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浇愁 我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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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季长善的家门, 彭朗驱快车前往中心医院。

    苏涵水又来一通电话,大夫给老院长下了病危通知,请彭朗赶来的速度快些再快些。他猛踩油门,抵达医院时, 苏涵水在大门口迎他。

    她眼周通红, 大概刚哭过。彭朗来不及多看她, 迈大步上楼,重症监护室外列一排空荡的座椅, 老院长的夫人坐在那里。老太太七十多岁,腰板直挺, 灰白色的短发修剪得齐整, 眼睛凹陷,神色宁静。

    他的脚步逐渐放慢,相隔大约十米, 老太太注意到这位熟人的身影。她单手扶住座椅把手, 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颤了两下。彭朗一边靠近一边用手势请她坐,老院长夫人撑着把手坐回去, 谁也没话。

    苏涵水抱来三瓶矿泉水,水瓶放在各自手边,没人想起来动。

    凌两点钟, 医生走过来宣布老院长死于肾衰竭。

    老院长夫人点头, 从身后摸过纸袋子,里面装一套寿衣。苏涵水是女孩子,不方面跟进去帮忙换衣服,只能留在外面联系殡葬管理所。彭朗跟随老太太的缓步子进入病房,老院长的遗容很安详,她替丈夫更衣, 彭朗在旁边适时搭把手,最后一点时间,安静看着老太太帮丈夫系扣子,一路系到领口第一颗。

    灵车拉走遗体后,彭朗送老院长的夫人回家,临走时同她节哀。苏涵水要留下来陪老太太,对方挥手,叫她回去好生休息,明天还得排话剧。彭朗开车捎带苏涵水,她家住西瓦台附近,二人进朗郁的体验店各自喝一杯热巧克力,间或谈话,寥寥数语,她掉了几滴泪。

    回到公寓时,近黎明。他家里有开放式阳台,摆张方桌和椅子,彭朗拉开玻璃门,点了支烟坐到阳台上。夏季天亮得早,远处淡云似静似动,他指缝间烟气袅然,就这么烧完一支烟。

    隔壁公寓里,季长善还深陷睡眠。

    昨天晚上,她等彭朗到十二点,他没消息,季长善就咽了一粒褪黑素睡觉。她睡得并不安稳,总记挂着夜里或许有门铃响动。一夜寂静,她睡了个囫囵觉,早上醒来时,太阳温度还低。

    季长善平躺床上,眼睛望了会儿天花板,三分钟过去,她翻身下床收好彭朗的行李箱,回房拿过手机快速发送消息,叫彭朗抽时间拿箱子滚蛋。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睡到下午四点,又该去郊外的彭家别墅。

    彭朗简单洗漱,老式刮胡刀剃须,换了身干净衣服,电话开免提搁在旁边,等季长善接电话。她挂了三遍,彭朗直接去敲她家的门。季长善站在门内,眼睛透过猫眼向外看,彭朗得体闲适,像睡了一夜好觉。

    她转回客厅,窝在沙发里给彭朗发消息。他过挂电话记得留言,虽然不清楚他是真担心还是漂亮话,季长善仍旧敲击屏幕,发过去一条:“临时加班,去不了你爸妈家。”

    彭朗心里明镜似的,但他今天没有心力哄人,也就顺着她话回道:“那你忙吧。”

    他的回复烙在季长善手机屏上,她反复读过五遍,第六遍的时候想电话骂他王八,最终退出通话界面,转到外卖软件,点了个变态辣新疆炒米粉当晚饭。

    彭朗独自开车回到郊外父母家,彭诉仁问儿媳妇去哪儿了,彭朗搬出季长善的原话,她加班。石渐青满意季长善的缺席,脸上多几分笑,叫厨子今晚做中餐,还特意加了一份炒山药。

    饭桌上,彭诉仁例行催生农民的曾孙,彭朗照旧回复正在努力中。

    老父亲已经察觉儿子的敷衍,于是搁下筷子,眉头拧成一团,国字脸充斥严肃。彭朗低眼吃饭,筷子落在固定的菜盘里,不怎么碰那碟炒山药。他母亲细嚼慢咽,吃五口饭,给儿子的盘中添一回山药,彭朗不声不响全部咽下。

    夜里上三楼,拐进最东头儿房间,彭朗不曾点开一盏灯。他拉开床头柜,季长善和他分的诈骗费散在那里,很凌乱。

    拨开三两张红钞票,他摸出遥控器,滴滴两声摇开天窗。今天晚上多云无月光。彭朗陷入大床,指腹捏着手电笔,一束蓝线从这片云指向那片云,在某一片类似鱼形的云上停留片刻,骤然熄灭。

    西瓦台公寓中,季长善收掉炒米粉的包装盒,嘴唇染成辣椒红。

    金有意约她出去喝酒,季长善原本不去了,架不住这女人来电话一口一个最亲爱的宝贝儿,她终于答应下来,换了身衣服下楼。

    今晚天际堆着厚云,夜色不怎么好。

    季长善捏着手机,又解锁一次,看彭朗有无发消息。金有意的车停在区门口,路灯昏黄,树影婆娑,她的车比太阳还金黄,正嗡鸣着震动。

    把手机踹进兜里,季长善拉开副驾驶车门,爱马仕大地香水的气息扑鼻。车内金有意明眸一弯,红唇翘道:“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季长善系上安全带,眼望前路,过两秒才记得也该问身边人今天好不好。金有意无爱一身轻,哪天都挺好,她带季长善去了家清吧,老板是她半年前的约会对象。

    得知这层关系,季长善见怪不怪。

    她跟金有意认识十二年了,这女人换男人如换衣服,可谓逍遥自在,快乐无边。

    季长善曾经质疑过金有意的情感状态,后来又陷入自我怀疑。她的朋友在物欲和情/欲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从来不掺和季长善的感情世界,但偶尔会发表一些看法:“一个人要是平静惯了,就见不得大风大浪。像你这样的人,要么不爱,要么爱个无比老实的,否则您就瞧好吧,板上钉钉受伤。”

    当时季长善不以为意,如今想来,金有意这女的确实有点儿东西。她应该向这位新时代女性看齐,男人算狗屁,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季长善又开始骂彭朗王八,脚步随金有意迈入酒吧,店里断壁残垣,仿佛置身叙利亚。

    她无所谓在哪里喝酒,随便找了一处灰蓝色的水泥墩子落座。金有意步调轻松,到酒吧跟老板招呼,两人互赞魅力不减,谈笑间老板要赠酒,金有意领情,约他改天叙旧。

    拿两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往回走,金有意眼尖,远远瞅见有男人跟季长善搭讪。

    她这位朋友脸冷,向旁边斜一瞬目光,嘴巴轻开合,看口型应该是“谢谢不用”。金有意不禁摇头,她的宝贝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近男色。

    这铜墙铁壁的,哪辈子能铁树开花?

    金有意近前去,那男人还在持续搭讪,季长善大概听烦了,从包里取东西往手上一套,男人见了骤愣。一枚蓝宝石鸽子蛋于灯光底下晶莹剔透。金有意不清楚自己的耳朵有无毛病,但季长善好像真在冷言冷语:“我结婚了。”

    这一刻,金有意不能自己一点儿不震惊。

    从前,她也见过季长善被人搭讪,有些男的死缠烂,季长善顶多来一句快滚吧,绝不会拿自己的情感状况做挡箭牌。况且那戒指也太真了,她宝贝儿就算有钱也会坚定不移地购置房产,鸽子蛋于季长善而言,简直虚无缥缈,称得上一句:“有钱烧得慌。”

    金有意神经活跃,快步赶到季长善身边,三言两语发搭讪的男人,酒杯刚放稳,就扯过季长善的左手一探究竟。

    “彭朗送的?”金有意一看便知,季长善也不知怎么否认,毕竟这东西确实太真了,容不得她撒谎。

    季长善只能点头承认:“他借我戴两天。”

    “交代吧,什么时候结婚了。”

    “表面婚姻而已。”季长善抽回左手,端起杯子,抿一口酒,“不定明天就离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金有意听罢,发现季长善比她想象中疯狂。她也拿起酒杯,跟季长善碰了一下,“不是,你连假结婚这事儿都干得出来,为什么不假戏真做?”

    金有意的逻辑有违常人,季长善反应片刻,故作云淡风轻道:“我需要户口,他需要太太,商业合作,为什么谈感情?”虽然无法否认跟他抱了亲了,但彭朗到现在都没发来一句解释,季长善后悔跟王八谈感情。

    “他是缺人结婚吗?怎么就要跟你领证呢,我的傻宝贝儿。”

    季长善冷哼:“那你是没见过人家的婚前协议,比高中教辅还厚。我们俩都很专业,谁也不爱谁。”

    金有意了解季长善,这位宝贝儿嘴硬心软,如果没有半分感情,她犯不上跟搭讪男人明自己名花有主。

    为了撬开季长善的嘴,金有意多叫了几杯酒,陪她喝得微醺,这才跷淑女二郎腿循循善诱:“爱不爱有什么关系,谁还没点儿欲望?有钱人虽然危险,但越危险越刺激。凭他那顶级皮相,你就是出去找鸭也难找。法律保护你俩睡觉的权利,你多睡他几回,不睡白不睡。”

    歪理名言敲季长善沾酒的心弦。

    彭朗亲她的时候,她确实有睡他的冲动,但那是出于某种真心。

    或许,彭朗也有点儿喜欢她,只是他自由惯了,不愿意套进一对一的关系。那这王八蛋何必来招惹她?分明知道她是个醋坛子,分明一清二楚她的占有欲,还要来抱她亲她,什么需要她想她,叫她去看满山咖啡果。

    他有毛病吧。

    这么暗骂着,季长善喝掉最后一口酒。

    桌上摆无数空杯,头顶白灯明晃晃的,四周又极昏暗,看不清旁桌有几个人。季长善眼神动摇,慢慢盯向金有意港风的脸孔,不言语半刻,蠕动嘴唇问:“怎么才能不喜欢一个人?”

    金有意的酒量跟季长善一样好,眼下神志清醒,完全可以分辨季长善眼中存着几分脆弱。她很少陷入爱情,却也不认为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成年人的第二要义是坦诚。季长善并不坦诚,想爱不敢爱,金有意已经抓住她的愁苦,于是真心实意道:“喜欢他就喜欢呗,爱又不丢人。”

    “他又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季长善转着无名指上的鸽子蛋,“真喜欢我,就不会半夜出去找别人。还一句话都不解释。”

    “那你去问他呀。”金有意顿了下,目光似看透一切,“他应该来找过你吧,然后你气头上没见,现在人家不来了,你又着急。”

    季长善无言以对,只好用冷淡的脸色表达对金有意揭露事实的不满。

    金有意摇头叹息,从包里摸出镜子对着补口红,边补边往季长善那边漏几点余光,“台阶都铺到您脚底下了,您一脚踹开。”

    “他要真想解释,早发微信了。他就是不想跟我。”季长善环抱双臂,叫金有意约代驾,到点儿该回家了。

    闻声起身,金有意绕到季长善旁边,一把搂住她肩膀,朝着这位朋友的耳朵笑呼酒气:“别着急啊,还有下一轮呢。你要是不想在乎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一见其他男人。会所还是夜店,宝贝儿你来定。”

    季长善扒开金有意的烫胳膊,左眉微挑高,“我现在可有个合法同居人,您少勾引我伤风败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