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魁首娇娘(十) 她们所有人都真的成了……
离暮雪三人突兀地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中间接受着她们的凝视, 有好一会儿都没成功把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那个子的姑娘将吊在房梁上的竹篮子放下,从里头的那堆烙饼里取出一个后又将篮子吊上去,把绳子在柱子上系好了, 然后将饼递给了他们。
三人有些不解, 一时没伸手去接。
拄拐的老妇咳嗽了一声,抬了抬下巴,哑声跟她们道:“赶了许久的路饿了吧?吃吧。”个子姑娘闻言便也又将烙饼往三人跟前递了一递。
干烙饼上被对方手上的灰弄得有些脏,陶蓁和玉云琅犹疑地朝离暮雪望去, 等着她拿主意。
离暮雪的眼帘微微一敛, 伸手接过了这个饼:“多谢。”并掰成了三份,与陶玉二人分了。
其实他们三个并不饿, 况且烙饼太干, 吃进嘴里就和嚼面粉没有什么差别,但他们还是默默地将饼吃完了。在这城隍庙里的人虽然把自己武装得像是刺猬, 但能够把自己活命的一口吃的分给初见的陌生人,她们又怎么会是那砍柴大叔口中所形容的“死了才干净”的坏人?
他们闷声吃饼,那个子的姑娘就又顾自忙活去了,先把棉衣分好,又招呼了两个人去院门口放哨。陶蓁看到了,问拄拐老妇:“阿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老妇没回答, 在他们身后抱着婴儿的那个中年妇人就道:“还能做什么, 防止有人来使坏呗。”
“谁会来使坏啊?”陶蓁又问。
身边的这些人闻言只互相望望哼笑了一声, 却都没有回答。
“这同你们外乡人没有关系。”老妇道。
她似乎是有积年的旧疾,这话时就喘着粗气咳嗽了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咳了就停不下来, 满脸的痛苦之色。而周围这些人见状虽然都很担忧,却似乎又都没辙,只能替她顺着背,还有一人一瘸一拐地跑出去拿破碗在水缸里替她舀了水来。
离暮雪看着她们一时间忙忙乱乱的样子,终归觉得有些看不过眼,起身走了过去并两指搭住了老妇的脉:“水拿开。”抬手挡住了那人就要伸到老妇嘴边的破碗。
“你干什么啊!”
她的神情太过冰冷,让周围这群好不容易消了敌意的人再次生出警惕,不善地就朝他们围拢过来。
“各位婶婶姐姐,你们不要着急。”陶蓁张开手臂拦住大家,替离暮雪解释道,“我姐姐在老家跟着大夫学过几年医术,她是想要替阿婆探探脉治一治,我们没有恶意的。”
玉云琅嘴里塞了一口饼,呜呜咽咽地帮着附和,两手还忙着比划,生怕这些人不信就要围攻他们。
而在他们劝慰阻拦的时候,离暮雪已经探完了老妇的脉象,并出指飞快地在她胸口和两肺之间的穴位点了几下。温润的灵气在这几处穴位涌入,老妇觉得心口被堵着的那团瘀滞终于散开了。她的咳嗽停了,呼吸也逐渐顺畅起来。
离暮雪这才收回手。
“丽大娘,你没事吧?”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推开玉云琅焦急地赶到了老妇的身边,看着她的脸色询问道。
“好多了。”老妇回答。她咳嗽了半天,此刻有一些脱力,显得话的声音更哑。她抬了抬手往下压压,跟这些人道:“行了,我好多了。”示意她们不要这么如临大敌。
如此这般,这些就差拿着武器上来的人才算信了,重新该干嘛干嘛去了。而陶蓁和玉云琅也又坐回了草垫,心有余悸地看着离暮雪从怀兜里掏出了一个拇指大的葫芦药瓶递给了老妇。
“难受之时吃一粒,吃到明年开春回暖,便会痊愈。”离暮雪道。
可能也是有了她出手相帮在前,老妇觉得她性子冷漠归冷漠些,但却是可信的,于是没有多犹豫便接过了药瓶,道了声谢。
坐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妇人抱着的婴儿忽然开始哭闹不止,扯着嗓子尖声啼哭,也不知道是人不舒服了还是怎么的,任这妇人怎么哄都没有用。
整座破城隍庙都闹哄哄的,看起来糟心得很。
陶蓁和玉云琅对婴儿的好奇心重一些,况且又是这么个瘦得跟野狗崽子似的残疾娃娃,看着都让人觉得可怜。他们俩便帮着那妇人一起去哄了,从百宝袋里掏出了一样又一样的玩具和吃食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让那婴儿止住啼哭,抱着松软的绿豆枣泥糕啃起来。眼珠子又圆又大又亮,下眼睑还挂着一大颗的泪珠,一边抽搭着一边啃枣泥糕,啪嗒吹出了一个鼻涕泡,看着又可怜又可爱。
“你们不是来寻亲的吧?”老妇跟离暮雪都沉默地看着这幅哄孩子的场面,半晌之后老妇开口这样道了一句,是问,其实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离暮雪回头望一眼老妇,随后淡淡应了声“嗯”。
“看你们也不像是普通人。”老妇拄着拐艰难地站起身,往外头指了指,示意离暮雪跟她走,“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离暮雪往后瞥了眼在扮鬼脸逗孩子的陶玉二人,跟着老妇跨出门槛走到了院子里头。方才没有注意,此时在室外光一照之下,离暮雪才看清老妇拄着拐杖的右手缺失了后三个指头。
“坐这儿。”院子里有棵大樟树,老妇指了指边上围着的那圈石台,然后颤颤巍巍走过去坐下了。她见离暮雪的视线落在她残缺的右手上,笑了笑,将手举起,把残缺的地方明晃晃地露了出来。“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想找找线索。”离暮雪没有应老妇的话坐到石台上,只眯眼往天际望了望,淡道,“美人镇里死了人,有些在意罢了。”
“啊……死人了。”老妇低声念了一遍她的话,“又死人了。这次死的是谁?”
“倚翠轩的,彩蝶。”
“彩蝶……”凉风起,老妇又咳嗽了两声。“彩蝶这个姑娘还是挺不错的,死了倒确实可惜了……”
“她以前也常来?”离暮雪扫视着老妇,问。
老妇摇摇头:“不常来,倒是我们有时候到镇上乞讨,遇到她出门的话,总能得到她的恩惠。”她到这里顿了顿,很浅地笑了一下,“她出手大方,得她一回恩惠,大家能有几天不用出去冒险。”
离暮雪稍稍皱了皱眉:“为何是‘冒险’?”
老妇将自己的残手举到离暮雪眼前:“你当我的手指是怎么没的?”她又指了指庙里的这些人,“或者你看看她们,看看她们这一个个的……你认为她们落下的这些残疾,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
她到这里有些激动,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直咳了好一会儿,她才长叹了一声,道:“方才你们不是问,我们跟防贼似的轮流到门口盯着,是为了防什么吗?防的就是这个。”
老妇指了指自己的右手。“那些畜生何曾将我们当成人!”她用拄拐在地面用力地敲了几下,恨到牙根都在抖,“将我们残了扔到野林子里,就是要跟我们切断瓜葛。他们想让我们自生自灭,想让我们悄无声息地死了,可偏偏我们没有死成!没有死成……”她合眼苦笑了两声,音量低下去,“就因为我们都没死成,所以就成了这群畜生随意欺辱践踏的靶子。”
最初这城隍庙里没有这么多人——或者也应该,在这里原本不是只有这些人。
那个时候,美人镇还不叫“美人镇”,镇子上走动的也还是有许多长相没那么出众的人的。后来,镇上出了一个绝色的美人,被送进皇宫陪伴圣驾。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了借这股东风,镇名改了,朝廷拨了一笔款修路发展,来往的商旅也多了。于是一切就都变了。
起初只是长相丑陋的人走在路上会被嘲笑,慢慢的她们便不再出门了。后来,大家开始衡量生出丑人的那些人家继续在美人镇呆着的必要性,若是不能为整个镇的名气发扬做出贡献,那他们还有什么用处?于是逐渐的,那些出生后样貌有缺陷的孩子都被扔进了野林子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样,被刻意地抹去了痕迹。
只是因为样貌丑陋被残忍对待的,又从来都只有女子。
美人镇的“美人”二字,似乎自出现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限死了性别。
可能都是为了提升下一代的长相吧,在那些年,好多男人宁可休妻再娶、倾尽家产也要娶一个貌美娇娘。而哪怕是上了美人榜的女子,也还是会担心自己老去的那一天的,她们认为最安稳的办法便是嫁人,成家,养育一个优秀的后代。所以在这样先天或者后天的优胜劣汰之下,美人镇新出生的女孩子确实都要比从前要好看了不少。
可惜再是上了榜的美人,终归逃不过“迟暮”,而当她们日渐老去,脸上有了皱纹,头顶长了白发,也就预示着她们不再是美人了。她们终究也没有逃过被抛弃的命运,或是被锁在家里再不被允许出门,也或者……便跟那些生来丑陋的孩子一样,被断了手脚扔在了深山密林之中。
再后来,美人成了这个镇独有的商品。她们有了一套严格的标准规范,凡是不符合这套标准的通通是残次品,或被发卖,或按照报废处理,都聚集在了这个破城隍庙。
就像是被破坏了巢的无家可归的鸟儿一样,这个城隍庙是唯一让她们能够得以存活的栖息地,可如今,它也马上就要保不住了。
“那天,镇上来了一伙年轻人,十几……二十几个。他们拿着棍棒来了这里,还不等我们开口问一句他们要干什么,这些畜生就冲进来我们,照着我们头上身上,随便哪一处,只要看得到就。”
直到今天,回想起这段经历,老妇还是忍不住恐惧到发起抖来。“他们把我们得半死了,然后把我们逼到围墙边,就在那里……”老妇抖着手指向前头连接院门和廊道的那堵围墙,缺失的三根指头的断面凹凸不平,让人看着,眼前似乎便复原出了那时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
“他们把我们一个个的拖出来,碎膝盖骨,一寸寸地砸断脊柱,割我们的耳朵,拔我们的舌头,挖我们的眼睛,任我们大家怎么求饶都没有用。都恶人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却没有想到,我们还没死,就已经把这些地狱的刑罚都受了一遍。”
混浊的眼泪从老妇的眼眶落下,离暮雪听得她哑声笑起来,喃喃道:“倒不如,最开始就死了的干净。”
她们最开始痛哭,尖叫,求饶,她们乞求这群畜生可以饶过她们,结果却只是换来他们更加恶劣的对待。老妇的三根手指是活生生被踩断的,她疯了一样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跑来伤害她们。然后其中领头的那个回答,她们不过是一群连臭虫都不如的东西,他们要怎么对付她们,难道还需要理由吗?在活着的时候还能给他们提供点乐趣,她们都应该拜一拜城隍庙里的这尊佛,好歹让她们的余生还留有些价值。
在完这番话的时候,他就将烧红的铁片烙在了当时还只有十三岁的雯脸上。
老妇看着那个跑着忙进忙出的个子姑娘的身影:“雯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逃过这一劫的。只要她回来得晚一点,只要再晚一点,她就不用变成现在这样。”
在她们这群人当中,雯一直都是身体最强健的。那日她去山上捕麻雀,想让大家都尝一口肉的味道,可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场劫难。她拎着一笼子麻雀回来,见到的便是她们死的死,残的残的惨状。
“雯她原本长得同你那白衣服的妹妹有几分相像。”老妇望着陶蓁,对离暮雪道,“很爱笑,哪怕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只有苦日子能过,她也一直都很乐观。但是从那日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笑过。”
而其实自那天起,她们所有人都真的成了再也感受不到这人间温暖的孤魂野鬼、行尸走肉。
“所以你,这个恶鬼横行的世间,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美人镇,我们在这里多活的每一日,又怎么不叫‘冒险’?”老妇咳起来,摇着头叹声道:“我们活着就是个永世不得解脱的轮回,美人也罢,普通人也罢,到最后,下场都是一样的。”
离暮雪眼底稍透出些悲悯。她看着老妇,本想问她们为何不离开,但又想到在这个由真实人间投射而成的世界,又何来容得下这么一批老弱病残苟且偷生的好地方?
于是她只抿了抿唇角,顺着老妇的话问了声:“你认为,在这个地方,彩蝶死了算是解脱么?”
“解脱,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老妇苦笑道,“人不就是这么贱么,哪怕嘴上话得再好听,在好死和赖活之间做选择,还是会想活着。既然都想活,被人杀死,又怎么能够叫做解脱?”
“你并不喜欢彩蝶。”离暮雪看着她的表情,片刻后道。无情无绪的一句表述,却让老妇的神情变得些许复杂。
“理由是什么?”离暮雪回头望了一眼屋里的那些崭新厚实的棉衣,那些正被人翻看的书,还有那篮子被吊起来挂在梁上的烙饼。“她既对你们时有恩惠,还这般关心你们的生活,你为何在谈起她的时候,显得并不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