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年月 岁岁年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冬日的天惨淡亮起, 朗朗的鸟鸣漫过尚未完全化雪的巷,车子拐过弯道,目标明确地驶向兰木疗养院。
张魏被尿意憋醒时, 妈妈和疗养院都尚在沉睡,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费劲巴拉地套鞋子。
鞋子和他一样, 都是妈妈从外面捡回来的,大的像船。
十岁的阿魏营养不良, 个头磨蹭, 像个久经磨难的短腿船长, 把这双破|鞋穿的踢踏、又沉重, 风雨飘摇地提着裤子往厕所闯。
刚一出门, 他就被头的寒风给吓得缩了回去,差点没把住下|身的水龙头, 阿魏哆嗦两下,夹着腿开始思考要不要就地放水。
邋邋遢遢的男孩四处张望了两下, 确定无人后毅然冲向大门旁侧,裤子一拉, 对准门口的烂雪窝浇上一泡热酿。
“吱呀——”
阿魏水放一半, 一阵紧急的刹车声猛然停在了疗养院门口,他吓得一哆嗦,十分讲究地提上裤子, 在骚气缭绕的雾里看见了一辆黑色轿车。
发动机一阵偃旗息鼓, 车子熄火停稳, 阿魏连忙躲到大门一旁,透过栅栏看见有个高个子的男人从车里走下来。
长得真好看,像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人。
阿魏瞪大眼,贪婪地盯着男人, 他下车后没往疗养院走,绕到了后车厢,耐心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弯下腰开了车门。
车门一开,盎然的暖气瞬间磅礴地扑向迟燃 ,他抬手悬在半空,指尖在距离江茶的脸不足十厘米的地方停下。
江茶罩在他的羽绒服里,像披了件不合身的被子,整个人蜷缩在车后座,骨灰盒被抱紧放在腹,睫毛颤抖,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情绪第一次有了宣泄口,江茶昨晚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直到力气用尽才睡过去,为了躲过狗仔,天不亮又动身前往疗养院,她根本没有休息好。
远处的薄雾像一片片待放的山茶花瓣,把她难得的睡眠衬成寒意的水塘,迟燃僵持着动作,到底不忍心叫醒她。
犹豫再三,他看向并不明朗的天色,想要收回手,身下的人却猛然睁开了眼睛。
空气安静。
四目相对。
迟燃难耐地滚动喉结,潋滟的黑眸顿了一下。
身下的江茶懵懵地抬头看他,过于疲倦的大脑迟钝成浆糊,丝毫没有感觉到逼仄车厢里温度的上升。
“迟燃?”
浓密的睫毛似蝶翼飞快地颤动两下,迟燃逃一样侧开眼,退出车厢。
“嗯,醒了。”
“到了吗?”满身都是他气息的女孩茫然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狗仔跟来吧?”
“没有,走吧。”
迟燃站直,在风口艰难按下脸上的热度。
江茶抱着盒子从车里钻出来,和迟燃一起往大门口走。
兰木疗养院地处郊区,是上了年头的老建筑群改的,大门还是从前老式的栅栏铁门,攀满了斑驳的铁锈。他们来的太早,落雪混杂着灰尘变成脏乱的泥,不远处还有一摊气味可疑的不明黄色印记。
迟燃皱起眉,回头朝江茶伸出了手,“路不好走,手给我。”
那只修如眉骨的手,在寒天里方向明确地坚定递向自己,江茶目光上移,迟燃往常桀骜的脸上有柔软的笑。
这是专属于她的。
心像是缓慢下陷的流沙,江茶舔了下嘴唇,在大雾弥散的十字路口认定了道路,连同自己,一起交到他手里。
迟燃握住江茶,唇角翘起,“先给院长个电话,然后——”
话还没完,平地炸起一声洪亮的“妈”,江茶一愣,看见一只破船一样的鞋从门后飞出来,挂着两坨高原红的男孩在疗养院撒丫子狂奔,边跑边喊——
“妈!贵客到!”
江茶傻在原地,被叫醒的灯风一样成片亮起,空旷的疗养院探出一个又一个人头,很快填满了院子,齐刷刷的目光整齐落在手足无措的两人身上。
***
“我以为你要过几天再来呢,”张阿姨叹了口气,“没想到江姐的后事办的这么快。”
江茶勉强扯出笑,“她怕冷,不想让她在那里呆太久了。”
“也好,也好……”张阿姨转动钥匙开房门,“江姐,月兰房间里的东西都在呢,没有人动过,你们收拾吧,有需要再喊我。”
“谢谢。”
江茶抬腿走进房间,袖子却忽然被挣住。
“迟燃?”江茶回头,目光落在被拽住的袖子上。
他的手开始移动,从布料顺延,一格一格来到她的手掌,江茶感觉到皮肤被很轻很痒地摩挲了两下,紧接着指缝被抵开,干燥温热的五指缓慢插|进来,变成了一个十指紧扣的姿势。
江茶抬起眼帘,很轻地笑了一下,“做什么?”
迟燃望进她的眼,那双眼平静无波。
会哭会难过的江茶好像又被她彻底埋葬在了昨晚的大雪里。
迟燃没松手,浅笑着问她,“要我陪你一起吗?”
江茶的脸上飞速闪过一丝不自然,又很快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她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拉出一点距离,“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
“好。”迟燃没僵持,后退两步,“我在院子里等你。”
“嗯。”
江茶看着木门缓慢合上,迟燃的身影在不断缩窄的门缝里消失,脸上的笑也随之荡然无存。
奶奶睡眠不好,容易起夜,江茶给她订的始终是单人间,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
江月兰节俭,屈指可数的遗物旧物很快就被整理出来,江茶把祖孙俩唯一一张合照的相框倒扣在顶层,合上纸盒的盖子,最后一眼鬼使神差看向了床底。
那里有一只木盒子。
记忆的闸门被猛然释放,江茶记起了它。
八九岁的换牙期,她总忍不住想吃甜食,江月兰怕她长虫牙,把家里为数不多的糖全都锁进了这只木盒。
每日只限量供应一颗糖,童年难得的甜味是江茶梦寐以求的温存,尽管多年以后她不再爱吃甜食,也没有忘记过那些劣质糖果带来的甜蜜。
放下纸箱,江茶把木盒从床底扒拉出来,上面没有落灰,证明主人并不曾冷落它,斑驳的盒身被一把细细的生绣锁锁住。
江茶认出来,这把是自己初中时用来锁日记本的锁,没想到这么的东西也被奶奶保存了下来。
思考几秒,她滑动出自己的生日,锁扣“咔哒”弹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一只老式相机,一堆很厚的牛皮纸信封。
所有的信封上都没有来处,也没有寄处。
只有歪扭笨拙的“江月兰”三个字,是奶奶亲手写的。
江月兰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时候老师让家长在试卷上签字,江茶总是自己越俎代庖签上,直到有一次被逮住通知了家长,江月兰才知道这件事。
江茶当时咬死是自己考的太差不敢拿给家长签字,她错误地以为这样可以避免奶奶的尴尬,可那夜奶奶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她躲在门口,看见已过半百的老人伏在桌上,一笔一划,费力地练习着自己的名字,丑陋歪斜的字体爬满了三页纸。
记忆中老人那夜佝偻的身影像一棵枯树,恍惚在眼前晃出来温暖的釉色,江茶鼻尖一酸,几乎是忍着喉头的酸涩咽下眼泪,开信封。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飘了出来,上面是女孩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
背面有老人艰难的笔迹:茶茶,7岁,第一天上学。
再拆一封,是额间贴着红花贴纸的江茶。
茶茶,8岁,第一次得红花。
茶茶,9岁,第一次换牙。
茶茶,10岁,第一次考满分。
……
一张又一张,照片上是一岁又一岁的江茶。
江月兰像个专属于她的拾荒者,永远步伐缓慢地跟在她身后,事无巨细捡起那些她记得和不记得的第一次,用笨拙又诚恳的方式记录着她每一步的成长。
或许你早已遗忘的瞬间,总有人在看不见的角落捡起它,视如珍宝,长久又心翼翼地珍藏。
房间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开了,寒风似刀,几乎刮花了她的脸,泪痕被吹得发疼,江茶吸着鼻子,固执地继续拆解下去。
十六岁开始,照片记录不到离家的江茶,信封里的东西变成了印出来的剧照。
《江湖》中的哑巴。
妆容艳俗的妓|女。
被掌掴的插足三。
镜头不足三秒的无名宫女。
……
江茶倔强地抹一把脸,摸到了满手的冰凉,眼泪来不及风干,几乎在寒风里变成了冰碴子。
最后一封,份量沉重了很多。
眼泪无声流着,流经下巴,一滴一滴落在信封上,隐隐透露出内部的红色。
是存折。
江茶抽泣起来,泪眼模糊里那些字句像刺一样刺进心里。
存入100,22岁,茶茶还会喜欢粉色吗?
存入500,23岁,茶茶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存入1000,24岁,茶茶应该有了男朋友吧。
……
她多想再多陪她几年,看她为人妇,看她为人母,看她每一点滴的长大……可天不遂人遂,命不算归期,她所希冀的平凡希望终究还是提前落空。
江茶死死攥住散落一地的狼藉,埋下头,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
奶奶没有缺席她成长的任何一个瞬间,无论冬夏,无论是否在身边,一场又一场的暗夜里,她从来都不是踽踽独行。
江茶知道,此后年年岁岁,总有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
疗养院的大人都因为今天来的那对男女陷入沉默气氛,阿魏比往常更轻易地躲过张阿姨的惩罚。趁着人不在,爬上了院里的树。
他是一个月前被张阿姨捡来的,有家之前是个漫山遍野疯跑的孤儿,疗养院静养了许多老人,张阿姨不许他再像从前那样疯玩,阿魏只好每天化身为猴,爬上大树掏鸟蛋聊以度日。
这棵树正对江月兰的房间。
对阿魏来,江月兰是疗养院里截然不同的存在。整个大院里,只有她是永远笑眯眯,永远开心的,她像是不会疲倦的快乐机器,只把高兴的一面给大家看。
江月兰给过阿魏糖,他很喜欢她。
可江月兰昨天被抬上救护车就没回来过,回来的是这个漂亮女人和她身边的好看男人,他们还捧着一个盒子。
阿魏明白,江月兰多半是死了。
他吊上树杈,那个漂亮姐姐的恸哭和着风一起刮进他的眼里。
她就是江月兰一直念叨的孙女吗?
阿魏沉默地看她哭了很久,忽然想起江月兰上救护车前和他约定的秘密。
孙女应该是可以共享江月兰秘密的人吧。
张魏简单的内心并不复杂地斗争了几下,从鸟窝里捡了颗石子砸进房间。
江茶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动,红着泪眼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攀在树上的始作俑者。
阿魏歪着头看她,“喂,你是江奶奶的孙女吗?”
“江奶奶还有一件东西,只有我知道她放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