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桑柔正要将盖头拽下, 被秦风制住。
他手心的温暖热度给了她安定,“阿柔别怕,我在。”
她在大红的黑暗中, 听见人群的脚步声,数不清多少人。
秦风的臂膀揽来,将她温柔圈住。
“十三弟,差不多就行了吧。”秦延的嗤笑传来,“好了的话, 把桑柔交给我, 你也知道的,朕没这么多耐心。”
秦风没有回答, 但是肌肉的紧绷传达着他的情绪。
桑柔借着一点点松力的缝隙,慢慢地, 将红盖头抽下。
硕白的月色下,围住她与秦风二人的, 是数不清的黑衣锦衣卫。
而在正中的, 是一身黑衣的秦延, 他的脚下,匍匐着一个被捆住手脚嘴的妇人。
定睛瞧去, 正是韩太后。
“阿风。”她抬头望去,秦风满目肃杀, 眉目深簇低垂。
“没事。”他的勉强笑意仅仅对着她展了一瞬,便又紧绷回去。
怀抱却收得更紧。
桑柔皱眉望向地上的凄惘妇人,问向秦延:“这是你母后。”
秦延淡漠俯身,抽走了地上妇人嘴里的帕子。
“此等背德恶妇, 何以称得上我母后?”
他又嗤笑一声, 看向秦风, 指着他。
“还有你,秦风,你与她一样,都该下地狱。”
“今日月色正好,朕的唯一两个亲人都在,便请二位观礼,见证朕即成永生时刻!”
秦延的狂妄笑声如厉鬼惊叫,话语间,他的脸上绽开了黑色裂纹,将他的五官分裂,神状恐怖。
他的手快如疾风地向桑柔伸来。
秦风携着桑柔侧身一躲,避开了第一袭。
在净白的玉石台间,黑影迅速掠过众人视线。
秦风边避边抵,桑柔在他的喘息间听出了乏力。
好似,秦延比先前宫变那次,速度更快了,力量也更强了。
她突然回忆起那年元宵节,元生对着尸体吸食的那人,好似是秦曼蔓。
难道,在过去的这近两年里,秦延一直在杀人为蔓迦罗积攒力量?
就在她的这一晃神里,秦延已触到了秦风的脖颈。
只差分毫。
“秦延!”
太后虚弱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秦延只是冷哼,不为所动,秦风又退了几步,下一瞬又被秦延追上。
“秦延,你才是上官建业的儿子!哀家不知你如何能继承的蔓迦罗,可是求求你,收手吧,给秦风留一条生路,好不好……”
太后在孱弱中,吐出了这句被无数次猜测、却无人相信的密辛。
秦延的手如被黑黝蚂蚁覆满,裂纹细密,已全然无法数清。
那恐怖的指尖,停在了秦风咫尺处。
“你这妖妇!犯下此等不伦恶罪,还有脸给你这孽子求情,朕先杀了你!”
秦延调转了方向。
秦风和桑柔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后撤几步。
“阿风,等下,你有办法吗?”她快速地低声问他。
而秦风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用源源不断的温热无声地回答她。
再回头望去,韩太后已被捏住脖子,残喘地无法言语。
“把桑柔交出来,”秦延阴恻的嗓音又朝秦风二人而来,“不然,我把你这母后杀了!”
韩太后平日雍容无波的面容此刻被掐得涨红难忍,她努力张嘴,睁大眼面对着秦风,好似想些什么。
秦风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桑柔伸了另一只手去,在衣袖里,尽力安抚他。
而后,在睽睽的众目下,桑柔面向秦延,问了一个猝不及防的隐私问题。
“秦延,你是不是,无法生育?”
话音落下,遑论秦风愣住,就连锦衣卫里都陷入了一些骚动。
秦延面部的裂缝扩散得愈发剧烈,但韩太后并未因此更难受几分。
他的动作显而易见地滞住了。
“是因为蔓迦罗与你无法相融,你为了强行接纳,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吗?”
这样荒诞不羁的猜测落下后,却无人觉得好笑,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挪向了秦延。
秦延,自始至终,都不是秦家血脉,他是上官建业的儿子。
秦曼蔓是他登基前生下的唯一一女,而后,秦延继承蔓迦罗,再无所出。
想来当年秦延的皇后之死,也与此有关。
所以他力排众议,大兴军事,就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为秦曼蔓多争取一些未来。
这是唯一的,能将整条逻辑线厘清的解释。
秦延仿佛被彻底触怒,他的神色在蔓迦罗的崩裂之下显得愈发苦痛,愠怒之气席卷了全场。
“桑柔你是个什么东西!给朕闭嘴!”
话音将半,黑影袭来,秦风早有准备,带她绕着净月女神像避躲。
“阿风,”她在闪避间,快速对秦风道,“你可以继承蔓迦罗。”
秦风没有答,只是抱着她跃足躲闪。
有一黑衣人自锦衣卫中悄然溜出,走到了韩太后身后,将她解绑开去。
韩太后侧头,正想去看是何人,余光却见秦风已避闪近乎无力,就要被秦延追上。
她顾不得再一个字,猛地一冲,扎向了即将生死相向的二人。
韩太后停在了秦风面前。
她的胸口,被秦延的黑手,贯穿。
鲜血四溅。
画面停住了。
韩太后沾着血的指朝向秦风缓缓伸起,指上赫然一枚镶玉金戒,许是年岁有些久远了,金戒身上有些浅浅的痕迹,但那枚浓绿的翡翠戒面,在月光下,仍闪着经久不息的光。
她恍恍惚惚间,想起了当年他的夫君赠她这枚戒指的画面,犹在昨日。
面前的少年脸庞,在朦胧的梦里,渐渐好似和他的夫君面庞重合,韩太后的唇角,绽放了一个诡异却温和的笑容。
喘息愈重,她的指尖距离白衣少年仅仅咫尺。
她微笑着,艰难吐出了相隔二十三载,却也是此生,最真挚的二字。
“儿啊。”
在渐渐阖上眼的笑靥里,她没有遗憾了。
桑柔立马逡巡场上,想找一找白子夜和宇文笙来救,视线触及,白子夜远远地,皱眉摇头。
很快,毫无气息的妇人倒在地上,秦风和桑柔面前出现的,是满身全黑的秦延。
他的愤怒和仇恨攀到了顶峰。
他快要被蔓迦罗撕裂了。
在黑暗之下,是泛红的猩红藤蔓,缠绕着裂纹迅速滋长,将秦延的发带起,向上飘然直立。
秦风心道不好,大喝一声:“苌楚!”
短暂的间隙里,身后乌压压的锦衣卫倒了大半,只剩另一半,持着剑,朝秦延涌来。
秦延转头嗤笑,手一挥,七八个锦衣卫顺势倒地,碎成血红的碎末。
秦风带着桑柔又退了几步。
秦延解决了几个锦衣卫,失了耐心,径直往桑柔这里探手来。
他速度太快,以至于不过一眨眼,黑手掐到桑柔颈间。
力道太大,秦风抓不住她,生生被脱离开,自己也被这力甩在了地上。
就在桑柔疑惑苍黄圣子取珠到底是什么形式之时,秦延的身后刺来一柄剑,穿过心脏。
冷峻的漆黑深眸越过秦延的肩,是身着黑衣,混在锦衣卫中的林司炎。
秦延转头看见来人,怒意又滋长了几分,脸几乎已看不清轮廓,那黑红的藤蔓,已然向上生长了十几米高。
仿佛一棵加长版的美杜莎。
掐在桑柔颈间的力更大了。
就在这一瞬,剑尖猩红的血子,落向了白玉石地面。
桑柔上一瞬的疑惑,解开了。
只见秦延的血,被白玉石地面吸收,顺着纹理,一路滑开。
紧接着,因为不相容,地面反噬的力量袭来,凭空的力将秦延瞬间弹开去。
他被摔在了地上。
秦风的手握向了桑柔。
而秦延并未因此不悦,他的眉眼间,甚至绽放了一丝如获至宝的喜悦。
“哈哈哈哈哈哈哈!传言诚不欺我!今日我便要永生登极!从此天下皆在我秦延之手!”
他的笑声诡异得紧。
秦风的手握得更紧,带着她,后退了几步。
秦延又立刻站起,手一挥,包括林司炎在内的所有锦衣卫瞬间被掀翻在地几米远。
他的眼此刻已看不见瞳孔,只剩两颗黑黢黢的洞,唇间的笑愈发诡异。
他朝着桑柔扑来。
秦风带着她又远离了几步那白玉石地面。
秦延瞬间冲了过来,以常人难以看清之势,一把抢走了桑柔,往白玉石地面那处奔去。
桑柔的手臂,被划开了一道血口。
滴滴鲜血,自指尖潺潺向下,飞奔向一片纯白。
这一切自韩太后倒地起,不过十几个瞬息。
发生得太快了。
以至于桑柔脑海一片茫然。
然而在这茫然之上,她的神思被一片更大的茫然占据。
因为,当她的血还悬在半空时,雪白的玉石地面上,已经绽开了一大滴鲜血。
她的视线一路巡视,寻找那滴鲜血的来源。
她抬头,如玉的白衣少年,正苍白地微笑着,几乎要融进这片月色中。
她怔怔地看着秦风,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秦风的血落向地面,不似秦延那般仅留了纤细几道,而是形成了越来越宽的血河。
仿佛有无形的力,从他的手臂上吸走他的血。
茫然之后,是如潮的恐惧推上了桑柔的脑海。
她睁着眼盯着秦风,心跳骤停,口中挤不出一个字。
他仍旧微笑着,血液因为被吸食得太快,他的右手已有些青灰的畸形。
他的左手伸来,握住了桑柔的。
冰冷的,颤抖的,好似随时要消失的。
然而这个好似二字,随着秦风最后温柔的低语,也被去掉了。
秦风在最后的温和微笑中,在桑柔面前,真的,凭空消失了。
“阿柔不会死了,跟着白子夜下山,我给阿柔的聘礼,都在琥珀吊坠里。”
这是秦风,最后留下的呢喃。
桑柔失去了心跳和呼吸。
她只是望着他消失的位置。
突然没有任何感觉了。
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梦吗?
为什么好像心在疼?
她低头看去,心脏处完好如初。
发生了什么?
在她终于找回了第一声颤抖着的呼吸之时,随之而来的,是如坠真空的窒息。
阿风去哪了?
她转过头去,看见一颗飘在空中的、满是血红藤蔓的球。
这是什么东西?
是这东西杀了阿风吗?
满地的黑衣,没有别人了。
只有这东西还站着了。
就是你啊。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东西一动不动。
就是你。
杀了阿风!
理智被瞬间撂翻。
仇恨之火冲上四肢百骸。
就是你!!!!!
杀了阿风!!!!!!!!!
秦延看向桑柔此刻的神情,他的呆滞里突然有了一丝瑟缩。
他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锋利的剑尖刺向秦延。
这是秦风,在最后一刻,递来的短剑。
天地万物在八月十五的浓白月色下凝滞。
无人注意到,头顶的月色,此刻,已亮如白昼。
云雾被悄然拨开。
净月女神像彻底现出了全貌。
秦延回过神来,他还来不及细想为什么秦风可以身祭净月女神。
但是他不在意了,因为地面又恢复玉白如初,只要再把桑柔的血滴进去,就可以拿到宝珠了。
黑影比疾风更快。
闪向桑柔。
“徒儿。”
宇文笙的声音自暗中响起。
身旁的白子夜怔怔回神。
“可以了。”
白子夜深吸一口气,颔首,浑身都在颤抖。
他手里捏了一个诀,一步一步地走向女神像下被秦延破开手臂的桑柔。
随着诀成,星点的光芒在白子夜指尖亮起。
那坠落一半的血子,凝固在空中。
紧接着,秦延的动作和桑柔的挣扎也停止了。
时间,静止了。
世间万物,静止了。
白子夜走到了桑柔背后。
他指尖的光芒,与桑柔后颈触及。
慢慢地,一根净白的灵髓自颈间被缓缓抽出。
光芒越来越大,光柱向上跃升,径直飞向了净月女神。
但这灿如银河的光并未停止,一路向上,冲向了天空的满月。
无数的群星也被瞬间点亮。
湛白通透的月色,俯身照向人间。
白子夜的呼吸仍在剧烈颤抖,口中缓缓吐出了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的祭词。
“以神之名,
赐吾力量,
为神铺路,
跪迎净月女神苏醒,
以神之力,
净恶人间。”
白子夜双手向天,执着手中接天白光的灵髓,跪向净月女神的方向。
而头顶玉白的净月女神像,在虔诚的光芒中,缓缓地,睁开了眼。
寰辕三百八十九年八月十五日的子时。
所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在时间的静止中,见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亮如白昼银河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