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去年此时的皇宫后花园, 遮天的槐树为夏日带来了清凉,荷花池里已是一片娇红。
暮色昏沉,众大人步入后花园, 只见花树杂乱,只有在山脚附近有十数棵新栽的槐花树,而更深的花园里,还是些去年阖官宴所见的枯枝梅花树。
荷花池内零零落落,几十支荷花孤零盛开, 全然没了去年时的盛大。
数十官员见此状, 俱不敢议,只能瞥眼四顾, 步入山脚下临时搭的木阁内。这木阁的接角处有些破旧,看似是曾用过的。
这厢落了座, 才有宫女上前来伺候净手净口。八、九舞姬上来,伴着乐声舞了两曲。
乐停, 韩帝步入内, 众官熙攘拜了, 照例是一套客套规矩。待又落了座,韩帝笑道:“众卿近来国事辛苦, 朕特意安排了好肉与美酒,今夜与众卿不醉不归。”
话音将落, 十数个太监提着一个巨大的炭烤架和案台进来,随之而入的是一头已被剥皮放血的牛身。
有一御厨模样的人进来,行了礼。韩帝又笑道:“这位是特意从大饶而来的张三官大厨,听闻极善解牛, 张大厨, 今日可要好好露一手。”
“是, 陛下。”
只见那张大厨拿起案板上的一把半月形的屠宰刀,一刀下去毫无阻塞,手腕带着入身的刀七弯八拐,突然动作轻慢了一段,很快地,手腕又恢复了利落,全程竟无一次抽出过刀来。
待他将刀抽出牛身时,众人感觉刚才这一切仅发生了十几个瞬息而已,而接下来,那红彤彤的整牛的一半,如镜碎于地般,碎裂成拳头大的块,落在了底下已烧得通红的烤架上。
“滋啦”一声,油气、水蒸气冒了上来,众人视线收回时,那张大厨已在擦刀了。
叫好的掌声不绝于耳,这如此流畅的解牛技法非十数年不能成。韩帝满意笑道:“好!有赏!”
一旁垂目的有茨听了吩咐,送上备好的赏礼。
张大厨谢了礼,暂时退下了。不一会儿,炙好的大块牛肉便被分在盘中,随着刀、胡椒和盐巴被送往各大人的桌上。
美酒好肉,丝竹管弦,场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林司炎饮了几杯,今日这酒烈得很,令他也堪堪有些醉意,从旁的官员与他攀谈,竟感觉他的身形有些模糊。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叶立成端着酒杯往他这处走来。
“林侯。”叶立成唤他。
他转过头去,听见叶立成接着道:“这杯酒,我敬你。”
林司炎满了酒,客气地举杯,“叶丞。”
正要饮入,“哐当“一声,却见叶立成的酒杯掉在了地上,酒撒了一地,他皱眉,想唤太监前来清扫,叶立成止住他,笑着开口,“林侯不爱喝敬酒,我这酒,撒了便撒了吧。”
不待林司炎回话,叶立成又道:“我叶家曾与你林家本要成两姓之好,却不知桑姐如今何在?”
林司炎皱着眉,不出话来。
“是被林侯私藏起来了吗?”
身边的若干官员听了二人对话,纷纷侧耳过来。
“叶丞,今日是陛下的酒宴,这些话,当你我私下。”
“私下?犬子为了桑姐如今形容憔悴,若是你我能私下得清,我叶立成何至于闹到陛下的宴上来?”叶立成的声音大了起来,渐渐地周围越来越安静,好些目光往远处垂目饮酒不语的叶翰飞身上去了。
林司炎原先就有些迷糊的头此刻隐隐作痛起来,他忍着不适反问:“叶丞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哼,我倒是想问问林侯想干什么?”
叶立成从怀中拿出封信,狠命摔在他桌上,怒道:“林侯,这内容我是没脸读的,还请林侯给今日在座的众人念上一念!”
林司炎拆了信,凝神迅速扫了一眼信,眉越皱越深,最终见落款和手印——桑柔。
“如何?林侯敢做不敢念?”叶立成冷讽问道。
头越来越痛。
“实属无稽之谈!”林司炎的声音也响了些。
“无稽之谈?”叶立成看向他,冷笑一声,“这结尾的签名和手印,林侯认不得?是不是要请一请大理寺来辨?”
他满脸讥讽之色,伸手便要去夺他那信,“林侯既念不出,那我便替林侯效劳罢!”
林司炎哪肯,收回信,立即当场撕成数百碎片,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他头疼欲裂,混着迷迷糊糊之感,几乎也将他撕碎了去。
叶立成大怒,尖声喝道:“林司炎你这人!你与桑柔行这些不轨……”
他的话没再继续一个字,场上鸦雀无声,数十官员的眼睛都瞪圆了,盯着叶立成的颈间,那里被林司炎插上了一把刀。
潺潺的血从叶立成的口中一股脑地外冒,他不出话,捂上了脖子,恣目下看那刀之处,再下一瞬息,他跪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已。
“爹!”叶翰飞尖叫着飞奔过来。
他颤抖着抱着叶立成的身体,怒目看向林司炎:“林司炎,你杀了我爹!”
林司炎头痛得已无法视物,不得已用手捂住了头。
散落在地上碎纸如同送葬时飘洒的满地纸钱,有些官员探头去辨认上面的内容,依稀只能辨认诸如“入抱”、“相弄”、“元阳”这样的字眼。
有茨看向韩帝,见他喝完了手里的酒,才悠悠地带上些怒气道:“林司炎,你好大的胆子!竟当众杀害朝廷命官,来人把他押了!”
有茨跪了下来,他道不出“息怒”二字,只能俯身趴在地上。
纷纷扬扬的白色槐花顺着夏夜的晚风飘入阁内,飘到了杯盘狼藉的桌上,飘到了鲜红刺目的血上。
忠勤侯当众刺杀叶丞相。
此事震惊朝野内外。
林司炎当即被收押天牢,跳过刑部大理寺,直接由锦衣卫审问,刑罚加身十数日,除了“不知”二字,锦衣卫一无所获。
“阿柔,京中发生一件大事,林司炎把叶立成给杀了。”秦风为她换了新的冰块,又用白布细细地擦拭了些血迹。
他看着眼前的破碎,如常地与她话,“你肯定要问,林司炎这么谨慎,怎么可能会杀叶立成呢?”
“是啊,我最初也是十分震惊,”他又伸手将沾了血迹的碎发挑起来,细细擦拭了,“后来消息过来,才知道叶立成在酒宴上拿了封信出来,好像与你有关,你别急啊,帕子脏了,我去洗干净回来跟你接着。”
待他在水中漂净了帕子,折回来,又蹲在冰棺前,继续替棺内一堆模糊不清而依稀有些人形的血肉擦拭,叹气道:“阿柔,我就知道你那时候要嫁给叶翰飞是被迫的,你至始至终只爱我的,对不对?”
“是我不好,”泪滴在了她的身上,他连忙用帕子擦净了,退开了些,生怕泪水又脏污了她,“我没保护好你,阿柔,对不起,你醒来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一步了。”
“为什么还不醒呢?阿柔,不过也没事,你太累了,多休息一下,咱们不着急,昨日我在附近发现了一处花丛,你一定喜欢,我明日给你折紫薇花回来好不好?”
红橡树依旧盛大如火,如母亲般,俯身为树下的二人遮挡浓烈的毒日。
而冰棺四周,因着融化的水分滋养,青嫩的绿芽钻出了土面。
桓安已被连续拷四五日,林司炎也在被拷二十日后,终于昏死过去,连水泼针扎都无法唤醒回来。
静谧的天牢内,唯一的一束微光自狭的窗格射入,将那光线上的尘埃照亮。
林司炎被绑在刑架上,头歪倒在一侧,全身血肉模糊看不见一处好地,一双颤颤巍巍的手伸向了他的脉搏,定定一探。
“陛下,林……林侯还活着,臣这就为其医治。”
“不急,”韩帝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神色不明,“先弄醒他。”
“是。”
三四针下去,颤抖的呼吸声响起,林司炎悠悠转醒。
“你下去吧。”韩帝吩咐太医。
那太医担忧地看了一眼林司炎,只得道了声“是”,收拾箱子离去了。
林司炎垂着目,压抑着痛楚。
“林司炎,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那应该是六年前了吧。”
韩帝的神色有了些感慨。
“那时候我登基也没几年,你也知道的,先帝昏聩无能,却在那位子上生生熬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能做好多事呢,可他什么也没做。
“可朕不过在位十二年,就将礼台收复了,试问寰辕历来哪一任帝王,能做到朕这样?
“所以朕才是明君,林司炎,你是个有抱负之人,你也一定想看着这寰辕江山走向复兴的,对吧?”
“陛下到底想什么?”
“朕想什么?”韩帝冷哼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陛下让锦衣卫拷臣这多日,不就是为了今日吗?陛下问吧。”
“五月初,两男子在苍黄山挟持了长公主,其中一人满脸疤痕,已全招了,主使是你,林司炎。”
“陛下在什么?臣一句都没听明白。”
“还要装傻?”黑影瞬息般移动过来,掐住了林司炎的脖子。
林司炎被憋得满脸涨红,勉强冒出几个字,“臣……不知。”
手松开了。林司炎努力呼吸了几口,找回了神智,喘气道:“陛下设了这么大一个局,令臣杀了叶立成,便是为了问这个?”
“那你觉得朕该问什么?”
“陛下既然不问叶立成之事,想来陛下心知肚明了,至于苍黄山这事,还有那满脸疤痕之人,臣真的不知。”
“陛下。”有声音远远传来。
“何事?”
“忠勤侯府的姨娘来探监,姓朱。”
林司炎的表情出现了些变化。
“让她进来吧,看看自家侯爷如今的模样。”韩帝坐回了椅子上,“再安排一个拔指甲厉害的进来。”
“是。”
不一会儿后,一身素色的朱玲珑走进这一片灰黑来,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
她心地量着四周,收紧了胳膊上的篮子。
直到见到林司炎满身是血的模样,朱玲珑的表情瞬间崩溃,泪水如泉涌般落下,“侯爷……”
“你怎么来了?”林司炎皱着眉,舔了舔干涩的唇,“回去。”
“朱……姨娘?”韩帝坐在那黑暗中,轻声发问。
她环顾了一会儿,才发现角落里坐着的穿着青蓝色龙纹袍子的男子,径直跪了下去,哭道:“大人,我家侯爷他……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这事一定有些缘故,还请大人开恩……”
“这是陛下,”林司炎轻声道,“玲珑,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朱玲珑压制着惊讶与颤抖,往韩帝那处跪了几步,“陛下,求您开恩……”
此时,恰好有黑色锦衣卫进来,手捧着一大盘金属工具,见了韩帝,行了礼等吩咐。
“朱姨娘,既然来了,一同看看你家侯爷如何受刑的吧。”韩帝嘴上温言,脚上踹开了朱玲珑。
朱玲珑连同她手里的篮子,滚了好几圈,吃食碗盘散了一地。
“朱玲珑,给我回去!”林司炎喝道。
她哆哆嗦嗦地蜷在角落,摇着头,看向林司炎,满脸是泪,嘴里还在不住地求道:“陛下,求您开恩……”
“开始吧。”韩帝拍了拍腿边的衣角,恢复了冷漠。
朱玲珑看着那黑衣人拿起一把钳子似的物件,对着光又看了看,往林司炎被捆住的手边走去。
“朕再问你一次,”韩帝的声音里,带了些不耐,“那日苍黄山的那个满脸疤痕、左手虎口处有一梅花痣、年纪二十五左右的男人,是你什么人?”
“臣不知。”
林司炎绝望地闭上了眼,等待新的痛楚降临。
钳子缓缓逼近,如同黑白无常手中的勾魂锁链般,阴森可怖。
昏暗的狱中,唯一的那一束光线,穿越万千尘埃,降在了朱玲珑身上。
她全身发抖,惊惧地看着眼前这即将发生的一幕。
“是七弦宫!”
朱玲珑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喊出了这几个字。
那钳子的动作停了,韩帝的视线转了过来,连林司炎都抬起了眼。
这束唯一的光线和所有人的视线,将晦暗一生的朱玲珑送上了短暂的高光舞台。
“那满脸疤痕、左手有梅花痣的男人,叫鬼卿,是七弦宫的人。”她完这句话,全身的力气如被抽干一般,彻底歪斜在地上。
很快,她的眼前出现了青蓝色龙纹的衣角。
“你是如何知道的?”韩帝的声音压迫了下来。
“我……我是七弦宫线人,被安排在侯爷身边,我的上线,就是鬼卿,此事与侯爷无关,请陛下放了侯爷,求求您……”朱玲珑跪伏下去,不停磕头。
“带下去,细审,不准让她死了。”韩帝转头吩咐。
朱玲珑垂着头,再不敢看一眼林司炎。
很快地,那束光照亮的位置上,出现了一颗的樱桃。
那年朱玲珑入府半年有余,西京的樱桃果熟了,她亲自带着仆人去市场挑选了最甜的樱桃果,心地将果子送到林司炎的书房。
林司炎正忙,便随意指了指桌角让她放下。
又一会儿,他抬眼起来问:“怎么还不走?”
朱玲珑紧张不已,攥着手帕声问:“侯爷是不是不喜欢吃樱桃,不喜欢的话……”
林司炎扔了一颗在口中,随意道:“喜欢,挺甜的,你有心了。”
自那以后,每逢入夏,林司炎的桌上总能时不时出现樱桃,饱满、鲜红、冰甜。
无人看见,狱中地上的那颗樱桃,在光线下泛出些油亮的光泽。
不过这光仅仅维持了片刻,就被无意的一脚踩烂,留下满地狼藉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