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失控 是我离不开你,小善。
就算是盘古开天地, 世界诞生日,季长善也不会跟彭朗回他父母家。
她从大门口撤开步子,回到房间里写报告,彭朗在外面按了三分钟门铃, 动静戛然而止。季长善字的手停顿一秒钟, 随即进入工作状态, 不再分神想彭朗突然出现的原因。
六点钟即将日落,季长善拎上帆布袋去超市采购日常用品。
她刚迈出家门三分钟, 身后某间公寓的大门就骤然开合。季长善听见声音,没有回头,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她凭直觉猜到来者何人,却不因为他的到来而欣喜。
季长善加快步伐,彭朗阔步赶上与她并肩走。她不曾向身边人漏去一瞬目光, 一味直行, 去到电梯房才站定。
指尖还没抬起,彭朗已经替她点亮下楼键, 他站得离她半米远,季长善瞥着电梯从一楼往上攀升,像周遭只有空气, 神色异常平静。
彭朗转身面向季长善, 眼光直白地落在她脸上。
这些日子,她应该吃得好睡得好,半分没瘦,气色也健康。
过得太好了,也不那么好。
他长久地注视季长善,眼神从发际线淌到下巴颏, 季长善不管彭朗怎么看她,始终目不斜视,嘴巴紧闭。
彭朗败下阵来,瞥见她手里攥着帆布袋,搭话:“你去超市么?”
无人应答。
彭朗沉默三五秒钟,向前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吃晚饭了么?”
话音落地,电梯抵达十七层。
季长善踏入电梯,进了门迅速按下关门键,彭朗早防备她来这一套,当即在外面按住下楼键,电梯门重新向他敞开。
他慢慢走进去,季长善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最大限度远离彭朗,乃至直接靠到内侧的角落里。
电梯间面积狭,彭朗稍微一挪步,两个人的身体距离就缩短为咫尺之间。季长善与他面对面站立,她没有低头,眼睛平视彭朗的左胸口,冷淡地请彭总站远一点儿。
彭朗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伸手去摸季长善的脸颊。在触碰发生之前,季长善就皱起眉头,一把掉彭朗的大手,顺便狠狠踩住他的脚。彭朗不躲不闪,季长善持续发力,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任由她发泄恼火。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行么?”他低垂视线,一遍一遍描摹季长善的睫毛,她一动不动,眉眼间冷寂。彭朗的双手垂放在两腿边,几欲抬起来,去搂季长善入怀暖化,然而转瞬之间又被她的脸色逼退。
彭朗感受着脚上阵痛,喉结滚动,像自知心虚似的:“我后悔了,善。”
他的话太可笑,季长善都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抬起脸庞,和彭朗近距离直直对视,嘴角轻翘,笑意不曾抵达眼底,“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无其事回来,我还得热烈欢迎。”顿时,那几分笑无影无踪,季长善眼露嘲讽,“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是么?”
彭朗欲言又止,季长善的目光毫无动摇,她自问自答:“你算个什么东西,彭朗。”
电梯适时在一楼停住,季长善撤掉脚尖,敛回视线,费劲推开彭朗的胸膛,径直出了电梯。
彭朗在原地站了七八秒,随即按开正关上的门,迈大步离开电梯间,紧随季长善穿越公寓楼大门,走进一场秋风。
黄昏拖长两个人的影子,路灯一盏一盏骤亮,白光坠落,一前一后两头黑发泛出相似的光泽。
彭朗在季长善身后跟着,他望住她的后脑勺,那条马尾辫随她的快步子晃动,发尾扫着白脖颈,发丝浮光。如果他再靠近一些,就能嗅到清幽的香。
初秋夜不很凉,连树叶都没冻黄,彭朗却把大手缩进西装口袋取暖。
他距离季长善不远不近,想多迈两步赶上,最终又慢下脚步。
八月最后一天,彭朗把季长善送回西瓦台,接了几个专车单子,在大马路上转到凌两三点。
他接送客人,头三位时,全程保持寂静;从第四位开始,彭朗破天荒同他们闲聊,天南海北地聊。
有个客人大约是社恐,下了车就给彭朗差评,长篇大论地批评他话太多。
彭朗读过这位客人的评价,又往前翻了几条,找到季长善过的差评,安静看了一会儿,眼前仿佛有根画笔,一丝一缕勾勒她写评论时愤愤的样子。
她的模样不经想。
彭朗锁住手机丢在副驾驶,把车开回西瓦台。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彭朗点燃一支烟,眼睛定在一个位置上,看烟气缓慢飘过那里。
楼上无数扇窗户几乎黑透,间或有三五窗黄光白光,都不是从季长善卧室里透出来的。
彭朗没回西瓦台的公寓,而是随便找了处房子将就度日。
他白天照常上班,众咖啡公司群起而攻朗郁,问题相当棘手,彭朗日复一日处理公事,聚精会神,分不出心思想季长善晚上睡得好不好。
夜里难得有空,他吃过两个三明治,像从前一样开着那辆国产长安,满城接客送客,看这群忙忙碌碌的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凌回到住所,彭朗经常忘记点灯。他坐到皮沙发上,拆开一包香烟,一支接一支烟抽着,昏黑中唯独橘红色的火点明灭。
彭朗去到窗边向外望,对楼几家灯火闪烁,偶尔冒出人影,仿佛一片剪影。
这里比西瓦台安静许多,任何一对情侣或夫妻吵架,都懂得家丑不可外扬。他们关起隔音门,摔盘子砸碗,从不拣贵的破坏,又扬言要弄死对方。争吵越发激烈,不知道是谁先掉了眼泪,另一方嚷嚷几句,因为失去了对方的回应而渐渐住嘴。满地狼藉,两败俱伤,双方各找一间房偃旗息鼓良久,后半夜有个人主动敲门讲和,他们又抱在一起亲得死去活来。
彭朗站在窗前,聆听黑夜里的静寂,烟圈不断上冒,他吸完当晚的最后一口烟,摸黑回到茶几前,将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多数时间,这座房子并不开窗通风,整个空间逐渐乌烟瘴气,彭朗也从来不知。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一毫消瘦下去。
一天早上醒来,彭朗去洗漱间刮胡子,老式剃须刀经过凹陷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白色的剃须泡沫中渗出一丝红,彭朗眉头也没皱一下,随手抹去血迹,与镜中的自己默然对视,像在看另一个陌生人。但他其实不觉得自己难过。
秋天转瞬而至。
各大品牌早在夏末就送来新品册子,彭朗百无聊赖地勾勾画画,看见一条雾蓝色的女士围巾,鬼使神差预订下来。
新品成批成批地送货上门,彭朗看也没看就塞到衣柜里。那条雾蓝色的围巾从衣服堆里漏出一角,莫名显眼。彭朗顿住脚步,把它扯出来反复看,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很久,脑海中浮现季长善的脸庞。
她戴上这条围巾也会很好看。
这块布料或许会被她拎起来绕脖颈两周,再稍微提高一点,用雾蓝色遮住她半张脸孔。她可能会藏在围巾后面笑,一笑彭朗就能发现,因为她的黑眼睛还露在外面。她真心笑的时候,眼睛轻缓地眨动,没一会儿就弯成两道月牙。
彭朗没听见自己的叹息,只是忽而想到,他们还没有一起等到天气变凉,那本四季画册看到了夏季就戛然而止。
丧失感如同一滴蓝墨水掉进水里,由慢及快,从一点点不断扩大,乃至晕染他整颗心。
无数有关“丧失”的回忆扑面而来,死者不复生,活着的被他亲手推远。
彭朗的双手颤抖起来。
如果不爱一个人可以强迫就好了。
他捱过三个日夜,和季长善分别后的痛苦,如同一个人的脚后跟猛然撞到床脚,最开始几秒什么也感受不到,随后巨大的痛感席卷而来。
彭朗终于耐不住爱的失控性,缴械投降,四天之内往返巴黎绛城,把藏在十六区公寓柜子里的半箱思念全部拖回国。
傍晚刚落地绛城,彭朗直接驱车返回西瓦台,他的行李箱暂且搁在公寓玄关,算等季长善愿意和他好好谈谈时,再一件一件摆给她看。
彭朗想象过季长善的决绝,早猜到她不愿意见他,可是当此时此刻,真切看着季长善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彭朗又别有一番无力感。
他在季长善身后跟着。
秋风扫过两边树木,枝叶沙沙晃动。
天色已然黑透。
彭朗开始三步并作两步走。
他的车停在二十步之内,彭朗从西装兜里摸出车钥匙解锁,他的脚步离季长善越来越近,五步三步,追上她,彭朗拉住季长善的手腕,顺势把她箍进怀里。
季长善反应过来彭朗在干什么,便使劲儿跺他的脚,嗓子里滚怒音,让他赶快放手。彭朗视而不见她的反抗,连拎带搬,一边费力抵抗她的激烈挣扎,一边忍受季长善的牙齿在他胳膊上留下印记,终于将她塞进副驾驶车座。
她胸口起伏,身体斜坐,左脚踩在车里,右腿荡于车外。彭朗弓着后背,俯身屈居车内,双手紧紧按住季长善乱动的大腿,不管她挑他的肩膀还是耳朵咬,都绝不松懈。季长善捶着彭朗的后背,牙齿刺破他左耳垂的皮肤,血腥味儿顷刻间在嘴中弥漫,她没有松口,咬得更用力,牙齿都在颤。
疼痛钻心,彭朗一声不吭,季长善不知拿他怎么办,几乎要哭出来。
她精疲力竭,慢慢放开牙关,彭朗转头去亲她泛红的眼尾,季长善推开他的脸,轻声却战栗地请他离远一点儿。
彭朗抬手摸季长善的脸颊,即使光线晦暗,也能从那双黑眼睛里看清泪意。
他摘掉眼镜,不隔任何一层障碍物地与她对视,“是我离不开你,善。我喜欢你,很喜欢,爱也是可以的。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不要丢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