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叛逆 今天就睡在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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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石渐青邀请大家到客厅喝茶,喝黄山毛峰,今年清明的春茶。

    夜里喝茶易失眠,季长善不那么愿意喝,象征性抿了一口。

    她的名义婆婆坐另一张皮质沙发,和季长善之间隔了张木桌,桌上摆着圆腹白瓷瓶,瓶中插一把错落有致的花。

    石渐青捻着花瓣,叫季姐喝茶。季长善拿嘴唇碰一碰茶面,又把白瓷盖碗搁回茶几上。

    彭家这顿晚餐吃掉了两时三十六分钟,喝茶恐怕也得耽搁一会儿,虽然季长善没什么要紧事,但是过着这样闲情雅致的慢生活,她莫名生出一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

    余光览着彭朗,想找机会用最简单的眼神催他赶快离家。然彭朗托着白茶碗,吹三两口热气,悄无声息地品茶,水汽徐徐蒸腾,眼镜蒙白雾,他又摘了细擦,根本没往季长善处瞟。

    她转回注意力,因着石渐青扣上茶碗,眼望花瓶问:“季姐觉着这花儿怎么样?”

    “挺好的。”

    花瓶中插着牡丹花,十来朵,粉白的、水红的,伴着绿叶,欣欣向荣。季长善的父亲沉迷于养花弄草,尽管她和父亲并不亲近,但儿时耳濡目染,总归认得些花草。

    石渐青盯住季长善的面孔,嘴是笑着的,目光却疏离客气,“季姐懂油画儿么?”

    自然不懂。

    最懂油画的那批画家穷困潦倒,半吊子富贵藏家数不胜数。季长善一无热爱天赋,二无闲钱时间,雅致无处落脚生根,她并不觉得羞愧。

    只不过既然做了商业交易,协助彭朗维护家庭和谐又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季长善用了两个晚上深度挖掘石渐青女士的资料,彭朗列举他母亲的名人事迹,其中一项便是:逢周五,彭家客厅举办印象派沙龙,沙发拐角处定时更换花瓶,有奖竞猜石渐青女士照哪幅油画摆了实物。

    陪彭朗吃饭的那天晚上,他挑离谱典型跟季长善讲解:“三周前,我母亲照巴其耶的《全家团聚》插了一束花儿。那幅画儿的主体是人物群像,但我母亲取了画面底部的花团复刻。巴其耶其实不算经典印象派。”

    根据彭朗的点拨,季长善迅速搜集印象派的发展历史,但凡沾边的画家都扫了一眼,由于时间有限,最终背了几幅花为主题的作品。

    凑巧,石渐青今天走寻常路数,季长善瞧一眼红粉牡丹就回忆起临时突击的知识:“不太懂画儿。只是看见您这花儿,像看马奈的牡丹瓶。一八六/四年那幅,画了他热那维耶花园里的牡丹。要是桌上摆支粉白牡丹,再落些花瓣儿,那就更像了。”

    她连着两晚到彭朗家借看画册,英文的通读无碍,法文的需要他翻译,两人配合演戏,其实并不费劲儿。

    石渐青的笑容凝滞半秒。

    麻雀要飞上枝头,可真卯足了劲儿下功夫。她的儿子实在单纯,轻易就被这么一点儿招数蒙骗。

    她脸上重有善意流动,心中念着要替儿子撕一撕商人虚假的面具,“季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怎么看马奈的作品?”

    季长善统共看过五六张马奈的画,能有什么看法?

    她镇定自若,在记忆库中飞速翻找专业评论,算现场删减重组,像模像样地胡诌八扯。谁想嘴巴才开了一条缝隙,身边的彭朗忽而把茶碗放得响了些。

    他同母亲:“下回我带善来参加您的沙龙,今儿家庭聚会,咱们自家人的话?”

    继“老婆”之后,他又给取了个名。

    生平第一次听旁人这么叫她,季长善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往彭朗脸上瞥了一眼,这人拉过她的左手,好似漫不经心,转着蓝宝石鸽子蛋玩儿了片刻。他的手被茶碗捂得十分暖,相称之下,季长善感知自个儿的指尖微微凉。她想随他怎么叫吧,反正都比“老婆”耐听。

    另一张沙发上,彭诉仁用瓷碗盖子撇去水面茶叶,假借饮茶时盖子遮鼻半掩目,悄然觑着两口的亲昵之举。

    在得知季姐存在之前,彭诉仁一直以为他的儿子醉心事业,无心女人。男人发展事业固然好,彭诉仁年轻时就曾立下毒誓:“无业不成家。”他的儿子像他,短短几年就把朗郁经营得风生水起,彭诉仁为农民的孙子骄傲,与此同时指望着彭朗早日将农民的姓氏传承下去。

    从儿子过了二十七岁,彭诉仁就隔三差五邀请新朋旧友带他们的适龄女儿到酒店餐厅聚会。九成女孩儿见过彭朗的脸孔和身材,都愿意给他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每吃一顿相亲饭,彭诉仁就问儿子是否中意女方,彭朗从来都平静着一双桃花眼,轻描淡写道:“上回没给我联系方式的女孩儿,我想跟她见一见。”

    这孩子专挑对他没兴趣的喜欢,摆明了婚姻态度消极。

    养育彭朗的二十九年中,父母东,彭朗不提朝西,谁想快三十岁的人了倒突然叛逆起来。

    彭诉仁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只能例行安排相亲。

    上周和绛城古玩世家的女儿见面,石渐青看中人家的出身,直女孩儿的才情修养与她相投,绝非暴发户拿钱堆出的俗人。

    彭诉仁很反对石渐青把老布尔乔亚的思想挂在嘴边,他理想中的儿媳妇应当勤劳朴素,最好祖上有农民的血统,如此一来,儿子订婚结婚,彭氏才可发出充满阶级关怀的新闻稿。

    眼下经营生意,谁不看重社会形象?

    彭诉仁平常总教育儿子阶级平等,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彭朗竟然先斩后奏,真要娶一位两袖清风的妻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拿出几百万让季姐跟儿子分手实在不明智。

    穷人的算盘得叮当响,比起嫁入彭家,区区一笔分手费算得了什么?穷生奸计,万一对方早防备着被抛弃,录了这样那样的音频视频或者留存聊天记录,将来东窗事发,无论彭氏的公关如何敏捷强大,依旧不敌季姐一篇添油加醋的作文配上种种铁证。

    近来此类事件频发,彭诉仁有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不幸中招,纷纷倒在大众的道德审判之下。他彭氏辛苦经营的社会形象,绝不可因此毁于一旦。

    彭诉仁不怕计划生变,重在如何利用当下的情况做出最优解。

    他郑重其事问儿子,季姐是否是一生挚爱。

    彭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前瞒着家里和她交往,就是怕二老不同意。如果您非让我娶个门当户对的,我只好剃头出家了。”

    这话听着像玩笑,可是彭诉仁深知儿子从不开玩笑。

    照目前彭氏的经营状况,完全不需要靠联姻过活,假如为了强扭一段婚姻痛失独子,那么由谁来继承彭家的姓氏与财产?

    为了后继有人,彭诉仁决定妥协。

    只是经商多年,他习惯为万物标价,婚姻无非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把鸡蛋放进不同的篮子或许可以弱化风险,但是正如他娶不了数位太太,他的儿子也不能。

    彭诉仁于是请律师起草了一份婚前协议。

    他把协议推向儿子,语重心长道:“季姐要是真爱你,一定会在上面签字。假如她不签,你还是及时止损,她图的只有钱。”

    彭朗如期带回签好字的婚前协议,彭诉仁别无理由阻拦,只能认命。他问儿子算什么时候公开婚讯,彭朗答:“她在远方工作,和朗郁有竞争,还不方便跟外人透露好消息。”

    娶了个平民姑娘,自然要合理宣传。

    彭诉仁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彭家万分质朴,连儿子娶老婆都不在意对方的出身家底。可是他儿子坚持女性关怀:“她最动我的一点,就是独立自主。她有自己的事业,作为丈夫,我应该支持。”

    他可真是养了个道德高尚的好儿子。

    彭诉仁无可奈何,也不再问彭朗什么时候要孩子,反正他还会拿季姐在事业上升期做挡箭牌。

    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季姐身上。

    彭诉仁搁下茶碗,一张国字脸充斥父亲的威严。

    他伸粗糙的手向木茶几,拉开桌面底部的雕花抽屉,从中取出一封极为厚实的红包放到季长善面前,“嫁到我们家,以后就是一家人。这是爸妈给你的改口费,收好了,不要给彭朗。”

    季长善没怎么喊过爸妈,今天见彭朗的父母,提前做了几天心理建设,这才像块木头似的将爸妈宣之于口。她合该收这笔辛苦费,但是瞅着红包厚度,又觉得彭朗父母未免太过大方,她受之有愧。

    “谢谢爸妈的好意,我心领了。”

    “收着吧,善。”彭朗拿过红包,塞进她手心。

    季长善与他对视三两秒,想的是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转而又望向彭家父母,口头推脱两番,最终在两位彭姓人的坚持下,季长善将红包暂时收入囊中。

    客厅寂然良久,通向阔大院子的玻璃门映出深厚的夜色。

    彭诉仁搓搓老手,饮完杯中的余茶:“天儿也晚了,今天就睡在家里吧。”

    此话一出,那对新婚夫妻同时挑了下左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