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婆 她决定谈谈称呼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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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姻状况的改变发生在转瞬之间,季长善摸过工作人员推来的结婚证,听人喜气洋洋地祝福一句白头偕老。

    尽管不可能白头偕老,季长善和彭朗仍旧异口同声地回了句谢谢。

    她揣好结婚证,起身时瞧见隔壁那组夫妻正在登记审查表上摁手印,男左女右,两枚鲜红的指纹同时落于白纸。

    新娘眉眼俱笑,跟新郎:“我这可算签了卖身契,以后你得多多赚钱,好好对我。”新郎满面春风,“你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签了卖身契?”

    他们的笑声清透开阔,季长善原本不晓得结婚是这样高兴的事。

    她瞥了眼右手拇指,红印泥还残留着,才想从包里取纸巾擦干净,旁边的夫妻忽而派丈夫来发喜糖。季长善平常不吃甜食,为了不扫兴就接下两块俄罗斯紫皮糖。彭朗分到两球巧克力,跟人道一声新婚快乐,随即拆开一颗巧克力含到嘴里。

    巧克力包装纸是红色的,被他随手夹进结婚证。季长善敛回目光,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把手里两块糖递给彭朗,“我不爱吃甜的,您吃吧。不吃就浪费了。”

    “我也不觉得甜食好吃。”彭朗这么着,手却接下糖果。季长善当他是出于男性自尊心,不好意思承认喜欢吃甜的。

    其实承认也没什么。

    上个月她到西南洱城的咖啡种植园出差,杜凯请她捎现做的鲜花饼,理由是供应链部总监Andrew嘲笑他一个大男人天天泡在糖罐子里,太娘炮。季长善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因果关系,杜凯扑闪他的大眼睛,义愤填膺:“无知带来偏见,偏见产生歧视。我非要天天在他跟前吃甜的,换着花样吃,吃遍大江南北世界各地的,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Man is born for sweets’。”

    虽然季长善因为不想浪费时间跑一趟,拒绝了杜凯的请求,但是这不妨碍她觉得杜凯言之有理。

    想到这里,季长善后悔把糖给了彭朗。做营销的讲究精准投放资源,这两块糖搁到杜凯嘴里,兴许会激发他的斗志。季长善与他共事半年,发现杜凯一旦处于斗志昂扬的状态,工作效率奇佳。可是糖果递到彭朗手里,也就是吃吃而已,毫无用处。

    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要回来还得费口舌。季长善面上一如既往,心里多少有点可惜。

    停车场就在民政局门口,彭朗剥一块紫皮糖入口,含化了,脚步也停下。

    他问季长善是否回公司,用不用送。她一指马路对面,地铁站近得肉眼可见,就不麻烦他。彭朗点一点头,远方和朗郁方向相反,确实不顺路。他让季长善慢走,他的司机老张却远远迎过来,热情地跟季长善做了番自我介绍。

    她没想到彭朗不是一个人来的,这种惊讶体现在微微抬高的左眉上。

    昨夜和彭朗谈好了遇见他方熟人,两个人就得进入夫妻状态。本以为能缓两天再演戏,谁想他一个会开车的还带司机来领证。

    有钱人可真讲派头。季长善抿弯嘴角,重现结婚证上的假笑,“您好,张叔。”完,偏脸望向彭朗,不知道下一步该不该直接走人。

    彭朗的表情看不出异样,他往季长善身边挪一步,自然而然揽住她肩膀,语气亲昵道:“还是我送你吧,老婆。”

    这声老婆叫得季长善梦回昨夜,像冷雨滴进脖颈,禁不住想寒战。

    她决定找时间跟彭朗谈一谈称呼问题,像老婆老公这种肉麻的破玩意儿,她听不得,更不可能叫出口。

    压抑着内心的极度不适,季长善由彭朗搭着肩膀来到车前。他的司机开辆宾利飞驰,比他夜里开的那辆国产长安贵一些,却在有钱人里算低调。

    彭朗为季长善拉开车门,大手挡在门框边,怕她撞脑袋。他做专车司机的时候可不会提供如此周到的服务。季长善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如同冬季夜海,昏黑寂然,她这才熨服帖了内心,配合名义丈夫完成一套恩爱夫妻的上车动作。

    车内鸦雀无声,彭朗坐在季长善右边,手指转动腕上那条棕绳。季长善头一次和彭朗并肩而坐,原本她习惯朝右面窗子看,眼下只能把头转向左边。

    老张从后视镜中量这对新婚夫妇,两人都穿白衬衫,浓眉黑发的,笑或不笑都很有夫妻相。

    早二十年前,老张就给彭朗的父亲当司机,今天受彭太太的指挥来探一下彭总和他太太的婚姻实况。

    上周之前,谁也不知道彭总在外面谈了三年女朋友。彭总和彭太太希望儿子早日成家,午饭时喊彭总到酒店餐厅,在饭桌上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人家女孩儿和彭总青梅竹马,知书达礼,家世自然和彭家旗鼓相当,强强联姻是双方父母乐意看到的,听女方也钟情于彭总。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彭总非但不同意和人交往,还当众宣布已有女友,算近期领证结婚。

    彭太太是搞艺术的文化人,饭局上没有发作,回家的车里安静愣了会儿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彭总大概不很生气,单问儿子是哪家的女孩儿。彭总沉默良久,答:“她父母应该帮不上您的生意。”彭总于是比彭总还闭口不言。

    老张看着后座上那位破坏彭家和睦的季姐,心中充满无产阶级之间的怜悯与叹息。只不过如果他的儿子要娶个外地穷闺女,老张会翻箱倒柜找出藤条子抽他丫的不孝子。

    季长善对老张审视的目光毫无察觉,她正心无旁骛地研究杜凯发来的新方案。昨天的财务威胁十分奏效,这位市场部总监在上午的营销组会上发挥出色,甚至要求继续完善方案。

    杜凯的强项在于挖掘客户的潜在需求,而季长善负责销售渠道的开发和运营,满足需求。这回远方新品上市,瞄准中高收入客户群体,绛城区域的销售策略其中之一是占领高端百货商场。商场和大经销商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产品进入商场,首先得借助经销商之手。

    绛城的咖啡豆经销商属红果公司经营老道,年初他们放出消息,下季度有意签订新的咖啡品牌。狼多肉少,竞品公司跃跃欲试。朗郁从前自主销货,今年预计扩张商业版图,也起由经销商牵线搭桥的主意。他们的招商计划里,红果不可能缺席。

    季长善用余光瞄着朗郁的老板,他倚着车座靠背,拿了本厚实的书搁在腿上慢慢翻。商场无夫妻,何况他们也不是真夫妻,季长善着套话的主意,思量如何开口。

    “在看什么书啊,彭……”她想称呼彭总,又记起前面坐着老张,叫彭总似乎显得生疏,干脆把“总”字咽了回去。

    闻声转脸,彭朗将书的封面亮给季长善看。她目光掠过封面上的画,一个戴太阳帽的女人穿白裙,站在一级台阶上,手扶大门口的白柱子朝远处空洞地望。书名大概是个人名,季长善对艺术半分造诣也无,但她能看出这是本画册。

    “爱德华.霍普,画些苦闷的画儿。”彭朗语气平淡,像百无聊赖随便看点什么。

    季长善默默记下画家的名字,算回家做做功课,下次套话可以从绘画切入。她嗯了一声,问彭朗待会儿去不去公司。

    提及朗郁,彭朗沉静的眼波在季长善面孔上多留了片刻,“去,跟红果的孙总谈合作。”

    彭朗的坦诚在季长善意料之外,她不由觉得对方在使用什么心理战术,比如通过泰然自若的表象误导对手,让她相信朗郁跟红果的合作木已成舟,以增加她方的心理压力。

    季长善保持镇定,预备顺着话题往下套朗郁的报价,然彭朗合上画册,递给她一本文件夹,“别忘了周末回爸妈家吃饭,老婆。”

    又是老婆。

    季长善悄无声息地忍耐,她决定今天晚上就跟彭朗谈谈称呼问题。

    她翻开文件夹,大体扫了眼内容,头两三页是彭朗的个人简历,再往后是他父母的性格分析和兴趣喜好。季长善瞥一眼彭朗,他坐直了些,从前座口袋中摸出一包湿纸巾。

    红灯远远亮着,老张正凝视后视镜。

    彭朗牵过季长善右手,轻缓地擦拭一抹红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