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魁首娇娘(八) 跟春风卷着柳絮带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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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云榭是个戏院, 春娘他们整个戏班子都住在里面。大门口放了告示,上面写着今天演的是哪两出戏,里头看客基本都坐满了, 就等戏开场。

    离暮雪三人没有往前头正门走, 往后绕了绕,在西边院门看到了那个跟着春娘一起去倚翠轩的丫头正在指挥人从院里搬东西上车,一摞摞的棉衣,还有几捆书、两大盘烙饼, 都被装上了马车。

    玉云琅焦急地拉离暮雪的衣袖:“姐姐, 咱们快报官吧!我就她们要逃!”

    离暮雪一扇柄敲在他头顶:报个屁官!

    见陶蓁也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剑柄,离暮雪无奈地默叹了一声, 心想怎么带了两个蠢货?她只好再次重申道:“这里是秘境, 不是真实人间。况且无凭无据,如何证明她是凶手?”

    陶蓁和玉云琅一想:也对。

    先不论这镇上所有人都是认定了“花神降罪”的态度, 县里也已经草草结案;就他们真准备去报官了,在这秘境之中,出了美人镇还能不能找到属地县衙都是未知数。

    于是陶蓁又放松下来,问离暮雪:“师姐,那我们怎么办?”

    该装的东西都已经装上了车,正在做最后的检查。那丫头给了车夫一点钱,就转身回院里去。离暮雪见状跟了上去, 在对方前脚刚迈进门槛的时候唤了一声:“姑娘。”

    冷冷清清一把男音, 无情无绪的, 却挺好听。那丫头闻声回身,见到这个个把时辰前刚在倚翠轩见过的俊秀公子跟她拱手行了一礼,忙也福身回了礼,疑惑问:“公子可有事吗?”

    “我们是来找春娘的。”陶蓁道。

    “找我家姑娘何事?”那丫头狐疑地将三人一量, “若是想看戏,三位就到前头戏院里,我们姑娘晚一些就登台。”

    “并非为了看戏。”离暮雪拿折扇挡了一挡陶蓁,淡声,“倚翠轩管事的有言,春姑娘同彩蝶从前总一道做善事,如今彩蝶已经不在,我想以她的名义尽一份心。”

    “权当为她积善积福。”玉云琅补充。“我几——我哥,我哥哥。”他一时嘴快差点漏,好在及时圆回来了,“我哥哥这次是特地为了见彩蝶姑娘才大老远过来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请这位姐姐行个方便,可以让我哥哥不留遗憾地回家去。”

    得亏一副冰冷阴郁的脸跟“肝肠寸断”四个字很容易挂钩,那丫头听了玉云琅的话后又看看离暮雪,眼里的怀疑便散了大半。她这才又福了福身,微笑:“难为这位公子有心,那就随我进来吧。”

    “有劳。”

    三人跟着她往院里走。

    戏班子的人不少,有老的也有的,边上刀枪棍棒家伙什放了两大箱,有唱老生的人已经画好脸,抱着戏服往前头楼里去了。

    “这位姐姐。”玉云琅凑到前去,回身指了指院门外的马车,问那丫头,“我看方才从院里抱出去好些东西,不知是要去做什么呢?”

    “那些啊。”那丫头撩开门帘,“那些便是前段我们姑娘和彩蝶姑娘定好了要送去西街外城隍庙给那里的可怜人的东西,这不天冷了么,怕她们冻着饿着,会挨不过这个冬天。如今……唉。”她叹了口气,“如今彩蝶姑娘不在了,只能由我们姑娘出面操持,将东西给她们送过去了。”

    “我们姑娘就在里边。”她到了客厅就将声音压低了,示意他们三人也不要吵,然后撩了厚实的门帘进去,“姑娘,有客找。”停顿了一下她又添了两句:“是早些在倚翠轩见到的那位公子,他想以彩蝶姑娘的名义尽点善心。”

    “那便进来吧。”里头的人开口道了声。

    “诶。”丫头回身,对离暮雪三人招了招手,然后搬了三把椅子进去。

    屋子里头有些暗,春娘正坐在铜镜前面涂口脂。看戏院大门口的告示,今日的第一场戏名叫《闺中怨》。她唱的应是正旦,扮相柔美,戏服还没穿上,着了中衣坐在那儿,背影纤细头发黑长,已经很有幽怨的感觉出来了。

    玉云琅也不知怎么的,进门看到这一幕,整个人突然就了个寒噤,好像暗地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似的。

    春娘不是个性子热络的人,也可能是因为要提前入戏之故,离暮雪三人进去后在一旁坐了好一会儿,她才画完妆面从镜子前移开身,然后向他们望了一眼过来。

    “花容。”她唤道,“给三位公子上茶。”

    “诶!”外面的丫头应了一声。

    “我来帮你吧,花容姐姐。”玉云琅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下不去,跟春娘视线对上的时候连后背都起了白毛汗,他怕自己会露馅,干脆就起身跑了出去,和那个叫花容的丫头一起泡茶去了。

    春娘的视线从门帘上收了回来,又重新放在离暮雪和陶蓁脸上,好一会儿后才笑了笑,道:“那位公子模样生得俊,可惜是个男的。若是女儿身,想来便能在过两日公布的美人榜上夺个榜首。”

    离暮雪和陶蓁没想到她开口会这一番话,一时没答上话来。好在春娘也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没真想要得到她们俩的回应,很快便将话题转了回来,问:“不知公子预备如何尽善心?”

    春娘长得柔媚,话的声音也媚。初时在彩蝶房里还没注意到,此刻放在这间四面不通风的屋子里,跟春风卷着柳絮带进衣领子里一样,让人觉得酥酥痒痒的。

    可偏她的表情却又是冷的,连笑意都是淡淡的,两者搁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违和。

    离暮雪和陶蓁心下不免都生出了些戒备。

    离暮雪从怀中取出了一袋银子,搁在旁边的空椅上:“听闻姑娘寻常总与彩蝶共举善行,这点心意,希望日后能帮姑娘减轻些负担。”

    春娘在那袋银子上过了一眼,随即轻笑着敛下眼睫,道:“如此,春娘便替那些无辜的可怜人谢过公子,也替彩蝶妹妹谢公子有心。”

    只有两方一瞬间无话。

    离暮雪是个不会闲聊的人,半垂着眼冷冷地坐着。她不讲话,春娘也不开口,只用一种似善非善、似笑非笑的眼神时不时地量着她。离暮雪倒没觉得如何,反倒是陶蓁被春娘这眼神看得有些如芒在背,开口道了一句:“绿萼姐姐,寻常只有姑娘你与彩蝶姑娘最为交好,那姑娘可曾听彩蝶姑娘提起过,她与谁结过怨么?”

    恰逢这时花容端着茶盏进来,用的还是最普通的瓷器,清俭到完全不像是镇上最红的戏班子。花容跟离暮雪递了个眼神,玉云琅好奇,此时正在院子里看大家练功。离暮雪便也随他去了。

    被这一岔,春娘便又重新转回去理了理妆发,再没往离暮雪脸上量。她柔声回答陶蓁的问话:“不曾有听闻。”

    “那对于‘花神降罪’一,姑娘怎么看?”

    春娘手上一停,扫眼看来:“公子何意?”

    “我不信神鬼之。”离暮雪道,直视着春娘的眼睛,“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仇杀。”

    “那公子认为,会是谁杀了彩蝶妹妹?”春娘似乎有些感兴趣,轻轻牵了下嘴角问道。

    “一个嫉妒她,或者很恨她之人。”离暮雪凉声吐字,“彩蝶最擅弹琴,那人却故意切下了她的十指,可见是要剥夺她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要羞辱她。既然倚翠轩的人和你都她从未与人结怨,那么便只剩嫉妒了。”

    她哂笑了一声,漫道:“一个人能嫉妒到下此毒手,可见心肠究竟有多歹毒,也难怪不如彩蝶了。”

    离暮雪的话完后,春娘眼底光亮微微一闪。“看来公子也是个爱戏之人,恩怨情仇,正是看客们最爱的桥段。不知道女子稍等要唱的这出戏,公子会不会喜欢。”

    她的神情更淡了几分,起身让花容将她的行头拿过来,方道:“公子的话兴许有几分道理,但在我们美人镇,彩蝶妹妹已经不是第一个遇害的人。若是此人是因嫉妒彩蝶妹妹弹得一手好琴才害了她的命,那难道他杀害之前的那些姐妹也是因为嫉妒么?”

    她敛了敛眸子,轻笑道:“一个人,自身得差成什么模样才会产生这么多的嫉妒呢?我们美人镇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女子存在的。所以公子今日这番话便是痴话,还望勿要再提起了。”

    “即便公子不信,也请当做是花神降罪吧。”春娘的语调稍稍低了些许,“她们是镇上最美丽的女子,就当她们……不过先一步去陪伴花神罢了。”

    春娘的眼中有一瞬间露出了一丝悲哀的痕迹,但很快就又被掩了下去。花容已经将要扮的那身行头取过来了,春娘便自己要换戏服上台了,就不多留她们了。

    对方送客,离暮雪跟陶蓁也不好再呆下去,起身告辞并撩开帘子出去了。

    玉云琅正在和一个唱武生的年轻人学走步,见到离暮雪和陶蓁二人出来便不学了,三两步跑来:“几额——哥哥,谈完了吗?”

    “嗯。”离暮雪点点头,三人一道往院门外走去。

    身后那唱武生的年轻人跟玉云琅挑了挑眉,玉云琅回了他一个笑,拍拍自己腰上的百宝袋,表示“放心”。离暮雪注意到了,在出了院门后问他:“怎么回事?”

    “荀给了我一颗糖,是他们班子里的人平常都吃,有利于开嗓。”

    对于某颗豆芽菜超乎寻常的社交能力,离暮雪表示十分敬佩。反正她是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让人放下戒心并送出礼物的,能让人不哆嗦地当着她的面讲话就已经很厉害了。

    她让玉云琅把东西交给她看看,豆芽菜听话地将糖丸掏了出来。

    “就是这个。”他道。

    是糖丸,其实是包了一层糖衣的药丸。玉云琅甫一将它放到离暮雪手里,她跟陶蓁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药物之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更合适。于是离暮雪就把药丸收了,准备回客栈后让归不弃研究研究。

    “姐姐。”四下没人,玉云琅就又改回了称呼,“我们现在是要回客栈吗?”

    “先不回。”离暮雪道,带着他们又回到了戏院前楼。“看看。”

    只一会儿工夫,扮好行头的春娘就已经上台了。咿咿呀呀的戏腔起,唱出了一个想要去外面闯一番事业却偏因女儿身只能待字闺中等着嫁人的女子内心的悲凉与绝望。

    离暮雪站在门口看着,看到座无虚席的台下,看客们纷纷鼓着掌叫起好来,然后她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