好,我不话了。”
“不行,”秦风箍紧了她,“以后只能跟我。”
待又修养了几日,秦风的神色却越来越阴霾,她问他怎么了。
他勉强笑着,问她跟他下山,可不可以。
“秦风你直。”
“你是计划里的一环,桑柔,”他苦笑,“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你名字的原因。”
她愣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听他继续着。
“要将你,送到当朝忠勤侯的身边。”
“为什么?”
“成为耳目,”秦风突然抱住桑柔,语气不忍,“对不起,这个计划是我提的,我那时候不认识你,如果我知道有一天会认识你的话,我不会的,对不起。”
“为什么是我?”
“你年幼时曾经是忠勤侯的婢女,后来我与师父云游四方,师父偶遇了幼年的忠勤侯,他将假死的你托付给了我师父,不过忠勤侯并不知道我师父的身份,他将你带往临安,后来你的养父母养不起你,你被桑慎行收养,带回西郊,这是你来到寰辕之前的事。”
“好。”
她低下头,没什么好挣扎的。
“不是,我告诉你这个是想带你走。”他满眼的着急,“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干二净。”
“这个计划,你安排了多久?”
“去年起,就谋划了。”
“耗费了多少?”
他头垂得更低,“很多,忠勤侯去年开始,逐渐为陛下重用,为了安排人,确实动了些心思。”
“当今陛下是明君吗?”
秦风摇摇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如果被安排在忠勤侯身边,必须是我,对吗?”她笑了笑,“假死也要托付出去,那我对他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对吗?”
他沉默着点点头。她应该是唯一能开林司炎心房的人。
桑柔拉过他的手,安慰他:“秦风,我很开心你把所有事告诉我。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扯平了。现在有这么伟大的事业让我去完成,没什么不好的。”
她逼着他发了信号,回到山脚时,快马加鞭赶来的光等在了那里。
光看见桑柔,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对秦风颔首,“副宫主。”
着又指指桑柔,“既然副宫主找到了她,属下就带走了。”
秦风又恢复冷漠,“光,我来做她母蛊。”
“副宫主,这恐怕不妥,宫主不让您做母蛊的。”
他只是歪着头,“你什么?”
“属下还须回宫请示宫主才行。”
“就这里吧,把子母蛊交出来,子母蛊种了,我亲自约束,有什么不妥的?”
秦风语气温和,手里已经捏了招式。
光叹了口气,交了出来。
“不要毁她记忆。”秦风又补充。
“这……她见了你我,如果不将你我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毁去,那……”光惊慌,“而且此行的目标是忠勤侯,他那样狠辣阴险之人,若被她泄露了秘密……”
“我,不行,不是在跟你商量。”
站在一旁的桑柔突然怯怯开口,“那个,扰一下,请问你们真的会消除记忆吗?”
见光点点头,她突然很开心,“好,帮我都删了吧,好不好,所有的记忆,都删了。”
“桑柔!”秦风喝住她。
“这位哥哥得对呀,那个什么侯府肯定是危机四伏,万一他们严刑拷我,我漏嘴了怎么办。”
她又问光,“那我失忆以后,岂不是连那个什么侯也不记得了?主要是,我已经不记得他了。”
光没想到桑柔居然不记得林司炎,理论来她那时候已经十岁,早已记得人事。
“我们可以定向将你关于某人的记忆消除,但你竟忘记了忠勤侯的事……”
“不影响,我会处理的。”秦风叹了口气,“桑柔,但是你……”
桑柔断他,笑嘻嘻地恳求:“因为我与你的记忆里,有过我描述那些过去的东西,我跟你的那些故事,我真的不想要了,所有的记忆,都不想要了,我想要一个全新的人生。”
没曾想,光删除了她关于寰辕的记忆,却无力干涉超越时空的东西。
她从被卖往西京的马车上再醒来的时候,记忆还是连接回到了上一世的最后一刻。
在山水河边初夏微凉的晚风里,在秦风充满爱意的禁锢拥抱里,在这个漫长的、仿佛几千万光年的吻里,桑柔找回了她与秦风完整的记忆碎片。
等他松开她时,她的目光已经由炽热转为冰冷,缓缓开口。
“七弦宫,副宫主。”
他立时满眼震惊,未等他开口,桑柔又问:“这么辛苦将我送进侯府,你后面都在干什么?”
她早就猜到这一切,可真的当记忆给了她现实以后,还是觉得可惜。
“我后悔了。”秦风垂下眸。
“骊郡王,这皇位,你想要吗?”
这个从当初在王府角楼的烟花里就想问出的问题,如今终于通过重重事实的佐证,令她可以理所当然地问出口。
他叹了口气,对她苦笑着了实话,“我没有想要过,一直都不想要,你能信我吗?”
桑柔轻笑,摇摇头,“你嘴上这样,可所行并不是,将我送进侯府的谋划,不就是你的野心吗?”
“我是……”秦风顿住,没有下去。
“你是什么?”桑柔笑着看他,“你是被逼的?那和段嘉月订婚,你也是被逼的?”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仿佛因为自己最不齿的密辛都被喜欢的姑娘瞧见那样不堪。
“你都知道了。”
一场彩虹而已,看过了就好,不必非得留住。
想到这里,桑柔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倒是安慰起了秦风,“没事的,我不在乎,不管你骗我也好,瞒我也罢,我都不在乎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而郑重地宣判他的“死刑”。
“秦风,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知道你不喜欢段嘉月是真的,可你既然已经将你的承诺签在了契约上,你就应该去做到。”
秦风盯着她,呼吸都变得心。
不是的,都是他们逼我的,定婚契签的时候他才十岁,是父皇临终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我知道,你无心江山,可你也民生凋敝,寰辕这么多的百姓,生而无望,多么可悲。你在布下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不是的,那是因为断魂蛊。
你是我布下的唯一一个局,而且还有那个秘密……
“所以……”
她还是浅浅地微笑着。
秦风的眼神越来越绝望。
“就到这里为止吧。我们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我会好好听从你的安排,你也有子母蛊可以控制我,不能因为年少,就一味意气用事,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感情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路,秦风,你也有你的,人生本来就是生不由己。”
“我没有用子母蛊控制过你。”
桑柔没有回应,只是起身,准备离开。
“你有没有,”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捏住她的手,“喜欢过我?”
“不重要了。”她一指一指地松开,“我回侯府了。”
这是时隔两年,桑柔再次回到西郊桑府。
那场大火烧了很久,虽然后来有短暂的大雨落下,仍没有缓解这场烈火。
因为除夕通宵守夜,乡亲们睡得沉,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微亮了。乡亲们从梦里被陆续惊醒,奋力救火,最后还是只留了一个残骸。
后来乡亲们自发地给桑家的院子里清扫、种树、种花。
如今两年过去,桑府已经挂牌“桑府花园”,成为西郊的名景点。
逢年过节,大批的乡亲给桑家花园送来年彩和祭品,后又多改为糕点食物一类的,放在花园里,供落魄旅客食用。
桑慎行凭往来贸易寰辕与靼沓的货物起家,后因两朝边界动荡,加上自己年纪大了,就将库存清理了,收手养老。他深知商道辛苦艰难,两个儿子便都走了仕途。又受到当年救他的佛僧影响,深信质本洁来还洁去,老年散了不少家财慈济世人,因而最后桑家的财产只剩这府第。
踏进桑府花园,四周院墙环绕,视野开阔。
屋舍仅剩了些底座和残骸可供辨认,在遗址之上的废墟里,种满了大大的桑树,有些年头久的,已长成了三四米高的,现正是绿意盎然的季节,油光发亮的手掌大的桑树叶几千几万片堆满了一棵桑树。
几十上百棵这样的桑树放眼望去,在桑家的土地上绽放着生命的蓬勃和光彩。
桑家德厚流光,百姓们自发地将善意延续。
原先这片土地是要被官府重新征用的,因桑家悬案至今未曾告破,乡亲们自发死守此处。
直到桑家女儿活着的消息问世,才有西郊县府递给忠勤侯府的问询信,请桑姐回西郊理桑府。
这封信一直被压在那堆捐赠里。
桑柔本就活力不好,这一年多来波澜起伏,越发倦怠。可是记忆重回,她没办法再无视那晚大火她的逃离。
如果留下来,不定还可以救下活口来。
如果积极呼救,桑家不定就不必烧成如此废墟。
那也就不会遇到秦风。
没有如果了。
七月已经是炎炎的夏季,此刻当空的毒日,令随行的元生都觉得酷热,桑柔却心下一片凄凉。
西郊园林产业十分发达,盛产桂花,尤其以醉红肌最为知名。当初皇宫桂花宴时,便有西郊醉红肌的身影。
她在当地找了一户专事种植的人家,是一对看着朴素的夫妻。
听闻是桑家女儿,眼睛立刻红了,忙将桑柔和元生请进来喝茶。
这对夫妻家姓赵,双方父母家都曾受过桑家恩惠,他们都是懵懵懂懂起就跟着父母除夕时去桑家送年彩的。也是因为这个,两家父母结缘,夫妻得以相识成亲。
桑家两年前被毁时,夫妻俩刚新婚不久,还在父母的带领下参与了好几次维护桑府的行动。
“桑姐,能见到您活着,实在是太高兴了,哎……我不太会话,春娟啊茶沏好了没?”
赵东来转头,催促妻子。
王春娟端着茶走了出来,手里的茶杯崭新。
她笑着,“桑姐,这是云峰茶,也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惯,您随便喝喝。”
桑柔谢过,云峰茶须当年新鲜现采炒制的才算好,且在西京实在算不得什么珍贵的,这茶一入口有些陈旧的霉味,一喝便知是珍藏已久的。
她低头吹凉了,喝了大半,心下又苦涩又愧疚,感恩道:“谢二位的茶,实在是太好,让二位破费了。”
“无妨无妨,”王春娟摆摆手,很是不好意思,“这茶肯定比不过西京的,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供招待的……”
“赵大哥,王大姐,”桑柔放下茶杯,恭谨一拜,“我如今居在西京,旧宅孤零,实在不忍心,想请二位帮忙照料桑府的园植,我按照市价的两倍来支付二位的薪酬,不知道二位是否愿意?”
两人忙站起来摆手,感激道:“维护桑府本就是西郊乡亲们该做的,怎能收取酬劳,您就算不,我们也是该做的。”
桑柔笑笑,“除了园植,还想请二位找来瓦工木匠,在前院位置搭些棚子,供人休憩,后院的屋舍,都推平,改为土地,种些菜蔬,养些鸡鸭。若是有流浪者前来,住在院中可以,但须得劳身亲耕,将菜蔬鸡鸭的果实卖了,换银子养活自己。若有识文断字者,留下来教书育人,也可以从我这获得酬劳。”
“桑姐,那么大的桑府,您这样做,实在是可惜啊……”赵东来转头看了一眼王春娟,两人点点头,“您完全可以收回去重建府宅的。”
“没关系,我在西京已有住所,”她笑着安慰夫妻俩,“若是父亲知道我这样做,也会同意的,就是还要劳烦二位了。”
开茶馆至今陆陆续续也攒了些收入,加上红楼剧本的分成,短期内资助桑府花园也不算太难的事。
回程路上。
“元生,等回去以后,我写个桑府花园的改建计划,你识字,到时候带着钱和方案,来与赵大哥他们推进后面的事宜,事儿要办好,什么地方有困难及时跟我,钱不够我会想办法。”
元生看了看她,应下了,“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