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秦风背后的伤还在潺潺地冒着血, 可是此刻他顾不了这么多,怀里的少女气息已经微不可闻,心跳也极弱。
他将上官建明的尸首托付给清风寺的僧人, 请求停灵几日,择日再来接。
随即很快,他抱了桑柔一路下山,寻找白子夜的身影。
宇文笙和白子夜果然在山脚下等待,还未等秦风开口, 宇文笙替白子夜道:“骊郡王, 寰辕已不安全了,请随我师徒二人回锁金殿。”
秦风焦急道:“请宇文先生先看看桑柔。”
宇文笙出手探了脉, 敛了神色,轻声道:“骊郡王要做好节哀的准备。”
“不会的!桑柔才受了一次断魂钉, 怎么可能会死!宇文先生求您再看看!”
白子夜道:“所以才要回锁金殿。”
他这话一出,嘴角又流出些血来。
宇文笙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止住白子夜接下来的话。
白子夜捂住胸口, 退了两步, 回到宇文笙身后。
秦风突然觉得,眼前的白子夜有些不一样了, 但此刻紧急,顾不得他多想, 只能点点头,“先生请。”
夜已大黑,呼啸的寒风吹过清风山。
在无边的黑暗中,清风山千年如常地伫立着, 仿佛母亲一般, 用自己永恒的沉默, 送走了疾驰北上的马车。
宇文笙给桑柔服了丹药,又递给秦风一颗,道:“这是止血的,骊郡王纵然身子骨硬朗,也需要治疗。”
秦风犹豫了一个瞬息,还是吞下了,问:“宇文先生,我师父,我身上没有断魂蛊,那为何……”
他的话还未问完,突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驾马的白子夜听了这声响,皱眉喊了声:“师父……”
“加快速度回锁金殿,路上默念三百遍奉月谷教义。”
白子夜嘟嘟囔囔了一会儿,还是道了声:“是。”
西京皇宫内,此刻丑时已过了三刻,韩帝寝殿仍旧灯火通明。
贵妃娘娘亲自端着吃食跪守在殿外,外面跪伏着几十个宫女太监。
一整个晚上,韩帝将自己锁在寝殿内,一步不出。
贵妃娘娘又心翼翼地尝试着问了一次,“陛下,吃点东西吧?”
“滚,都给朕滚开!”里面传来了茶杯碎裂的叮当声。
贵妃和一旁的太监对视了一眼,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太监名叫有茨,宫变发生后,他的师父死在了正殿内,死状凄惨。
内廷总管司不能放任随侍太监空缺,战战兢兢地带着一群太监过来给韩帝挑选。
因为长得好看,加上先前随着师父侍奉过韩帝,有了些印象,韩帝扫了一眼,就点中了有茨。
他临危受命,硬着头皮接过了升任随侍太监后的第一件任务,和贵妃娘娘守在韩帝寝殿外,听候差遣。
有茨来自鱼米之乡的南安,祖上世代都是桑农,后来日子愈发艰难,父母在重税之下活不下去了,将年幼的有茨悄悄塞进了进京的马车里。车夫运着一车的丝绸布匹去了宁云,发现了马车里瑟瑟发抖的孩,于是将他卖给了宁云的人贩子。
有茨被人贩子带进了西京,成了莺燕街最低等的顽童。
那间优伶楼是韩家的产业,因为老板被告杀人,优伶楼也被迫取缔充公,掌柜的得了风声,提前将优伶楼的男子们发卖了,连夜逃离了西京。
有茨又被转了几手,最终因为皮相好,被内廷总管司相中,执了宫刑,入了宫。
“贵妃娘娘,奴婢替您守着,若是陛下想进了,奴婢发人去知会您,您看可好?”有茨恭谨地跪在贵妃身边,语气不卑不亢。
贵妃娘娘想了想,也好,便起身来,有茨伸手上前借贵妃搭着,头却垂着,仍旧规矩跪着。
他话声轻,又柔,低声道了句:“恭送贵妃娘娘。”这音量没叫里头发觉。
待贵妃娘娘离去了,有茨唤了太监过来,让再送新的热食过来,自己仍旧跪着候在殿外。
“来人。”里头终于在寅时末发出了声音。
外头候着的宫女太监早就昏昏欲睡,没什么人听见,有茨自流离,警觉得很,立刻掐了自己一把,清醒过来,敲了敲门,继而推门进去,捏着步子,跪在软塌前。
“陛下请吩咐。”有茨垂着头,声音依旧温温软软的,让人觉得好听。
“去让御膳房做些吃食来。”韩帝的身影在月光和微弱的灯火下显得十分寂寥,他靠坐在软塌上,神思倦怠。
“是。”有茨又捏着步子出去了,很快地,从门口的架子上端进了一盘点心,递在韩帝面前的桌上,“陛下,这是御膳房半刻钟前刚刚送来的芸豆糕,还热着,陛下可以先垫垫胃,您想吃什么,奴婢现在喊人去御膳房做。”
有茨话一边着,一边倒了热茶,递在韩帝面前,又将屋内的将烬的烛火换了新,点上了。
韩帝捏了一块糕点吃着,这才转头看向忙碌的有茨,问:“你叫什么名字?”
有茨挤干了帕子,跪在韩帝面前,双手递了上去,柔柔道:“奴婢有茨,有无的有,茅茨的茨。”
“你是新的随侍?”韩帝接了帕子,净了手。
“是,得蒙陛下不弃,今日点了奴婢。”有茨垂着头,声音不卑不亢。
韩帝点点头,没再什么,“不吃了,伺候朕就寝吧。”
有茨起身侍奉,又唤了人进来,将屋内的碎片和残藉收拾了,便退了出去。
寝殿内熄了灯,从殿内出来,有茨安排好守夜的宫女太监,继而离远了,才吩咐一旁的太监:“去知会贵妃娘娘,陛下进了些糕点,但是一日没吃饭了,想来明早胃口会好。”
太监应声去了。
有茨看了一眼暗黑的寝殿,离开了。
两日后,白子夜和宇文笙带着昏睡了两日的秦风和身体已然冰冷的桑柔进入锁金殿地界。
白子夜没有从正门进,直接绕行进了后院,边挥退了后院众人,边带着桑柔狂奔,约莫两刻钟,才安顿好。
秦风在这日的午后悠悠醒转来,虽然药丸里有昏睡的成分,但确实将他的伤治好了七七八八,现下活动了筋骨,几乎如初。
他推门出去,眼前远处是耸入天际的山石瀑布。
再近些,是参天的密林,缭绕着云雾,在昏黄的阳光下,如仙境般令人陶醉。
秦风只看了一眼,便快步往白子夜的院子走去。
平日人来人往的后院,此刻未见几人,显得有些空旷冷寂。
白子夜正坐在院中一尊大石上调息,一旁有管家装扮的中年男人正在汇报着什么,见秦风进来,落下了话音,低声道了句:“殿主,无事的先出去了。”
秦风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等白子夜,随后待他睁开眼,便问了第一句:“桑柔人呢?”
白子夜:“在治疗。”
秦风:“带我去看看。”
白子夜敛眉:“信不过我了?”
秦风看着他:“为什么带桑柔去七弦宫?”
白子夜镇静自若:“桑柔自己要去的。”
秦风:“白子夜,老子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撒谎的时候,眼睛就喜欢乱飘,。”
白子夜叹了口气:“我带你去看看桑柔吧。”
秦风皱眉,还是随着他起身去了。
两人步入一望无际的红杉树林,每棵杉树都有五六个人合抱那么粗,天光落下,森林中一片寂静。
在这条林中径走了约半刻钟的功夫,终于看到了一个短暂的尽头。
在这尽头,是更加茂密的森林,各种植被交错,挤压着有限的空间,努力向上,获取阳光。
而在这之下,有一副朦胧的冰棺,秦风快走了两步上前,在还未到达冰棺时,被白子夜拉了回来。
“不要过去。”白子夜道。
“桑柔她……”秦风回头看去,依稀有少女的身形躺在冰棺中,一动不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死,只是在治疗。”白子夜仍旧简短地这么重复着。
秦风抓住白子夜的肩膀,“白子夜你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要送桑柔进宫,我那么信任你们,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到七弦宫去?!”
见白子夜只是沉默,秦风又晃了他一下,狠声问:“啊!”
白子夜抬眼,他的眼里俱是纠结与矛盾,屏息了半响,用手捂住胸口,一字一句道:“桑柔是苍黄圣子。”
他捂着胸口退后了几步。
秦风呆住了,瞪大眼睛看着白子夜退后。
白子夜的这几个字如重锤一般,将秦风按在了原地,呆若木鸡。
他盯着白子夜,又问了一遍:“你什么?”
白子夜背靠着大树,喘着气,又解释了一遍:“我师父在找当年的叛徒,当年除了我师父和我,只有他偷学了探灵之术,探灵可以寻得苍黄圣子的下落,桑柔进了断魂钉阵,明他已然探得桑柔的身份,想借此来试探桑柔的不死之身。”
这话将毕,白子夜口中涌出一大口血。
秦风上前,替他渡了真气,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近来奔波劳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白子夜深呼吸了几口,神情惨白。
秦风又看向冰棺,怆然无力地退了几步,几乎站不稳。
那个被他当做笑谈的江湖传言,此刻如雷一般,砸在了秦风心口。
苍黄圣子现,圣子宝珠藏,得此宝珠者,寿比天命长。
白子夜还在调息,秦风努力地消化这件事,颤抖着声音问他:“那个传言,是真的?”
白子夜闭着眼点点头,秦风便又问:“既如此,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不知道师父的计划,他只是让我命元生将桑柔带进皇宫,后来等接到了桑柔,我才知道他要送她进七弦宫。”
秦风按着白子夜的肩膀,咬牙厉声问:“我是问你,在元生之前你就知道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还什么元生孤苦,桑柔养个弟弟就可以治愈她心疾这样的托词。就凭着她有不死之身,就将她送入虎穴,你们奉月谷就是如此行事?”
白子夜垂着眼,“我师父曾多次寻叛徒踪迹,叫他逃了数次,那人又极善伪装。且如今江湖那糟污模样,四处蛊毒盛行,真假难辨。师父当初断出了你身上没有断魂蛊,是一种很近似的蛊虫,无毒无害,在此之前,这种蛊从未现身过江湖。加上按你之前所,如今的七弦宫多以他人秘闻行事,很像利用了探灵窥得他人记忆从而利用。师父这才猜测,曹景山就是那叛徒,纵然如此,师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顺水推舟。”
“那也不必非用探灵术来找。”他冷着眉眼,不能信服白子夜的辞。
“只有探灵术是唯一的,苍黄圣子的宝珠诱惑十足,他不可能外传此术以叫别人知道。”
“想杀桑柔之人,曹景山也不是第一个。”
“曹景山当时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桑柔,不必非要把她扔进断魂钉阵,之所以如此,是想借着你的手来等桑柔复活,以验桑柔的身份。二来,你师父的武功完全在曹景山之上,为什么不直接用断魂蛊杀了你师父,而非要将断魂钉阵降下来才杀呢?他们就是想将你逼到举目无亲只剩桑柔的地步,曹景山探灵得知了桑柔的过往,知道她这性格,有朝一日若要牺牲,桑柔必定舍身将不死之身给你。”
白子夜完,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这些都是我师父的。”
“不可能,这都是你师父的无稽之谈。”
太后将不死之身拱手相让,秦风只觉得可笑又荒唐。
他又回到上一句话,“这还是不足以证明曹景山便是奉月谷叛徒。”
“但是已经是最接近的了。”
“就算找出了叛徒,然后呢?杀之而后快?”
白子夜摇摇头,低声道:“奉月谷不能杀人。”
“那曹景山为何可以?”
“他叛离了教义,便可以。”
秦风冷笑,“你们不能杀,怎么?我帮你们去杀?”
“天道有轮回,奸人自会有恶报。”
“那何必费大力气找出来?如今还要将无辜之人拖下水,你们奉月谷这举动,我倒觉得是想故意将桑柔的身份暴露出来似的。”
白子夜向来难敌秦风论辩,此番被追问得烦躁,索性答:“奉月谷这样做又没什么好处,若是奉月谷真想要苍黄圣子,我当初找出来以后直接将她带走便罢了,何必辛苦到今日。”
秦风感觉一团乱麻,“那改日我去将曹景山杀了便是。”
白子夜叹了口气,又道:“我更怕的是,虽然噬心毒是出自江湖,但是如今却落入了韩帝之手,很难是不是曹景山做的一个局,故意将噬心毒送给韩帝。如今太后败了,曹景山万一归降韩帝,他们二人联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秦风不想再管这些弯弯绕绕,他想到了最严重的那个问题,“若是换了宝珠,桑柔会死吗?”
白子夜垂下眼,点点头。
“白子夜!!!”
秦风怒而举剑,站起身,剑尖指向白子夜,“我秦风待你如兄弟,你扪心自问,我可曾利用过你?哪怕那日宫变,我都不曾想过将你卷进来,但是你做了些什么?你们若早告诉我,我先下手为强将曹景山杀了,何来今日之事!”
秦风的剑沁入白子夜的肌肤,渗出了血。
两人在此站得久了,冰棺的寒气袭来,空气中的温度低得可怕。
白子夜虚弱万分,血又自唇边流了下来,还没有等秦风进一步逼问,他已经径直倒了下去。
自二八宫变后,整个西京朝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就好似吵完架的爸爸和孩,谁也没有让步,但是谁也不愿意服输。
这种氛围,被韩帝突如其来发布的一道《止税令》破。
该令的大意是:暂停收取全寰辕范围内当年初春第一道的各项赋税,终止《西京行户税收标准调整案》的实施,并自该年八月起,农业税下调至五成。
《止税令》发布时,韩帝称病,并未参与早朝,叶立成为首的一党还与众大臣正就今年的大寒及暴.乱商量对策。
此令一出,叶立成直接呆在原地,半响不出一句话。
那些参与宫变呈奏状告郑休的官员们,神情也是诡异,愣了好半响,才跪下去遵旨。
随即很快,刑部接了暂停征兵的通知,并要求暂停先前通过的增加士兵待遇标准的议案。
礼部接了旨,追封许天和为“左书先生”,特许葬于西京官墓,并赐许家金银田产。
再旨,解封先前颁布的一系列关于京学里文栏、茶馆、书院等的禁令。
这几件事下来,如同一枚巨石砸在了水面,掀起一大阵浪花,继而咕咚一声,水面涟漪泛泛,推动着满朝官员的态度和心境,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叶立成曾经短暂地摸透了韩帝的心思,就是帮他搞钱,然后征兵进攻靼沓,顺着这个思路,他向韩帝提的众多议案,几乎都通过了。
自二八宫变,正殿中韩帝和骊郡王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的半个时辰后的那个下午开始,叶立成好似又摸不透韩帝的心思了。
于是他便挑了个日子,借探病名义,请求觐见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