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结婚 表面夫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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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夫妻的嗓门儿又高八度。婚姻通常不幸,季长善不渴望同谁结婚,却需要一个绛城户口。

    “结婚么,季姐?”彭先生问得平静,视线依旧定在后视镜上。

    季长善不记得自己和他通过姓氏,但是邻里邻居三年整,彭先生听旁的邻居提过她名字也不奇怪。真正令人费解的是,三年来第一次正式交谈,他竟以求婚开场。季长善刚上过男人的当,对他们有十二分警惕,陌生男人向陌生女人求婚,但凡稍有理智,都会觉得这事儿失智。

    她看过几篇社会新闻,那些个男人,要么图色,要么谋财,要么就是先图色再谋财,反正不排除害命的可能性。

    户口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季长善勾住门把手,开门的前一秒想到论跑论力量,她肯定比不上对方,万一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她故作气定神闲,询问前座那人要不要换个地方详谈,彭先生没有表情变化,请她来定地方。见他这样漫不经心,季长善倒以为自己长了颗人之心。她拨幺幺零的手指一顿,暂且没有按下拨号键。

    他们迈入雨中,各一把伞。那对夫妻仍在吵架,雨水将他们淋得狼狈朦胧,季长善似乎听到有谁喊了离婚。

    西瓦台出门右转,有家咖啡店,季长善经常光顾。熟悉的环境带来安全感,屋内无风无雨,季长善捧着杯安眠茶,双手暖和过来。

    彭先生坐在对面,端陶瓷杯吹一吹热气,慢饮两口,季长善见他嘴唇上方蹭了抹深色印子,不禁联想五六岁的孩子。彭先生长得很好,好到不像什么正经人,像他这样的高眉骨,其实更适合来点苏格兰威士忌,而非热巧克力。

    她低眼抿着茶水,洋甘菊泡的,十分苦。彭先生推来一份文件,他话不多,季长善等不到解释便自己翻开来看,是份资产证明。

    起初她一目十行,随即读得一字一句。纸张翻到最后一页,对方递过身份证,季长善在匪夷所思中分辨良久,最终确定面前这位先生是朗郁的老板。

    朗郁做精品咖啡豆生意,公司发展历史仅有七年,国内市场份额却一度追平老牌大牌。季长善在调查竞品时,着重分析过朗郁的发家历程。这公司背靠彭氏酒店,通过进驻酒店餐饮开高收入群体市场,随后不断与各类轻奢品牌联名,抓牢精致白领的钱包。

    他们公司的老板有位财力雄厚的父亲,虎父无犬子,他年轻有为,却生活低调,少见于媒体。季长善仅看过一张彭朗的照片,还是狗仔偷拍的镜头,遥远且模糊。

    她搁下资产证明,望向对面,彭朗已经喝完整杯热巧克力,正用纸巾擦拭嘴巴。季长善不会妄自菲薄,也毫无自恋,像彭朗这样的条件,分明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女孩儿。

    商场上拼多年,季长善根本不相信无功受禄,想必彭朗早已对她做过事前调查,她请对方开天窗亮话,大家都是做买卖的,明码标价才好谈生意。

    彭朗于是开诚布公:“季姐,我需要一个人结婚,但是不希望涉及感情。如果季姐有需要我做的,我会竭尽所能。”

    他递来一份婚前协议,季长善从头阅读到尾,发现有钱人确实吝啬。

    和彭朗结婚,夫妻之间缺乏财产流动,如果离婚,她分不到半毛钱。理想的商业婚姻本该如此,若是彭朗过于慷慨,她反倒要掂量一下再用什么交换。

    感情太奢侈,季长善也怕谈,既然是一桩商业婚姻,那么便无所谓起因结果,只要对方不是骗子,伤不了她的人身财产,和谁结婚都一样。

    她从包中摸出另一份婚前协议,内容同样吝啬。只不过为陈月疏准备协议的时候,她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陈月疏比她有钱,婚后各管各的账完全出于不占他便宜。这多少沾点感情。眼下协议废物利用,一点没浪费。

    季长善咽下一口洋甘菊茶,等待彭朗看过协议提出疑问。可是他没翻文件,也没问她为什么随身带这种东西,更加不算了解她答应结婚的原因。季长善只好补充明:“彭总,我需要一个绛城户口,越快越好。您看一眼婚前协议,如果有需要改的地方,我们再谈。”

    “季姐是讲道德的人,应该不会坑我。”他推过两人的婚前协议,请季长善照自己的心意整合。她捻着纸角,寻思陌生人之间的确存在误解。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她从苦日子里摸爬滚到今天,道德并不能当饭吃。她退回两份协议,让彭朗找律师整合协议。这无关清高或信任,而是假如她整得不合彭朗心意还得重改。她没有时间浪费。

    彭朗没做推辞,随手从外衣兜里掏出一枚鸽子蛋。蓝宝石白金钻托,季长善想这玩意儿应该是真的。她并不需要婚戒,也不想承担丢失赔偿的风险,但彭朗却婚姻是需要伪装的。

    季长善捏起戒指量片刻,“还得伪装什么?”

    “表面夫妻而已。”

    他的眼神比冰面平静,季长善与他相看几秒,仍旧提议约法三章。

    “随你。”

    季长善在婚前协议背面列出三点:第一,注意接触尺度;第二,互不干涉私生活;第三,女方买房落户前禁止离婚。

    彭朗全盘接受,示意季长善戴上戒指试一试,若不合适,还要调整。她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指环略宽,彭朗赞美她的手型纤瘦很好看。

    季长善扫了眼露青筋的手背,又反过来瞧手心。她并不觉得这样一只手有什么好看,只能想到手背比手心薄许多。

    店外雨势渐弱,两人谈妥生意走向大门,门边贴着一海报,季长善无意中扫了半眼,忽而被“朗郁”的字样抓住眼球。

    过去匆忙点单外带,从未注意这家店竟是朗郁咖啡的体验馆,季长善顿住脚步,眼光掠过正开门的彭老板,心想这人要真是不法之徒,她可算亲手送命第一人。

    心绪复杂间,季长善先一步走入雨中,她的伞断了两条骨架,罪魁祸首是今夜的风。半块伞布失去支撑,随风飘摇,几丝雨水斜进脖颈,凉得人心颤。四周公寓楼林立,那对夫妻不见了踪影,夜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早些年一些电视剧盛行,男女主人公总爱在倾盆大雨中感情崩溃,仿佛爱情和雨量呈正比。可今天晚上也下了场大雨。季长善脑海中浮现陈月疏的面孔,仅仅一瞬又消失。

    右肩斜来一角黑伞,季长善偏脸瞧去,彭朗请她站到他的伞下。

    他的长柄伞不很宽阔,两人同在伞下,恐怕要肩膀挨着肩膀。季长善不习惯和人贴得太近,便同彭朗句谢谢不用。他没有勉强,撤开的步子不紧不慢,像原本就是客套一句,对方也识趣。

    他们在公寓门口分别,两间房一墙之隔,从前倒少有二人同归的时候。季长善跟彭朗再见,她肩膀湿掉一半,挽在脑后的黑发散落两三缕,黑眼珠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彭朗摘掉水雾迷蒙的眼镜,目光行至她眉眼,停顿几秒,同季长善约定明天上午去民政局领证。

    她十点营销组会,赶不及,刚想实话实又念及彭朗开着竞品公司,不该向他透露内部讯息。季长善改约下午,抿了抿嘴唇问:“结了婚,能不能对外保密关系?”和竞品公司的老板结婚,传出去像通敌卖国,她还怎么升官发财攒钱买房。

    “季姐是怕我挡你桃花?”

    他问得一本正经,季长善便想认真解释。可是她还没开口,彭朗面色平静道:“我在开玩笑。公不公开随你,只不过在我父母面前,季姐得和我装成恩爱夫妻。”

    季长善没见过有人解释玩笑的时候也不笑,她嗯了一声,低头用房卡开门。隔壁的门锁同时转动,季长善前脚没入黑暗的房间,门外传来他的嗓音:“洗个热水澡,驱寒。”

    话音消散,他房门关上。季长善慢慢扣好大门,彭朗那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漫入脑海,他摘下眼镜看人时,目光不止多情一点。

    她走过玄关,也没开灯。湿外套搁到折叠晾衣架上。客厅有台电视机,季长善找到遥控器,调成新闻台,微弱的屏幕光投于脸孔,画面寂静地变动,皮肤忽明忽暗。季长善看了一会儿,去洗热水澡。

    水流抚过身体,季长善眨了眨眼睛,眼眶恐要起水雾,只好狠狠掐住虎口。

    她并非为了陈月疏难过,只是到头来,还是要靠着别人拿户口。

    季长善不喜欢倚靠,那样全代表自己无能。

    她压住情绪,走出浴室,吹干头发后,回房选了一件白衬衫,算明天拍结婚证照片穿。

    到底是第一次结婚。她找来熨斗将衬衫烫平,衣料沾点低温蹭过指腹,季长善想明天配条深蓝西裤吧。

    她穿夜里决定好的这套衣服,第二天照通勤标准补了个淡妆,提前十五分钟抵达民政局。

    彭朗卡点现身,季长善见他也穿了件白衬衫,觉得很巧。

    他递来婚前协议,季长善确认无误,双方签字。瞥着他随意游走的笔画,季长善发现俩字儿的名字不比三个字的写得快。

    彭朗慢条斯理收好钢笔,从兜里摸出昨天那枚鸽子蛋。指环已经照季长善的尺寸修改得当,她自己戴上婚戒,彭朗蓝宝石很衬她。

    季长善不知如何回应,就点一点头。她与彭朗并肩去拍结婚照,摄影师挥舞大手让两人靠近些。她余光瞥着彭朗的动势,见他不动,刚预备往中间挪个一厘米,他的肩膀就贴过来。

    季长善不习惯别人挨着,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摄影师叫女同志笑一笑,不要像被绑来的。

    为了表现自愿结婚,季长善只好抿弯嘴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