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缺陷 无休止地猜忌与回避。
彭朗走出会所, 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季长善电话。
今天金有意过生日,极力邀请他的太太参加生日派对。季长善答应金有意赴约,彭朗电话是问她派对什么时候结束。
季长善还在公寓里换着高领毛衣, 电话开免提搁在床上, “这会儿才要去, 可能五六点结束。”
“结束了去接你吧。不过刚才喝了点儿酒,得找个代驾。”
“你喝多了?”
彭朗统共喝了半碗酒, 照他的状态,估计只有酒精测试仪才能分辨他喝酒了没有。不过彭朗笑道:“有点儿多, 季总亲一下大概能解酒。”
听到这话, 季长善就知道彭朗没醉。
她不搭理彭朗无理的请求,整着毛衣领子问:“就你们两个人喝的?”
“确实没有别人了。”
季长善嗯了一声,不多什么, 要挂电话。
彭朗走到车前, 代驾已经就位。
当着外人的面,彭朗不好讲些乱七八糟的话, 也就任由季长善结束通话。
西瓦台的公寓中,季长善把电话撂回床上,去洗漱间对着镜子梳头。
她头发多, 单片的木梳捋不透, 从来都用气垫梳。
气垫梳的梳齿头是珠子,圆润灵巧,一寸一寸按摩着季长善的头皮,像彭朗的手指。
昨晚睡觉之前,彭朗用手梳着她的头发,汇报自己周六的行程。
他要跟一个朋友谈事情, 谈西南咖啡农的正事儿。他那位朋友性别男,两个人约在会所见面。
彭朗话间,神态自若,语气毫无波澜。然而不管他多么若无其事,季长善都能在一瞬之间抓住“会所”二字的突出性。
她不知道什么正事儿要在会所谈,心上鼓出疙瘩。
季长善佯装谅解,否则成天暴露占有欲,她的“善”字就成了善妒的“善”。
彭朗擅长捕捉细微的情绪,借助台灯,看清季长善下撇的嘴角。他问季长善是不是生气了,手指穿梭在她发间,给季长善按摩头皮。
她有些感冒,风寒感冒,可能是复合的那天晚上,在外面淋了雨受寒;也可能是两个人互相灭火时,她穿得太少,不心着了凉。
季长善连续咳嗽几天,流清鼻涕,头疼时不时作祟。
彭朗不顾季长善嫌他肉麻,喂水喂药,鞍前马后地照料着,每天晚上都要给季长善做头皮按摩。
他的力道正好,按一会儿,季长善就困得眼皮架。
她本来是要睡觉,一听彭朗要去会所,立刻头脑清醒。
彭朗见季长善不肯闭眼睛,伸胳膊抱住她。季长善窝在彭朗怀里,他的大手扣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
他张口解释,掰碎了揉开了自己和阿晏是怎么认识的,阿晏又是什么样的习惯。季长善一字一句听着,指尖捏着彭朗的睡衣袖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彭朗成天假正经,交的朋友果然也正经不到哪里去。近墨者黑,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只会相互染色,越染越黑,黑成梵塔黑。
她扯开彭朗的胳膊,翻身背对他。彭朗贴过去,摸一摸季长善的后背。
现在她已经不穿内衣睡觉,但还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换衣服。彭朗原以为季长善是害羞,最近却越发能透过她的羞赧,看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
季长善依旧在清的睡梦中掉泪,彭朗听到啜泣声,睁开眼量身边人。
他是悄无声息地看,不敢伸手替季长善抹掉泪痕,怕惊扰她的睡眠。
季长善的睡眠比春冰还薄。有天早上,彭朗醒得早一些,想下床去买早点。他胳膊压在季长善的脖颈下,才扶住她的后脑勺,心翼翼地抽挪一寸,季长善就转瞬醒来。
彭朗停止抽离,抬起另一只手抚摸季长善额角的黑发,“是我。”
季长善朦胧地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睛。
彭朗抱着她睡了一会儿,大手老老实实,没像从前一样老往她睡衣里钻。
季长善最近感冒,身体不舒服,彭朗就不忍心看她更不舒服。
他能照顾季长善身体的感受,却难以时时刻刻满足她心底的每一分占有欲。
夜里的卧室和清一样,寂静无边。彭朗的手搁在季长善后背上,轻缓挪动,安抚着她。
两三分钟过后,彭朗眼望季长善的背影道:“我有这么好的太太,怎么还会找别人?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
各种新闻证明,家里有好太太的男人,照样不亦乐乎地出轨。季长善比从前相信彭朗,却仍旧控制不了自己的占有欲。
她开始自行想象会所里的场景:暗红的墙纸,皮质的沙发,彭朗倚在沙发背上,喝了威士忌又喝伏特加;他身边莺莺燕燕成群,酒后乱性,他的手在她身上如何灵活,就会在别人身上如何灵活。
季长善为这些夸张的臆想困惑,乃至恼怒。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无休止地猜忌,分明彭朗也不像十恶不赦的王八蛋。况且就算他今天不去会所,明天做生意也难免去各种场合,接触形形色色的异性,她首先不能阻拦彭朗办正事儿,哪怕是可以阻拦,她也管不过来。
季长善蹙着眉头,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的性格摘出来,放在眼前转着圈审视。她原本看见一片混沌,自认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加上亲密关系这层显微镜,一切人格的缺口暴露无遗。
她规劝自己改正缺陷,但是发现无能为力。季长善一面气恼自己的无能,一面难以克制地在心里翻旧账,一页一页翻着,从彭朗和苏涵水的过去,翻到彭朗第一次表白的那天晚上。
他,这么多年自己不敢爱任何人,是因为害怕拥有以后再失去。
假如他不曾深爱过谁,不曾拥有过谁又失去,怎么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遗憾在制造痛苦的同时,还会年深日久地向外漫延月光。
一个人失去一片白月光,世界陷入昏黑。他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忽而碰上一盏会亮的路灯,便误把灯光作月光。
月亮哪里会死?他眼睛望着路灯,心里装着月亮,他情不自禁地两相对比,越发不能忽视人造光的刺眼,于是千遍万遍地追忆月光的柔和。
他徘徊着,违心着,又无处可去。路灯并不好蒙骗。为了留住唯一的光源,他退而求其次,信誓旦旦地向路灯尽忠。他或许真爱路灯,爱她的照明,爱她能缓解寂寞,可假如将来明月复皎皎,路灯哪里会值得留恋?
思绪至此,季长善不得不吐掉爱情的迷魂汤。
她一动不动,一颗心像块大石头抛进冰冷的海水里,迅速沉入海底。彭朗见季长善好久不动弹,以为她睡着了,便回身去关台灯。
卧室里漆黑一片,类似深海八十米,季长善睁着眼睛,仿若溺水一般喘不过气。
彭朗伸手抱她,掌心覆盖季长善的腹,她的腹随着呼吸混乱地起伏。人要是安稳地睡着,本不该如此。彭朗用了些力气按压季长善的肚子,“你还没睡?”
季长善沉默不语,彭朗搂着她翻身,季长善没有抗拒。
窗帘拉得太紧,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季长善只能勉强找到他的眼睛。
她沉浸在猜测中无法自拔,嘴角微微垮着,如果开灯仔细看,会从这点弧度中发现一丝委屈。
彭朗帮她把脸边的头发挪到颈后,“那我跟阿晏换个地方?”
现在已经不是换不换地方的问题了。
季长善盯着彭朗的双眼,目不转睛,不知过去多久,她环住彭朗的脖颈,用右脸贴住他的左脸。他体温高一些,但没用多长时间,季长善就感觉不出他们之间的温差了。
她对着彭朗的耳朵,闷声问:“现在能跟我了么?你以前不想的。”
太太的问题指向明确,彭朗心里门儿清。
她在问他和苏涵水是什么感情,问他父亲为什么摔盘子,问他为了谁因噎废食。她想知道的一切,都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有些事情甚至连彭朗自己都看不明白。
彭朗习惯性地退缩,又害怕伤害季长善的感情,于是在回避和坦白的边缘踟蹰。两方势均力敌,彭朗深感天人交战,不得已陷入一阵沉默。
他有些朋友会在聚餐时,分享应付太太或者女朋友的方法。彭朗漫不经心听了两句,所有人统一的答案是:装傻充愣,但要诚恳得仿佛事实的确如此。
彭朗从前怕麻烦,很希望季长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两个人要谈真感情,他便不能装傻充愣,随口糊弄。
他怀抱季长善,感受着她侧脸的温度,掌心摩挲她的肩胛骨。季长善耐心地等待彭朗作答,但是他欲言又止,欲还休。季长善又重复一遍她的问题,仿佛今夜得不到答案就不睡觉。
彭朗无可奈何,只好停止装聋作哑:“你知道你会在睡觉的时候哭么,善?”
季长善身子一僵,本能地从根源上进行否认,急切地她没有哭。
彭朗不和季长善掰扯哭与没哭,他意在明一些事情的复杂性:“我有时候会做一些梦,很长的梦。醒来时不敢回忆梦里有什么,怕稍微想一想,就会流眼泪。每个人可能都有这样的时候。有些人很坚强,梦醒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我很软弱,比你想象中还要软弱。我逃避痛苦,逃避了很多年,习惯成自然,就像戒烟戒不掉一样,不能勇敢就勇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很难一夜之间全部倒出来,因为我也在梳理情绪,慢慢地梳理。”
他话很真诚,情绪渗透在字里行间,让季长善联想到清的泪梦。
她当然知道自己刚才的否认有多苍白,所以她可以理解彭朗,甚至谈得上感同身受。只不过,如果他是为了别的女人才这样难过,季长善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们的关系。
季长善脱离彭朗的怀抱,看着他的双眼问:“你是不是被谁抛弃过?被什么旧情人。”
她问得太认真,彭朗听愣了,三五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季长善今晚主要在纠结什么。
“所以你是以为我对哪个前任念念不忘?”
季长善不吱声,那他还能为了谁难过?
彭朗父母健在,也没见过祖父辈,他独生子女,好像也不是特别热衷于友情,身边女人倒是不少。
在这种情况下,季长善做不出别的推论。
彭朗换位思考后,捋清了季长善的脑回路,一时间无言以对。
季长善催促他赶快回答问题,彭朗没有逗季长善,搂住她认真作答:“我的感情生活,实话很匮乏。也许我欣赏过哪位异性,也可能和谁有过情感纠葛,但是论爱情,我大概只跟你发生过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