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叶立成?不见。”
韩帝想也没想, 当即拒绝,他的手里,在翻看一份口供。
叶立成给传话太监悄悄递了好大一锭金子。
太监揣测, 按照原先韩帝和叶丞的关系,见一面完全是顺水推舟之事,没想到韩帝竟拒绝了。
余光看见传话太监站在原地没走,韩帝抬眼,冷声问:“怎么?”
一旁随侍的有茨见韩帝隐隐有些不快, 垂着头, 将他手边的热茶挪远了些。
“叶丞言辞切切,想来还有要事与陛下商量。”太监硬着头皮道。
韩帝想一摸茶碗砸去, 摸了个空。
他往桌上看去,这才看到茶碗被挪了位置, 抬头看了一眼有茨,随即敛了怒意, 眯眼道:“那你让叶立成进来吧。”
叶立成揣着一大摞文书进来, 心翼翼道:“陛下, 臣带来了些先前已经通过的户部和工部法案,好些与《止税令》相悖, 臣不敢妄自定夺,便根据《止税令》修改了下, 还请陛下过目。”
“叶丞有心了,”韩帝瞥了一眼他怀里的一大叠,指了指自己桌上,“放下吧, 若无他事, 叶丞请回吧。”
叶立成眉目关切, “陛下身体可好?臣等忧心深重。”
“朕安,你我君臣,叶丞有话便直。”
叶立成看了有茨一眼,韩帝挥挥手,令有茨出去了。
待半刻钟的功夫之后,叶立成从韩帝的书房内出来,有茨又微微躬着身捏着步子,进了书房。
还未等他走两步,那茶碗便砸在了地上,顾不得瓷片零落,有茨一下子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颤声道:“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那威严而冷峻的声音逼迫下来。
“奴婢动了陛下的茶碗位置。”
韩帝冷哼一声,“你倒是清楚,为什么这么做?”
“陛下当时忙于公务,顾不得喝茶,奴婢替陛下换了热的,叶丞求见时茶碗还微烫,若是陛下突然拿起,湿了公文事,奴婢怕烫伤圣体。”
有茨完,又跪伏了下去。
“会揣度朕的心思,竟比你那师父有些聪明……”
这话得晴雨不定,有茨跪着,看不见韩帝的表情。
只听见他冷哼道:“你如此会揣度,便捏着地下这些碎片,去门外跪着,什么时候揣度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有茨没什么表情,跪下去谢了恩,便用手收拢了那些碎片,悄悄离开了。
等韩帝两个时辰后自其他宫院回到御书房,见有茨还在那处跪着,手里攥着血肉模糊的瓷片,地上已流了好大一滩血。
韩帝站在廊下问他:“想明白了吗?”
有茨跪下去,轻声道:“回陛下,奴婢不该擅自揣度陛下的心思,是奴婢的错。”
“让你捏着,没让你攥。”
“陛下教训得是,奴婢阖该受罚。”
“去太医院上药去吧。”
“谢陛下恩典。”
自那日白子夜昏迷后,秦风便日日去红杉林看桑柔,少女脸色苍白,毫无起色。
白子夜醒来后,再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每日去理殿内事务。
两人在偌大的后院中几乎毫无交集,如同陌生人一般。
三朝以金银作为流通货币,随着贸易互通以后,铜钱也一并规制化,一朝铜钱可以在另两朝流通,这使得贸易往来不需要借助兑换货币,愈发方便。
天述主要以矿产出口,寰辕以织物瓷器出口。在这二者中,又以矿产的贸易金额最为巨大。
长此以往,天述对寰辕的贸易出现了亟大缺口的贸易顺差,虽然货币互通,仍旧没有缓解大量金银铜钱流向天述的事实。
近百年来,靼沓调高了来自寰辕进口货物的关税,有意收紧对寰辕的贸易,而舍近求远向天述采购,以规避寰辕对自身的贸易战,加之寰辕的国内贸易相对活跃,时间一长,就出现了国内货币不足的情况,这给户部带来了不麻烦,造币司常年缺铜,同时又面临着天述铜料价格连年攀升。
寰辕历三百四十七年的三朝贸易会谈上,寰辕便提出“以纸代铜”的建议,想要创造新的三朝货币,来缓解铜料亟缺的情况。
这提议遭到了天述的激烈反对,无他,正是因为天述想借着连年的铜料加价大赚寰辕一笔。
时年在位的赵帝见天述态度如此强硬,便暂缓了这一提案。
四十余年过去,铜料涨价和缺货情况愈发严重。
韩帝对靼沓开战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借军事上的胜利重新取得经济上的话语权,以重提“以纸代铜”。
林司炎曾经和桑柔就这件事讨论过几次。
桑柔本觉得三国货币互通挺神奇的,后又听完了林司炎一番解释,随口道:“这么一想,靼沓没错啊。”
林司炎便笑:“你现在又觉得应该开战了?”
“一国发展,必要有一技之长,”桑柔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寰辕之困境,在于不求创新,只求固守,自然很难。”
林司炎:“这论点有意思,继续。”
桑柔想了想,便道:“哥你看,天述吃着资源的老本,靼沓呢,虎视眈眈,如果是你,会先吃天述,还是先吃寰辕?”
林司炎想也没想,便道:“必然先吃天述,天述的矿产之于靼沓,如虎添翼。”
“但是靼沓没有先吃天述,而是一天到晚欺负寰辕,那是因为靼沓深知自己根本吃不下天述,只能先想办法蚕食了寰辕,继而再北征,这明显是靼沓的战略。寰辕被天述在资源上掣肘,又被靼沓在军事上欺凌,其实是三朝当中最为孱弱的一国,所以如果不趁着矛盾激化前便寻到新的立国之本,恐怕是有些危险的。所以如今开战,虽然剑走偏锋,但是也不无道理。”
林司炎点点头,认可了她的法,继而道:“非要战,也必要有一战之力。”
桑柔难得见他愿意发表自己的看法,便紧跟着问了一个深藏已久一直难以理解的问题:“哥,陛下为何急战?”伊椛
那时候桑柔还不知道蔓迦罗的存在,一心以碳基生物的方式去理解三足鼎立。
林司炎解释道:“就是刚刚咱们到天述的铜料,这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作为军备核心的铁料。近几年天述的铁料价格不但成倍上翻,数量上也隐隐有收紧的趋势。所以陛下就猜测天述和靼沓可能达成了某种协定,单向制约我朝。天述人纵不喜战,却也不怯战,我朝地理上得天独厚,水流资源充足,且气候稳定,这是天述和靼沓都渴望已久的。加之我朝先帝向来仁德治国,便给了他们和善可欺之象。
“所以和靼沓开战是必然的。陛下后嗣空虚,朝中常有大臣建议过继九王爷之子为储,陛下一概拒绝,直到有人建议将长公主立为皇储,陛下的态度不置可否,朝中这才有了猜测,陛下的确在考虑长公主。如果长公主继位女皇,为人父心,也是想替她提前将江山稳固了。”
桑柔有些明白了,问:“之前和哥去参加中秋宴,见到了贵妃娘娘贵人好些,但是仅有一公主出,也确实太单薄了。那陛下当初暗示哥是否有意长公主,岂不是……”
见桑柔的神色笑语暧昧,他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别瞎猜,我无意长公主。”
随着寰辕和靼沓为争夺礼台开战,大量靼沓和寰辕的富商恐慌自国战败,便将积蓄的部分金银财宝,明面上以赌输了的名义挥霍在了锁金殿,实际和锁金殿私下签订了协议,将金银财宝留在锁金殿,锁金殿为他们保证这部分财产的安全。
这生意白子夜私下里做了好些年,随着两朝开战,这个生意逐渐火热起来。
这也就是“锁金殿”这三个字的由来。
白子夜家中虽是寰辕朝的永昌侯,实际他在靼沓和天述都有身份。所以先前红楼事发,韩帝虽然猜到他是红楼幕后老板,但仍旧不敢动他。一是因为奉月谷在江湖之上的名声,二来迫于他的靼沓和天述身份,三来便是因为锁金殿的影响力。
韩帝故意给了面子,没有将他和平山居士扯在一起,因为坐拥锁金殿的白子夜背后,是三朝各方势力盘踞,牵一发而动全身。韩帝内有国祸外有战乱,他动不起。
秦风在策划二月初八宫变之时,除了多年的兄弟之情,也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没有想把白子夜拉下水。
他竟没想到的是,白子夜倒一耙,将桑柔卷入了这场名为“苍黄圣子”的更诡异的风波内。
回了清风山将师父下葬后,秦风又回到锁金殿,此处世外桃源般的自在没有舒缓他一丝的焦虑和倦怠,这日刚入夜,他便进了白子夜的院子。
不远处森林密布之下的冰棺内,少女缓缓地睁开了眼,眼睛刚适应了黑暗,便被身下的冰冷激了一哆嗦。
桑柔从冰棺中爬了出来,黑黑压压的枝叶林中,点点萤火虫飞舞,照亮了眼前如梦般的一切。
她抬头看着萤火虫,忘记了自己还赤着脚,长时间的冰冷令她此刻感觉十分温暖。
随着萤火虫一路往径上走,不觉就远了。
再行了几步,看见了一座院子,她悄悄推门进去,听见里面有人话,好像是白子夜的声音:“……倒也不是……”
再一下瞬息,一袭白衣便自屋内飞身出来,檀木香气浸润了她的鼻息,桑柔的眼眶不自觉湿润了。
秦风立在她身前,紧张地看着她,随即连话都没,便把她拥进怀里,紧得仿佛要嵌入他的身体一般。
桑柔有些窒息,但更多的是喜悦,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醒了就好,阿柔,醒了就好。”
秦风身后有“咳咳”的声音,他松开了桑柔,回身过去,道:“改日再谈,我带桑柔回去了。”
白子夜笑了笑,过来伸手搭桑柔的脉,一瞬间秦风好似想护住她,但很快收住了,任白子夜伸手过来。
白子夜好似并不在乎,探了脉,对桑柔微笑道:“无碍了。”
秦风低头看见桑柔赤脚,一把横抱起她,点点头:“那我走了。”
桑柔觉得他俩的气氛好似有些古怪,却又不出古怪在哪,便只是缩在秦风怀里,探出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白子夜,笑道:“白子夜,谢谢你救了我。”
白子夜没有话,只是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
“这是哪?”
桑柔勾住秦风的脖子,又往他怀里缩了缩,他身上好暖和。
“锁金殿。”秦风离开后,神情有些复杂,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们走这么远了?你没事吧?那个,你身上的断魂蛊,解了吗?”
“解了,放心。”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桑柔赧然,“是不是我太重了,我下来自己走吧。”
“不是,”他又收了收手臂,喉咙发紧,“我就是太开心了,阿柔终于醒了。”
“啊,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桑柔叹了口气。
“傻丫头,到了。”秦风走进了不远处的另一座院子,推门进去,将桑柔放在软塌上,“你休息一下,我去喊人,你洗个澡,然后再吃点东西。”
桑柔看着秦风收拾的身影,乖巧地点头,“好。”
洗澡的时候,桑柔借着镜子看了后背,竟完好如初,没有一丝伤痕。不过近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了,可能白子夜真的有仙医道法,她也索性不去想那么多。
“所以,你身上根本没有断魂蛊?”
桑柔一边喝汤,一边惊奇地问他。
秦风给她夹了块鱼腹肉,点点头,“嗯,后来我在我师父身上发现了一封遗书,告诉了我原委,原来他那么多年没有出现,是因为被太后要挟不让出这个秘密,有断魂蛊的,是他。”
“上官师父肯定是个很好的人。”
秦风笑了笑,“你曾在康阳客栈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的。”
“虽然不曾见过面,现在却觉得更好了,”桑柔点点头,放下碗筷,握住他的手,温柔而坚定道,“阿风要节哀啊,上官师父永远都会在天上看着阿风的,不会离开。”
秦风点点头,吸了吸鼻子,掩饰地笑道:“我不难过,师父很早就跟我了,生死常事,我不难过……”
下一瞬,他就被她紧紧搂进怀中。
两相无言。
他的泪奔涌而下,温热的眼泪湿了她肩膀的衣衫。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哭腔,却还是倔强般地道:“我不难过……”
桑柔将他抱得更紧,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后背。
她闭了眼,点点头。
怎么会不难过,秦风无父无母般的童年是由上官建明教导的。
虽然他口中的师父是个不苟言笑的凉薄之人,但最终却用自己身死换了秦风的自由,而且凶手,还是他不可杀之人。
她心疼极了,却只能这样陪伴着他,用微薄的力气撑着他无尽的脆弱。
桑柔第一次见秦风哭成这样。
想来压抑了许久,她的半片衣衫近乎全湿。
待他抽泣声渐弱,坐起了身,桑柔微笑看他,伸手替他拂去了泪痕。
他满脸通红,擦了一把眼泪,转身垂目,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吃饭吧。”
“好,”她没有多些什么,也转身拿起碗筷,给他夹了块肉,“那后来呢?是白子夜来救了我们吗?”
秦风点点头,声音暗哑,“宇文先生也来了。”
“上次在南安,也是宇文先生救的我,若是这次有机会见到,我得好好对先生道谢。”
秦风筷子停住了,闷闷地了声,“嗯。”
这餐饭吃完,才刚过戌时,桑柔见秦风还有些低迷之色,便走出房门,试图找些别的事来引他注意力。
进院子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这个缠满了蓝紫色牵牛花的秋千,这厢便忙不迭坐了上去。
秦风看着她努力用脚戳在地上的样子,不由失笑,站到她身后替她推秋千。
现下这四周,是个院子,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四周俱是透空的篱笆,篱笆间缠绕着牵牛花,并有矮竹作遮挡。
透过这若隐若现,视线的上方,是此刻如银河般璀璨的泼天瀑布,瀑布从耸入云霄的石山泄下,遍布那石山的,是星星点点的暖黄色方灯。
“那就是锁金殿,”秦风解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了些暖意,“每一个点了灯的格子,是一间屋子,整个锁金殿就是一座巨大的客栈。”
没想到竟是这样,眼前这山石里屋子的数量,以古人的效率,必要凿山数十年,这建筑量也着实惊人了吧,白子夜才不过二十来岁,自他创立锁金殿也不过几年,如何能建成这样一座石山?
秦风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继续解释道:“这是两百年前天述的一个家族建的,后来那个家族没落了,白子夜便从他们手里买了来的,后才改造的锁金殿。”
“原来如此,我道如此鬼斧神工,怎么可能几年内就完成呢,”桑柔又指着那瀑布问,“那水是自然流下的吗?或是也是人工引的?”
“这水量,自然是天然的,改日我带你上去看看。”
桑柔转头,澄澈的笑脸便映在了秦风的眼里,她刚洗了头还未绾发,现下如瀑的青丝落满了她的身后,发丝纷飞在耳畔,这幕在星星点点的夜光里显得十分纯粹。
她心翼翼地笑问:“明日你有空吗?明日好不好?”
“好,明日就去。”
秦风低头,温柔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美啊。”
少女转回去,目不转睛,忍不住噫叹。
秦风舍不得她的莞尔笑颜背过去,便也掀了袍子,坐到她的身侧。
桑柔深深呼吸着空气里的花香。
若论起季节来,此刻还是初春,万物沉睡,锁金殿此处,却如盛春般已将群芳开遍,她不由感叹这神奇,继而歪头,倒在了秦风的肩上。
秦风将肩膀往她那里耸立了些,萤火虫似感召一般,穿梭在黑夜里,愈发显得此刻的两人,仿佛置身深邃而炫目的银河中一般。
“秦风。”
“嗯?”
“缠绕在这架秋千上的花,名唤朝颜,朝开夕落,如果能像这里的朝颜花一般,入夜也不落,就好了。”
秦风听懂了,转头亲吻了她的发顶,“嗯。”
“会别的吗,嗯?”她拉长着声线,学着他的调子。
“退婚诏书我拿到了。”
“我不……”
“我喜欢你。”
桑柔晃来晃去的脑袋不动了,却也没有起来看他,只是维持停在他肩膀上的姿势。
秦风轻笑了笑,声音低沉而魅惑般地,又了一遍,“不是朝夕的喜欢,桑柔,是很久之前就犹盛此刻繁星的喜欢。”
“我……我知道了。”
黑夜遮挡了她突红的脸颊,她倏然站起身,往房间跑去,发丝飘起在空中。
秦风伸起手,指尖碰到了发丝离开的尾音。
他没有追,只是摊开手臂,笑着后仰倒头在秋千上。
渐渐,他的笑意在如星的眼中戛然而止,只剩黑如此刻夜空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