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分享 你来当季总吧,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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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朗端上一盘白菜猪肉水饺, 还拎来一瓶陈醋和筷子碟子。季长善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饺子,但也不想分几个给彭朗。

    他坐在餐桌对面,看季长善往碟子里倒醋。她蘸醋很仔细,那筷子尖挟着饺子在陈醋里滚, 一定要让每一块白皮都裹上深红色, 才能把饺子送进嘴里, 一口一个,吃得迅速, 也不怕酸。

    彭朗问季长善饺子好不好吃,她就那样, 完瞥一眼彭朗。

    他刚才在外面淋了雨, 左边的西装袖子湿透,颜色比另一侧的袖子深一些。屋里没通暖气,温度和室外相差无几, 甚至更阴冷。季长善回家就脱掉湿袜子, 换上了羊绒袜,上半身也套上一件黑色的开衫毛衣, 她一点都不冷,却在犹豫要不要给彭朗开空调。

    开空调费电费钱,还是算了。

    季长善低头吃饺子, 吃到第六只饺子, 彭朗:“我也饿了。”

    “那你就回家点个外卖。”

    “我想跟你一起吃饺子。”彭朗未必有多饿,他就是想看能不能从季长善嘴里分出一口吃的。

    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个晚上,彭朗赖在季长善家里过夜,她半夜饿了要煮袋方便面。

    煮之前,季长善问彭朗吃不吃, 吃的话,她就煮两袋。彭朗吃过晚餐之后,一般不再进食,因此他不吃。

    季长善煮完一人份宵夜,把锅端上桌,热气蒸腾,香气四散,她还卧了一只荷包蛋在汤里。彭朗拉开对面的椅子落座,他也想吃那锅面。季长善看向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背后,一颗心噌噌冒火。

    她不想显得太气,跟彭朗可以给他吃两口,彭朗吃了六口,而且把她的荷包蛋分去一半。季长善搁下筷子,一言不发,注视彭朗斯文掠夺她的宵夜。

    从前她在城西与人合租,室友都是猫头鹰,夜半三更才开始频繁活动。

    她们的房门开开合合,没有人轻手轻脚,季长善躺在床上,隔壁的音响在放摇滚乐,巨大的音浪撼动墙壁。切歌间隙,不知谁的电动牙刷在嗡嗡震颤,洗衣机不甘落后,滴滴两声开启以后,奋力翻滚,噪音不止。好不容易安静片刻,浴室的门被哐当关上,淋浴时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于耳。季长善忍无可忍,三番五次同另外两个室友沟通合租条例,但是收效甚微。

    季长善寻找过别的合租房源,一一看房比较后,还是目前所住的房子性价比最高。

    她囊中羞涩,别无选择,只能把每一个夜晚切割给另外两个室友,她自己则买了一副强力耳塞,每天睡觉之前戴上,早睡早起,专享第二天清的宁静。

    某个周六的清,季长善在浴室淌水的响动中惊醒。她早上睡眠更浅,稍大一些的动静就足以穿透耳塞,让她睡眼半睁。

    季长善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六点零二分。她那时习惯早起,即便不被室友扰清梦,也会在六点左右自然醒来。她的两位室友日夜颠倒,周末更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静静听着浴室里传来水声,分明已经睡够了,可依旧心气不顺。

    季长善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升职加薪,搬进了西瓦台的公寓。在这里,除却一些情侣或者夫妻总在夜里吵架,多数时间都终日宁静。季长善可以随意更改作息,再也没有人能扰她的生活。

    一天早上,万物寂静,季长善醒来望了会儿天花板,莫名其妙回忆起那些合租的日子。

    夜猫子室友洗澡时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回响。她眨了下眼睛,忽而意识到自己那天早上厌恶的是,室友夺走了属于她一个人的清。

    季长善一点都不喜欢分享,无论饮食,还是清,都不喜欢旁人侵占原本属于她的那一份。

    彭朗在和季长善的相处过程中,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以前没见过这么护食的成年人,觉得季长善就像孩儿一样,很有意思。彭朗忍不住要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底线,最终把她惹恼了。

    季长善拒绝跟彭朗同吃一锅方便面,把锅推到彭朗面前,叫他全都吃了。她话的时候,眉头微皱,乍一看眼神平静,再仔细瞧瞧,就知道其中暗流汹涌。

    彭朗看她真生气了,拎椅子坐到她旁边,刚握住她的手就被甩开。他好声好气承认错误,去厨房给季长善重新煮了一锅方便面。放鸡蛋,特意放了两只,煮熟了挑到方便面顶上,让她一眼就能看见他的诚心。

    季长善原本不吃彭朗煮的面,余光扫见他摸起筷子夹面条往她嘴边送,嫌彭朗肉麻,立刻拿筷子自己吃。

    她呼噜噜吸溜面条,彭朗问她是不是消气了,季长善低头吃面,不话,但也不排斥彭朗来牵她的左手。

    第二天傍晚,彭朗开车接她下班,到西瓦台公寓楼门口,下车开后备箱,里面装了三箱方便面,口味不一,都是季长善平常习惯吃的。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什么,就彭朗有毛病。他被骂了也不生气,弯腰从后备箱里抱出三箱面,箱子摞得太高,季长善都看不见彭朗的脸。

    他在箱子后面慢声,后备箱里还有一箱跑山鸡鸡蛋,今天早上他请人去郊外农家买的,没敢多买,怕她吃不了又觉得坏了浪费。

    季长善拎出那箱鸡蛋,对着高高的方便面箱子:“这些也太多了。”

    “你也可以请我去你家里吃鸡蛋。两个人分着吃,就不太多。”

    季长善什么也没答应,不过等下次彭朗再来家里抢吃的,她的容忍度从允许他吃两口提高到八口,可谓质的飞跃。

    彭朗以前不曾思考季长善是否爱他,爱不爱并不重要,最好是不爱的,这样彼此都没有负担。后来和她分开一段时间,彭朗在夜里开专车,开到凌一两点钟回到西瓦台,停在公寓楼门口,向上望一望季长善卧室的窗。

    夜深人静,没有夫妻吵架,他拉下车窗点燃一支烟,吸烟时神经放松,那些和季长善在一起的日子失去理智的阻拦,不受控制地闯进脑海。

    她那么一个护食的人,最后竟然无论他吃多少口东西,都不怎么生气。她只会轻轻瞪他一眼,发出一些低威胁性的警告,他听不听都行。

    彭朗熄灭烟头,无法任由自己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回到另一处住所,尽量避免再去西瓦台,直到那条雾蓝色的围巾猛然触发他的丧失感,彭朗才敢从头到尾捋顺一遍他们之间的感情。

    季长善爱或者不爱他,都藏在每一瞬间的细节里。彭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季长善愿意分吃的给他,愿意分一半床铺给他,允许他扰每一个夜晚和清,甚至割让时间,为他准备一碗西红柿牛肉面;百忙之中,接起一个又一个越洋电话,就为了听听他今天都干嘛了,再观察一下他有没有瘦。

    彭朗深感自己的心在战栗,他彻夜难眠,想了百十种办法,还是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伤害。

    他拖那些在巴黎买的物件回国时,其实毫无底气。伤痕既然已经造成,能不能愈合是个问题,愈合后也难免留疤。他怕季长善盯着伤口或疤痕因噎废食,就像过去这么多年的他自己一样。

    但她比他勇敢那么多,彭朗想还是要试一试。

    他同季长善表过白以后,反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不理不睬。今天晚上,彭朗心翼翼,先试探季长善是否反感身体接触,答案是反感的。他于是坐在餐桌前,询问她能不能分几个饺子给他吃,她拒绝得很干脆。

    彭朗那天被季长善咬了一口,左耳垂上留下一块月亮形的疤痕,就算有疤痕,他现在也不害怕让季长善多咬几口,只要她能给他一个机会。

    他看着季长善吃了一会儿饺子,起身去玄关拖来行李箱。

    季长善猜也猜到彭朗的箱子里装了什么。他过他在巴黎买了一堆东西,季长善疑心他胡诌八扯,但还是假装漫不经心,观看彭朗一件一件展示物品。

    他把那幅改过的蓝调水粉画也带了回来。季长善没上手拿画,单用眼睛扫着纸张。看实物,比在视频里看清晰百倍,他画得很好,主要很像她,就仿佛是把她刻在心里,一笔一划比对着描出来的。

    季长善差点问出口:“你给冯姐苏姐,还有别的什么姐,都画过肖像么?”幸亏她用饺子堵住了嘴巴。

    彭朗掏出一把珠串手链,浅蓝雾蓝深蓝,还混着一条彩色线绳。

    他把那条线绳抽出来,跟季长善:“我那天去蒙马特高地,在圣心大教堂门口,被一黑人老哥拦下来系手绳。他上帝保佑我,然后跟我要上帝的保护费。他要十欧。前些年还是五欧,现在抢劫都讲究通货膨胀了。”

    “你给他了?”

    “我中国人都会功夫,他得心点儿。后来我就把他劫了。”

    季长善原本担心黑人老哥又高又壮,彭朗不过他吃亏,破财消灾才明智。等他完劫别人,季长善才想起来彭朗这个人也挺高大,而且他在简历中明确写明彭诉仁怕他被绑架,四五岁就请老师教他学散。

    彭朗平常慢条斯理,只有拎她上车的时候才使用力量。

    季长善回忆着他的鲁莽,发现这个人虽然用胳膊箍紧她,但是他的双手交握着扣在她后背上,应该是怕手劲儿没轻没重,给她捏疼了。季长善早已忘记彭朗还拥有一些战斗力,毕竟这个人对她一直很温柔。

    她瞥着彩色手绳,蘸醋吃饺子,由一口一个,变成两口一个。

    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季长善提出一个现实性问题:“黑人老哥傻吗?看你不好对付,还去给你套手绳。”

    “如果他不傻,就可能是我当时在走神儿。”

    季长善太了解彭朗话的气口,像他现在这样停顿三秒,第四秒开口,肯定是乱七八糟的话。

    她没有断彭朗,而是听他娓娓道来:“圣心大教堂底下砌着长长宽宽的楼梯,夏天坐满黑黄白人,大家话,笑,天上都罩着一团热闹。我朝楼梯上走,站在教堂门口,往远处看。那地方是巴黎最高的位置,整个巴黎尽收眼底,那么多蓝房顶,天空也很蓝。但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只是很想你。想跟你分享这么多热闹,这么多景色,想着想着,黑人老哥要来分享我的钱包。我不能跟他分享,就劫了他的手绳,他可能觉得我是个无赖吧。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缠着你很无赖?我也不想的,可我总要试一试。你不会抛弃我吧,善?”

    季长善不回答,怕一出声就暴露心在颤动。

    彭朗与她久久相望,季长善眨了下眼睛,低头继续吃饺子。

    他弯腰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季长善手边,她扫了一眼,是股份转让协议书。

    “我前两天在电梯里碰见楼长大姐,她问我彭太太最近怎么样了。你不喜欢听彭太太吧,善?我也不觉得‘彭太太’这个称呼适合你。”

    季长善停下筷子,抬眼望向彭朗,左侧眉毛轻轻挑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和她对视,诚恳道:“你来当季总吧,善。我们分享事业,你多持股,我给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