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失眠 观星赏月兴许才不浪费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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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家的阿姨送来一套燕麦色的蚕丝睡衣,上面搁着洗漱护肤用品,是太太给季姐的,每样都全新。

    季长善道过谢,合上房门,抱着那一堆东西回头看向彭朗。

    他坐在窗边的牛皮沙发凳上,左手边立盏睡莲落地铜灯,灯光昏黄,这人的发丝浮出暗光,桃花眼低垂着,手捧一本粉皮浮世绘折子在那儿慢慢翻。

    季长善已经从最初的否认现实中清醒过来。

    像刚才那样的情形,彭诉仁皱起眉头表示疑惑,石渐青拿审视的目光丈量他们,彭朗沉着应对的那声“好”实在是权衡利弊无路可退后的上策。

    新婚夫妻头回拜访公婆,夜深了,归程太远,公婆请留宿,偏新婚夫妻实诚,事先在饭桌上答了今日空闲,又能用什么理由搪塞?

    彭诉仁问儿子,明明每周末都来家住一两晚,怎么娶了媳妇这么快就忘了爹娘,非得赶夜路回去。

    这时再坚持回市中心,显得做贼心虚,仿佛他俩要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新婚夫妻自然不能回些离经叛道的话,眼神交互后,由彭朗代替两人答应了父母的好意。

    季长善随他上楼,踩着木楼梯,脚底嘎吱嘎吱响。

    彭家别墅落成快三十年,地上共三层,彭朗的房间在顶层东头儿,面积比西瓦台那一整套公寓都大。

    他屋里头铺木地板,南面开了扇巨型网格窗,墨绿色的厚窗帘垂坠拖地;半封闭的西墙嵌了台阔屏电视,书房设立其后,三面环绕式书柜,五颜六色的书脊填充其中,满满当当的;卫生间由一道高大的滑动式木门隔在西北,衣帽间于东北,按春夏秋冬以及色调归置衣物;东边的吊顶倾斜一块儿,类似阁楼天花板,底下摆着一张两米宽的藤纹木床,被单同米色,床底铺张结绿的不规则地毯。

    彭朗领季长善参观一圈,请她随便坐。

    分明这么大片地方,季长善却不知该在哪里落脚。

    彭朗已经把目之所及的灯光全部点亮,她先是晃到书房,双臂环抱,立在写字台边,心不在焉地量柜子里都装了什么书,中文的英文的鸟文的;后来转回卧室,见彭朗坐在窗前看开本画册,顿时觉得自己应当像他一样若无其事。

    彭家阿姨的敲门声破寂静。

    眼下十一点钟,平常这个时间,季长善正好洗个澡预备上床睡觉。

    她同彭朗知会一声,进了卫生间,关上那扇巨大的雕花木墙门时,滚轴发出咕噜噜的微响。

    木门严丝合缝,彭朗抬起眼眸,门内锁头反复转动,像她不放心锁上没有来回试探。

    轻笑两下,把画册搁到手边的矮桌上。

    彭朗起身时不经意瞥见窗中倒影,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他慢慢收敛嘴角,一手扯过墨绿色的窗帘挡住玻璃。

    季长善出了浴室的门,黑长发用白毛巾裹住盘在头顶,身上换了阿姨送来的长袖长裤睡衣,内衣还服服帖帖包在前胸后背。

    卧室里没有彭朗的影子。

    季长善四下观望着走到床前,瞅见单床被子,发了会儿愁。

    就这么一床被子,地铺也不好。俩人同床共枕,她是睡觉顶老实,彭朗可不一定。这有钱人的卧室,为什么不能摆两张床?反正特宽敞的地方,摆五张都富余。

    如此想着,房门被人推开,季长善转头去看,彭朗抱两床新被露出脸来。

    “哪儿来的被子?”

    “蹑手蹑脚,楼下客房偷的。”

    季长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准备她地铺就行,可是彭朗先开了口:“我睡地上,季姐放心。”

    听他这么,季长善倒更不好意思鸠占鹊巢,毕竟错不在他,谁也不知道今夜有来无回。她于是主动去抱被子,“您不用照顾我,我睡哪儿都一样。”

    “那就都睡床上。”

    季长善左眉抬高,“您睡地上,我也没意见。”

    彭朗随她的便,慢悠悠好地铺,去洗澡。

    季长善吹干头发,翻出彭诉仁给的红包,认真数了一半钞票搁到彭朗枕边。浴室内水声不断,季长善平躺床上,贴着远离地铺的那侧,一盏灯都没关,半分睡意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雕花木门轻响着滑开,季长善斜眼瞥向那处,彭朗衣着整齐,边擦头发边往床边走。

    “季姐还交床位费么?”

    “您父亲给的红包。彭总和我组团儿诈骗,合该分赃。”

    彭朗拾起钞票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你得很有道理,我收下了。”讲完,去关室内所有的照明,唯独留一盏床头的台灯。

    视线逐渐晦暗下去,季长善合住眼,手从外面缩进被子,没一会儿由平躺翻了个身,脸朝窗子,留一抹背影给床另一头的人。

    她的背部十分纤瘦,轻易埋没于米色的蚕丝被,只微微隆起一块儿。

    彭朗转回目光,倚靠床头柜去看方才的浮世绘折子。

    黑夜中时间无声流动,墨绿色窗帘映着模模糊糊的光与黑影。

    季长善张着眼睛,耳听书页徐徐翻动,哗啦,哗啦,分明如同白噪音似的轻缓催眠,她却听得一声比一声清晰。

    背后那盏台灯垂着暖光,仿佛冬季的太阳,明度适中,也不炙烤颈后皮肤,但是仍然太亮,亮得季长善无法入眠。

    三五分钟一动不动,她重新躺平,双手交叠搭住腹,强迫自己闭了会儿眼,另一侧的光亮骤然熄灭。

    床下一阵窸窸窣窣,他也许掀被盖被,躺下了,又往上拽一拽被子。

    季长善睁开双眼,望着倾斜的天花板。

    从前她没少跟人同屋而眠,不过都是和女孩儿。

    她六七岁上了学就开始住校,那时住集体宿舍,比大通铺好点儿,每个孩子一张床,两张床并成一组,幽长的房间里分两列排着无数组床。

    季长善的床对着窗户,窗外架一张密集的不锈钢防护网,月亮老来看她,有时变成弯牙,有时圆盘,但总归夜复一夜地裂成几块。

    别的朋友常在夜里哭,哭泣会传染,暗房中此起彼伏着想妈妈想爸爸。生活老师哐哐砸门,扯着嗓子喊不许哭不许哭,谁再哭就不是乖孩子,爸爸妈妈不要坏孩子。

    宿舍最里面的墙壁上贴着红花榜,谁乖就奖励一朵红花。

    季长善是红花最忠实的奴隶,她永远第一个洗漱完,第一个归置好脸盆,第一个钻进直筒型被窝闭紧眼,从来不哭不闹,不想妈妈。生活老师给她贴了最多最高的红花,当着所有朋友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孩儿。

    她这么乖这么懂事,每天晚上还是只有月亮来看她,有时连月亮也不来。

    季长善的婶婶跟她,妈妈生妹妹是为了给她生个伴儿。

    可是,生个伴儿为什么把她给扔了?

    是她还不够乖吧。

    虽然她的语文数学都考满分,虽然她攒了一摞奖状红花,但还是比不上只会跳来跳去哭到喘不上气儿的妹妹乖。

    后来她就无所谓乖不乖了。

    房间里极静,彭朗的呼吸均匀平稳。

    季长善长长地叹出一缕鼻息,眼睛依旧盯着木质天花板,那上面有块长方形边框,目光顺着边框画了好多圈,停顿片刻,接连翻了七八次身,再次恢复平躺时,她开始数羊。

    一到七十九,忽而忘记数到哪里,又重头再来。

    到底晚上不该喝茶,或者干脆应该支住眼皮不在彭朗车上睡觉。

    “季姐睡不着么?”

    他的声音突然闯进耳朵,季长善原以为他已经陷入安眠。

    她算装睡,但是彭朗坐起身直接对上了她张开的眼,“睡不着吧你。”

    季长善嗯了一声。

    “要不要看夜景?”

    “现在?”再躺一会儿不定就睡着了,季长善不想跟他出去吹冷风,况且郊外黑灯瞎火,哪里有夜景。

    彭朗点一点头,拉开床头柜抽屉,从一堆钞票中摸到只遥控器。

    季长善侧眼注意着他的举动,只听滴滴两声,天花板上的长方形木块骤然轰隆隆向上推移。她愣了会儿神,一扇阔大的天窗逐渐显露,月影倾泻而下,淌了满床细细碎碎的银光。

    郊外能看见星星,后半夜的月亮是下弦月。

    她长发和顺地散着,从枕面漫到被单,月亮拂墨似的黑亮。

    脸庞默默浸润于月光,皮肤纹理细腻,越发显光洁。

    她的眼睛也很好看。

    彭朗的目光长久地流转在季长善面孔上,力度很轻,像蜻蜓点水一般,从这里滑向那里,甚至不足以让她察觉。

    “我时候才会看月亮。”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喃喃了什么。

    彭朗借月光找出手电笔,朝广袤的空中投去一线蓝光,“今天也可以看星星。”

    他胳膊肘撑在床边,蓝线偏向北部,春季七八点钟观北斗七星,斗柄应当指东,现在过了零时,斗柄似乎指向南方。季长善的眼睛追随蓝点,彭朗玉衡星最亮,天权星极暗淡,其他星星差不多光泽。

    彭朗找起狮子座,季长善的眼波渐偏移,他肩头淋着皎洁白光,眉高鼻挺,桃花眼微仰着,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解世界难题。

    杜凯那Bentley看着确实不错,斯文败类极了。

    季长善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先生长得很好,即使她并非外貌协会。

    “找到了。”他。

    季长善重新瞥向天窗。

    反正也是失眠,观星赏月兴许才不浪费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