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王八 那你就别回来了。
彭朗有过一个弟弟, 叫彭郁,后来他就死了。彭家的人习惯回避,谁也不提这个儿子,年复一年如此, 好像彭郁就真的不曾存在。彭朗并非谎言的缔造者, 却不由自主参与共谋。
人死不能复生, 何必往伤口上撒盐。他转动鲤鱼坠子,分明察觉伤口从未愈合, 但是习惯性自我欺骗,也就如同覆盖一层虚无的痂, 只要无人触碰, 就不会轻易疼痛。
他不动声色望住季长善,她嘴巴幅度开合,撂下一句:“你要是有个兄弟姐妹, 就知道什么叫不幸了。”
完, 她扭头去柜台,彭朗跟在太太身后, 不拦着她扫码结账。
出了超市的门,天色黑透,彭朗手里拎着购物袋, 季长善走在他空手一侧, 等了半天不见他牵手,便环抱起双臂,让他待会儿想牵也牵不着。
彭朗错过机会,也没挽回,两个人一路无言。回到公寓楼,彭朗先进自家的门换拖鞋, 季长善从他手里接过食材时,抓的是塑料袋,刻意避免与他接触。
太太似乎又在生气。彭朗转回眼光,进门换好鞋,去推隔壁虚掩的门。
他的行李箱搁在玄关,厨房水龙头开着,太太应该在洗菜。彭朗蹲下身摊开行李箱,箱中凌乱,他翻找一阵,在内层寻到一只银盒,巴掌大,四面雕蓝花,做工精巧,晃起来有响动。
握着盒子踱步厨房,季长善正胡乱切着葱丝,案板咚咚作声。彭朗倚到厨台边,量她低垂的面庞,一言未发。季长善被他看烦了,停下菜刀往旁边一瞅,并不算先开口。
她的眼神丧失友好,彭朗拿指背蹭蹭季长善的面颊,“你怎么又生气了。”
季长善撇开脸,矢口否认,手上继续切菜。彭朗贴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太太的腰身,用银盒摩挲她肚子,“你不喜欢听有兄弟姐妹好?还是回来没牵手哄你,你不高兴?”
两者兼具,恼火对半开,季长善一个都不想承认。她在彭朗怀里挣扎两下,让他赶快起开,别耽误她切菜。
太太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彭朗一手箍着她不撒手,另一只手晃晃银盒子,这东西哒啦哒啦响。
听声垂眸,季长善到底好奇这人手里拿的什么,便稍显安分,假装毫不在意,随口问了句:“你干嘛?”
“开看看。”
犹豫两秒,季长善还是放下菜刀接过盒子。掀开方盖一瞧,里面装着十几颗咖啡果,很红。
“在洱城的时候,满山咖啡果,景色很好。你要是看了,应该也会觉得好。”他偏头亲一亲季长善的眼尾,声音低缓,“搬不动整座山,只能带几个咖啡果回来。下次一起去看吧,好不好?”
季长善不置可否,但是听懂了彭朗的情话。
这男的惯会讲些乱七八糟的话,老拨她心弦。季长善把银盒子放到厨台上,由彭朗抱了一会儿,憋不住问:“你跟多少女人过这种话?”
“有几个。”彭朗怕麻烦,不想因为今天一个谎言日后编无数个谎,然而他也了解季长善,为了避免她激烈追问,又补充另一部分实话,“生意场上的漂亮话,你也过不少吧。”
商业手段的重要性,季长善无法否认,可她问的是彭朗过去有多少情话发自真心,这人又在偷换概念回避问题。她不禁猜测彭朗的情史丰富多彩,和这个女人玩儿腻了就换下一个,她不过也是这群女人中的任意一个,只是比她们多了一张结婚证而已。
理智盘踞头脑,勒令季长善及时止损,可是那颗跳跃的心却极为贪恋彭朗掌心的温度。
这个人抱她的时候,季长善总感觉自己被需要。她在心里叹息,重新拿刀切葱,葱丝宽窄不一,她的刀工并不好。彭朗摸摸怀中人的腹,撤开步子,取过袋中西红柿送到水龙头底下冲洗。
水流哗啦哗啦淌着,季长善耳听动静,拍了一头蒜,随便剁了几下,心气仍不顺。她几次瞥向身边人,彭朗起下手很生疏,割下一片酱牛肉需要三秒钟,切那西红柿,这会儿问该弄成丁还是切成块,待会儿又慢条斯理凑过来,给季长善展示成果,让她看这样行不行。
下手是彭朗主动提的,如果他向很多女人要过家常版接风面,绝不至于勤学好问成这样。柴米油盐逐渐消解季长善的不快,至少他想跟她来点儿烟火气,有钱人一般缺这个。
季长善找到彭朗的新需要,再度认定自己不可或缺。更何况,她的厨艺根本不可能拴住男人的胃,看过她的刀工还想吃她做的面,要么鲁莽,要么还算有几分真心。季长善并不认为彭朗鲁莽。
她认真做了一锅西红柿牛肉汤,卖相尚可,味道不知怎样。季长善不太想亲自尝,就把勺子塞到彭朗手里,让他试咸淡。她的名义丈夫杵着不动,季长善看对方那眼神,像是在等她舀了汤吹一吹再送到他嘴边。
多大的人了还要人喂。季长善无言以对,四目相视片刻,她叹了口气,抽过勺子探进汤里,绛红色的汤汁在灯下波光粼粼。季长善叫彭朗低头,她没给他吹凉,这是最后的底线。
彭朗发笑,自己吹凉了勺子,把着季长善的手往嘴里送。
他品味几秒,这汤着实寡淡。季长善用眼神询问味道如何,彭朗又舀一勺汤送进嘴里,这回捧住季长善的脸颊,慢慢渡了些寡淡与她分享。季长善没心思品咸淡,只轻咬他舌尖,莫名寻思这汤怎么催情。
灶上火苗旺盛,红汤咕嘟翻滚,水汽匆匆上冒。
在彭朗的自助调味下,这碗西红柿牛肉面成为季长善厨艺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她已经吃过晚饭,不跟彭朗抢面条。他坐在餐桌对面,筷子夹面,勺子盛汤,斯文享用太太做的接风面。
季长善看着他吃,臂贴住桌面,右手攥着左手食指,上半身微微前倾,问了两遍好不好吃。
彭朗吃过无数比这味道好的面条,但是哪一碗都不如季长善做的这碗熨帖。他用行动评价,放下筷子时,碗里一滴汤不剩。
季长善有点儿高兴,眼尾轻轻弯着,扯两张纸巾放到彭朗手边。他擦过嘴,桃花眼向对面望,两个人静静相看,不知道是谁先笑的。
她很多年没真心实意笑过,眼波掠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连耳朵都感觉好,所以藏不住一点笑。
“你笑什么?”彭朗嘴角扬着。
季长善反问:“那你笑什么?”
谁都绝口不提答案。
他把筷子和勺子搁进空碗,自觉去厨房刷碗。季长善拿上换洗衣物洗澡,裹着头发出来时,彭朗还赖在她家沙发上没走。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瞧着彭朗,这人摆明了想混上她的床,不过季长善明知故问:“不是让你回去睡觉么?”
他靠着沙发背,桃花眼半耷拉,“能不能在你家睡?”
季长善卧室的床只有一米五,睡她的床俩人贴一块儿,他更不可能好好睡觉。
她拒绝得干脆,彭朗驻留原地,听太太在卫生间吹头发。风停音止,季长善从门里露出半边身子,眼睛扫过彭朗,他头枕沙发扶手,胳膊搭在眼上挡光,那么高一个人屈就短沙发,也不知道图什么。
季长善挪回门里梳头,五分钟后,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彭朗听太太轻飘飘来了句:“那你也得先回去洗个澡吧。”
商人狡猾。彭朗缓慢起身,跟季长善要房门卡。她瞅名义丈夫一眼,心里确实盘算着先把他骗回去,等这人再来敲门就假装睡着了没听见。眼下计划暴露,季长善只好淡着脸色清嗓子,“你还信不过我么?”
“信不过。”
他太坦诚,以至于季长善无话可。她费力推开面前男人,脚步朝玄关走,预备从包里取房卡塞他手里,堵住他的嘴。
彭朗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季长善路过时瞥见屏幕骤亮。
晚上十点半,是谁给他电话?季长善多留意一眼,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涵水。她于是顿住脚步,转身望向彭朗:“苏姐给你电话。”
如果他识相的话,应该开免提。季长善环抱双臂,注视彭朗取过电话,他非但没有外放接听,而且接完了就要走。
彭朗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等会儿回来。”季长善微仰脸庞,审视彭朗的眼睛,沉默着等待他交代出门的理由。他目光坦然,笼统概括:“涵水找我有事儿。”
季长善眨了下眼,冷冷道:“那你就别回来了。”
撂完话,她往卧室走,走了三步回头看彭朗,他已经快到玄关。一分钟之内,大门开又关上,季长善脸色平静,进房间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五六次,突然坐起来下床,快步行至玄关把公寓门反锁两道。
吃完她家的接风面,赖着不走;苏姐一来电话,立马大半夜往外赶,连解释一句都怕耽误。季长善目不转睛盯着门板,胸口起伏明显。她抱着胳膊,绕客厅转了三圈,每走两步骂一遍彭王八,怎么骂怎么不解气,回卧室取出他送的银盒子,转瞬丢进垃圾桶,毫不留恋。
谁稀罕看什么满山咖啡果。
她眼眶不如咖啡果红,倒是没掉半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