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挽留 我只喜欢你。
早在一个月以前, 季长善的眼泪就掉完了。她没有哭出来,那些情绪产物在她眼眶里稍微几个转儿,没用多久就被她憋回去。
彭朗左手撑在副驾驶椅背上,脸庞与季长善相隔二十公分。他垂眼望着面前人, 目不转睛, 仿佛要把错过的日子和感情一点点看回来。
季长善没有躲避彭朗的注视, 她的脸色越发平静,眼中几点泪光全然消散, 彭朗目睹一切变化,心随之坠入谷底。
他宁愿季长善在他面前痛哭一场, 因为软弱代表绝对信任, 代表她心里有他。然而季长善并不相信彭朗刚才的表白,哪怕一个字都不信。
她抱起胳膊,冲彭朗笑笑, “谁离不开谁啊, 彭朗。”
他离不开她,这种鬼话他以前也过。他的时候, 眼神跟现在没什么两样,都无比坦诚,无比认真, 像没了她就活不下去。可是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以后,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彭朗一次都没来找过她。他比谁都会玩儿冷淡,比谁都擅长搞失踪,季长善实在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的爱,难道他爱谁,就要让谁难过么?
这种爱不要也罢。
季长善向后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眼睛专注盯着彭朗,诚恳道:“你应该庆幸最近没怎么下雨,人是经受不住二十一道雷的。”
“我从来没骗过你,善。我跟你是认真的。”
“认真逗我玩儿吗?”季长善停顿两秒,继而,“你高兴了就来亲一亲抱一抱,不高兴了连解释一句都不乐意。这就是你的爱么?你是不是演戏演久了,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彭朗百口莫辩,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证明真心。季长善不等他张口,抬起嘴角讽道:“别在这儿装深情,装追悔莫及了。你爸妈在郊外好好待着呢,没来欣赏你的表演。”
她已经蜷缩起柔软的内心,只留尖刺在外抵挡彭朗:“户口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在想到办法之前,我还需要占用一下你的户口本。作为等价交换,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周六跟你去一趟郊外。不过等放完国庆,我们就先把离婚证领了吧。”
离婚证一领,他们就很难再有瓜葛。彭朗需要法律捍卫他的爱情,自然不能服从季长善的安排。
他反复量季长善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情意,但是她态度决绝,仿佛他们之间再无明天。
彭朗不能不挽回:“我就只有你一个太太,离婚了,就剩我自己了。别扔掉我,好么?”
“不好。”这回是她先抛弃彭朗的,她没有被人抛弃。
季长善冷着一张脸,去推彭朗挡在她身边的胳膊。
彭朗堵在副驾驶门口,不肯放季长善伸腿下车。他按住季长善的右腿,固执己见地困住她。季长善威胁彭朗当心耳朵,他装聋作哑,季长善便立即掐住彭朗的左耳垂,专挑有伤口的地方使劲儿。
他们吵起架来无声无息,路过的西瓦台居民频频侧目,就差停在车门口观察两人是在亲嘴,还是在架。
无用的较量使季长善心力交瘁,她不可抑止地叹息,最终松掉彭朗的耳朵,沾半指血迹。
置物格中放一包抽纸,彭朗拽了一张纸巾给季长善擦手。她一双倦眼盯住前方的挡风玻璃,随便他怎么摆弄指尖,实在懒得浪费力气挣扎。
彭朗帮她擦完,用同一张纸简单蹭了一下左耳垂。季长善不知道彭朗为什么总让她难过,思考无果,只能轻轻叹息道:“跟你在一起太累了,彭朗。我们一点儿都不合适,你放过我吧,行么?”
季长善未必不爱彭朗,只是不算再爱他了。意识到这一点,彭朗陷入无声的恐慌。
他迫使自己压制绝望,克制冲动,如果再做出一些强硬举动,照季长善那不服输的倔脾气,以后再想见她就更难了。
彭朗恢复理智,慢慢后撤,退到副驾驶以外,手里还攥着他的银框眼镜。
他没有重新戴上眼镜,而是把它塞进了西装兜里。
不戴眼镜的时候,他的黑眼圈会更加明显,只要季长善还愿意看他,就一定会注意到他缺乏睡眠,而且脸庞消瘦。
他过得不好,才能证明彭朗没了季长善过不下去。
彭朗极其了解季长善,她吃软不吃硬,让她心软就是最好的春/药。
他留意起四周的光线,找到一个最适合的位置,缓慢蹲下去,像只大狗似的斜靠在季长善腿边。
路灯向下落白光,彭朗的侧脸浸在光亮处,每一寸可怜都暴露得恰到好处。季长善开始并不看他,彭朗也不话,单从兜里摸出烟盒,用两三块一只的火机点烟。
火焰在秋风中跃动,彭朗了两次火,最终没有点燃一支烟。
他收起烟和火机,脸上没做任何表情。季长善目视前方不动,彭朗便稍微低垂眼睛,用长睫毛配合黑眼圈,再辅之以瘦削的脸颊,默默向她的余光传达某种失落、某种无力感。
季长善静止五六分钟,终于向彭朗施舍一瞬间的正面注视。
他个子很高,肩膀宽健,整个人蹲得半高不低,两条长腿蜷在那里,十分委屈。
季长善万分了解彭朗诡计多端,因此猜到他在装可怜。她控制自己不要心软,但是他装得确实挺像的,尤其那左耳垂上还残留血迹,这是她亲口咬出来的,无法否认真切。
不知怎地,舌尖抵在前牙后面抚动了两下。季长善轻咬自己的舌尖,不很疼,她脑子里开始回放刚才激烈的景象,暗骂彭朗咎由自取,简直活该。
她的防身术教练,女子防身术的要义在于逃脱,假如纠缠对象的身材和力量远超于自己,就一定要想法设法击中对方的要害部位,趁他疼得死去活来,迅速逃跑,切忌恋战。
刚才没一个高抬腿让他断子绝孙,可真是仁至义尽。季长善再度向彭朗倾斜几秒眼光,极度后悔自己的心慈手软,否则也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彭朗并不知道季长善的真实想法,只不过一察觉她投来眼神,就立马转过脸接住。
他看着季长善的眼睛,对她笑,嘴角的弧度近乎于讨好。季长善虽然很吃这一套,但是现实证明,有钱人演起戏来过分娴熟,连心也不动一下。
季长善应对不了力量悬殊级的对手,便决定听从防身术教练的指导,拒绝恋战,迅速逃脱。
她放平语气,真诚地同彭朗建议:“你去找别人陪你玩儿吧。我真的很忙,也很气,没有时间跟你浪费。”
彭朗去握季长善的右手,还没等碰到,她就抱起双臂。
他的腿已经蹲麻了,但是现在起来就功亏一篑,彭朗只好继续蹲着跟季长善话:“我不想找别人,我只喜欢你。”
“你的喜欢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
“我以前做得不好,以后不会了。”彭朗捻起季长善的衣角,一双桃花眼缓慢眨动,盛住三五分路灯光。
“在巴黎的那一个月,我想了你很多次。有时候在街上走着,看见一盆花也会想你。每想你一次,我就买一件让我想起你的东西。买着买着,攒了半个行李箱。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我看着那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就到这个地步了。我早就喜欢你了,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爱你,也许是知道的,但我害怕了。”
季长善别开脸,不去看彭朗的眼睛,“爱我有那么可怕?”
如果他根本不爱她,季长善还能自我欺骗,这人就是个王八蛋,撩完就跑,她遇人不淑。可彭朗竟然害怕爱她。
季长善眉头轻蹙,快速眨了下眼睛,尽量避免思考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好,所以从到大才没人敢爱她。
彭朗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瞬间的软弱。他怕季长善多想,喉结上下滚动着犹豫片刻,终于决心跨越一部分胆怯。
他低下眼睛,面前走马灯似的滚动回忆,那些过去避之不及的痛苦,一遍一遍经过,彭朗开始抽丝剥茧一般地梳理心绪:“这么多年,我不敢爱任何人,我怕投入感情,又失去。失去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比起从来都没得到过,拥有以后再失去,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他尾音轻颤,不细听根本发觉不了。
季长善听出了他的异样,却没有去看彭朗的表情。
她保持缄默,不问彭朗曾经失去过谁,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他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心情,再度开口时,眼睛已经抬向季长善的脸庞,“我不想失去你,善。你太好了,好到哪怕我恐惧爱一个人,都要忍不住爱你。”
这么多年,没有人像他这样诚恳地爱她,假如彭朗再多一句话,季长善就会掉下泪来。
幸好他没有。
季长善低着脸收拾情绪,彭朗去牵她的手,季长善立马向后缩。
他不能攥全她的掌心,只能勾一勾她的食指尖。这也是很好的。彭朗捏一捏季长善的食指,探头去找她的眼睛,“我不能没有你,善。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季长善拒绝和彭朗对视,却也没能或者不能。
没有否决就代表有希望。彭朗捻着季长善的指尖,给予她适当的思考空间:“你不用马上回答我,等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季长善无法分辨彭朗的话里有几分真心,所以不能轻易相信他。她没多什么,只往彭朗脸上瞥了一眼,叫他赶快起来,不要挡她去超市。
彭朗撑着门框底部站起来,腿里仿佛千万只蚂蚁在爬动。
季长善看出来他腿麻了,很菩萨心肠地等了五秒钟,第六秒才起身一脚踩住他的脚背。
刚才彭朗给她拎上车的时候,不心踩了她一脚。季长善不能原谅彭朗的鲁莽,因此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