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葛辁县入了七月已热得不成样子, 县城人又少,铺子开门与否就全看老板心情。
而县上唯一一家冰铺的老板石哥近两个月却被一个冤家缠得头疼。
隔壁蜜饯铺子的李大娘大老远听见板车的轱辘声,连忙跑过来笑着提醒他:“石哥, 你冤家来了!”
“我有耳朵!我有耳朵!能听见!哎呦喂!”石哥缩了缩,算往内室走去。
苍黄因为地处南方,入夏极热,百姓极爱在夏季用些冰饮,因而制冰便逐渐变成一个行业。
从最古老的储藏冬雪, 到后来的利用硝石矿溶水吸热降温制冰, 冰饮在寰辕已经变成了一项常见饮食。
石哥的冰铺,冰窖, 只限于销售饮食用的碎冰,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冤家, 几乎每日都要两三大块冰砖,实在令他焦头烂额。
“石哥!”那少年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石哥转身敷衍一笑, 口中忙道一声:“我今日肚子疼!”着便要溜。
“石哥……”那少年委屈如猫般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 转身问:“今日要多少?”
那少年手比了个四, 又用双手比了个大形状,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行, 没有那么多!”石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哎呀石哥,又不是不给钱, 况且我也帮你呀,不够的话,咱们现在就开始?”
“不是钱的问题……”
石哥感觉这辈子都没有像这个月这般勤劳过了,他十分想念那种喝着冰糖水、扇着蒲扇、看斜对面豆腐西施卖豆腐的日子, 那才是惬意!
现在每日钻在那冰窖里制冰, 太辛苦了!
可是眼前这个长得十分俊逸的粗布衣服少年却丝毫不理解他!
他也曾问:“取冰何用?”
那少年只是笑着道:“保护一个人。”
再问, 却再也不答了。
石哥还曾去听,原以为这粗布少年只是个游客,结果人家竟在药婆婆家边上买了套院子,住下了!
这消息给石哥惊得晴天霹雳,不知这苦日子何时是头。
“那是什么问题?”那少年仍笑眯眯地看着他。
“硝石不够了!”他转了转眼睛,编了个心满意足的理由。
那少年微微皱眉,就在石哥以为自己计成之时,那少年熟练地从他柜台底下找出一袋,一边拖着一边点头道:“这才对嘛,上次帮石哥进的这批硝石哪里这么快就用完了,石哥你看!”
他明媚的笑容在石哥眼中扎眼得很。
“行吧行吧,走了,下窖了。”他转头,恋恋不舍地瞥了豆腐西施一眼。
今日取的冰多,耽误得久了,出来已是午时了。
秦风见日头太足,将冰搁在板车上,用棉被盖严实了,又笑嘻嘻地谢过石哥,准备离开。
石哥叹了口气,叫住他:“阿风,心中暑了,吃点东西。”着便给他扔了个馒头。
秦风毫不客气,咬着馒头挥了挥手,将板车的车绊拴在自己肩上,拖着板车离去了。
“阿风啊,又运冰呢!吃饭没?”路旁有大婶见了他,笑着跟他招呼。
“王婶,在吃呢!”秦风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半个馒头,笑嘻嘻地了招呼离去了。
……
“是阿风啊,要帮忙不?上次你托我的剑快好了,过两天来取。”
“不用不用,谢谢李伯,我赶时间,先去了。”
“慢走啊。”
秦风拖着板车一路出了县,穿过林荫径,不远处便是苍黄山。
他在径中转了向,往林中去了。
此时虽已日烈如火,却几乎没有照散林中的瘴气,秦风在林中如常般行走,连方向都不需四辨。
在一团白雾中,他停下了脚步,却只是转身掀开棉被去看那冰,见冰仍旧没什么化的,他才松了口气,加紧步伐往林中去了。
穿过浓密雾林后,两旁的树木有了些绿意,再接着行了一会儿,潺潺的水声穿进耳里。
终于,那棵漫天的红橡树进入了他的视线。
秦风放下了板车,跑上前去,掀开棉被一看。
纵然已过了两个月,从胸腔溢上来的酸涩感还是令他皱紧了眉眼。
他努力深呼吸了几次,走回板车边,心地将冰块补在快化了的地方,又将原先的碎冰放在了里面。
几枚红橡树叶调皮地落在了冰棺中,他伸手将它们心地捡起了。
而捡起时不心触碰到的“血肉肌肤”令他指尖微颤。
冰冷、破碎、扭曲、模糊。
秦风迅速地将棉被盖了回去,又将板车上的棉被也盖上了。
做好这一切以后,他跌坐在树旁,靠着橡树,看着眼前被棉被捂住的冰棺。
收拾好情绪,秦风换上笑容,笑着与她话:“今天我去石哥的铺子,他用的借口是‘肚子疼’,阿柔你怎么这么聪明,这都被你猜对,但是我觉得他今天怎么也该是风寒了。”
“你他明天会用什么借口呢?”
他擦了一把眼泪,语气里全是笑意。
“我赌他肯定要用风寒了,你赌他直接关门好不好?”
“不过这家伙肯定不舍得对面的豆腐西施,阿柔你定输了。”
“虽然没有一次赢过你,但是明天我肯定能赌赢。”
“我要是赢了,你就醒过来好不好,阿柔?”
秦风抱着膝,埋头进去,努力压抑颤抖,无声的眼泪疯狂肆虐。
冰棺融出的水,如泪般,浸润了红橡树下的土地。
西京七月的朝堂,议论声如火如荼般堪比堂外的毒日。
四个月前工部员外郎饶博被授钦差身份,带《田地改革案》下门权试点,此事便在朝中引起不的争议。一来是因为这改革案内容触动了寰辕国本,二是因为众人觉得饶博资历浅,办不成什么大事。
而数日前,饶博向京中递信,详尽阐述了他在门权的阶段成果,此事在朝堂上炸开了锅。
“咱们寰辕历来以户计田,若以人头计,增加了统计成本不,人丁兴旺的家庭岂不是占优?那就有失公平。”户部侍郎不能苟同。
户部尚书梅文耀点头,补议,“这更关键的,是如果按照改革案最终成果,最终赋税以田地主作为征收对象,林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田地主到底都是何人,贸然向他们征收,必有大乱!林侯莫不是忘了先前西京商铺的调税案?”
梅文耀到这,突然想起这案还是他的前上司、如今的宰辅叶立成提议的,立刻止住了话茬,咳咳两声掩饰尴尬。
叶立成站在一旁,垂目听着,面无表情。
门下官员上前解释:“梅大人,这征收对象的调整,同时也会下调相应赋税标准,使得初期田地主是占优的。”
“初期?”那户部侍郎寻着了漏洞,迅速驳斥,“那些田地主,个个人精似的,你以为借此便能糊弄了?”
工部向来在朝中人微言轻,此刻工部尚书沈彦却再也忍不住,上前为此案话:“各位大人,此项改革案,最终目的正是为了公平二字,原先按户计,有些农户家中不过一二口人,耕种一二亩地,但这同样的一二亩地,有时候家中人口多了,不够种,也吃不起饭,长此以往,势必饥荒,还会导致大量的田地荒废。”
沈彦甚少这样多的话,他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接着道:“更重要的是,有些村子里不过二三十户,但是田地却有一二百亩,按户数计算,根本达不到引支渠的要求,如果将这二三十户的七八十口人按人数分田,支渠引入,百姓灌溉农田也就不必那般困难了。”
这番话完,沈彦松了口气,朝堂上鸦雀无声。
此案若通过,对户部击最大。梅文耀没有叶立成那般老练,此刻他辩驳不出什么,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叶立成。叶立成却仍垂目不语,仿佛置身事外。
林司炎瞥了叶立成一眼,随后开口破了寂静,“各位大人也不必如此着急,毕竟如今饶博在门权不过四个月,待下次成果再递来,咱们再议也不迟。”
“这案不必议了,让饶博先去做。梅文耀。”韩帝歪斜在龙椅上,睥睨着堂下。
“臣在。”
“南安知府戴高义是晋平人?”
梅文耀没想到韩帝问了这么个问题,愣了一愣。叶立成此时终于缓缓地抬了眼,看向韩帝。
“是,戴大人和臣一样,皆是晋平埌庄人。”梅文耀答。
“有机会你多指点一下他。”
梅文耀呆在原地,没领会韩帝的意思。
没等他回答,却听韩帝在上头接着道:“若无事今日朝会便到此了。众卿近来也辛苦了,前几日大饶知府送了几头上好的肉牛来,今夜酉时三刻在后花园,朕与众卿共享。”
“谢陛下。”
众人散了朝。
梅文耀走出了正殿,环顾了一下四周,挤到了叶立成身边,低声问:“叶丞,陛下最后问戴高义哪里人,还让我指点他,这是何意啊?”
叶立成瞥了他一眼,一丝不易察觉的恨铁不成钢悄然划过。
见四周人群逐渐稀疏了,叶立成才垂目低声道:“陛下在警告你。”
“啊?这……这是何故?我并未作何出格之事啊……”梅文耀有些慌了。
“陛下知道你没做。但是他知道你、我、戴高义是一党的,所以提前警告你,别让戴高义在门权对饶博动什么手脚。”
梅文耀叹了口气,“叶丞,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这田地案真的通过了,别户部要大乱,西京那些富商,必定要吃了我啊。”
叶立成烦躁得很,实在受不了梅文耀这种伸手就要的无能,怒道:“你坐上这个位置,不是让你吃干饭的,办法是你想,若事事我想,不如你现在就回乡种田去!”
“叶丞息怒,叶丞息怒。”
叶立成甩袖去了。
因先前私入靼沓劫取囚犯,叶立成被关了三个月的大牢,吃了无数的折磨。
他安排家臣换了另一面似的囚徒顶替了他的远方亲戚,没被靼沓察觉。没曾想,竟在寰辕境内被抓了。
那日与杨清武和林司炎的酒上,也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问,况且在他二人眼中,自己是那种绝对不可能会在乎百姓性命之人,也绝不可能去营救百姓。
非要破绽,只能在林司炎身上。可是那日酒宴上他已公然用桑柔之事威胁了林司炎,林司炎可是冒着丢官风险都要在清荷宴上保下桑柔,怎么可能全然不在意,却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告发他?
这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更令他觉得崩溃的是,除了多年积攒在靼沓的金库被悉数充公,锦衣卫最后还以“恢复人身自由,坐回宰辅之位”的隐晦条件来交换他叶家的私产。
十数年辛苦积蓄,一夜之间被锦衣卫悄然夺走。
这一切,随着叶家密库被抄后,空荡的库中仅留下一封去年威逼桑柔写下的自白书,而有了矛头。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人,几乎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暗示他,告密之人,就是林司炎。
叶立成丧失了所有的理智,越想越气,下了回府的马车后,几乎是跑回了书房。
门外传来叶夫人和叶翰飞的担忧问询。
他翻出了那封自白书捏在手里,额头青筋毕露,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你林司炎害得我叶立成倾家荡产,我必要你声名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