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奇怪 见怪不怪。
彭朗的话, 季长善在直觉上是相信的。她没有要求彭朗换地方谈正事儿,只是细细地望了他一会儿,拍一拍彭朗的后背,算作对他前半生微不足道的安慰。
人活着是挺费劲儿的, 但来都来了, 还能怎么办。
季长善不太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照常去上女子防身术的课。
课程期间, 季长善希望自己专心致志,但是教练请她回了三次神。季长善跟教练不好意思, 第四次照样走神。
她回味着彭朗昨晚所的一切, 暂时排除了彭朗有白月光的可能性,然除了爱情,他还能为了什么难过?
彭朗的过去彻底罩上一层大雾, 季长善穿梭其中, 只能从彭家的氛围中察觉几分离奇。
她随彭朗去过很多次彭家别墅,他们一家三口面上其乐融融, 可一旦有谁让石渐青心气不顺,她就以各种名义拿出两只木雕。
那两只木雕兴许有些年头,月亮的那只看起来更旧, 鲤鱼的倒像时常保养, 至少木头上没有裂纹。
石渐青把木雕摆出来的时候,眼睛总盯着彭家父子。她保持名媛微笑,言谈如常,季长善起初不以为意,后来不知为何,愈发觉得这位婆婆笑起来, 就像脑内有程序操控,机械异常。
面对石渐青的言行举止,彭诉仁只摔过一次古董盘。他似乎每次都怒火中烧,但是情绪一次比一次隐形。
彭诉仁通常会背身离席,摔盘子那次,走时步伐很冲,头发都要倒竖起来;之后的几次,脚步和在田里闲逛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肩膀微微向前扣着,背影显出符合年龄的老态。
季长善和彭朗的父母只算点头之交,哪怕是见过几处离奇,也无法看穿他们几十年的人生。
她偷偷瞄向彭朗,不用直视,而用余光。
彭朗平静如常,甚至不再像生日那天,牵起她的手就离开彭家别墅。
他该吃饭就吃饭,间或给季长善夹菜;如果当时在喝茶,他就慢慢品着绿茶白茶乌龙茶,喝完了续上一杯两杯,并不抬头量这间客厅有多空旷。
季长善在彭朗身边坐着,渐渐认识到,不管他父母如何奇怪,彭朗都见怪不怪。她既了解彭朗,又其实对他一无所知。季长善那时没有立场询问他的过去,她是彭朗的太太,却也只是签了协议的太太。
夜里,季长善睡在藤纹床的左侧,彭朗在旁边平躺,他的两只手凑在一起,盖在肚子上。他用右手转弄左腕上的棕绳,不发出任何声响。也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彭朗转了一会儿手绳,就从床头柜里摸出天窗的遥控器,问季长善要不要看夜景。
季长善不置可否,他就默认她要看。
遮天窗的木板轰隆隆向上推移,月光倾泻,季长善借光看清彭朗手腕上的绳子。
那条手绳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拴了一条银色的鲤鱼。
石渐青手里还有只木头鲤鱼,季长善把两种材质的鲤鱼串联在一起,深陷一场毫无头绪的思考。
她断断续续想了几个月,没有其他线索的辅助,便迟迟找不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季长善感冒没好,心思也没放在学习防身术上,这天的课程就比往常结束得早。
她回到西瓦台的公寓,准备洗澡换衣服,下午还得参加金有意的生日派对。进了公寓门,洗漱间里传来流水声。彭朗才起床,洗完脸在脸上抹着白色泡沫,慢悠悠地刮起胡子。
他的洗漱剃须用品悉数摆在季长善的洗手台上。
复合的那天晚上,彭朗在自己公寓里吸完烟,包了一箱行李,直接拖到季长善的公寓里。
季长善坐在床上,看他开行李箱,里面装着洗漱剃须用品和一堆秋冬的衣服,不禁挑起左眉。
彭朗问季长善,能不能分一半衣柜给他。季长善觉得彭朗太黏人了,连住隔壁都不满足,竟然还要常住她家。难道他付一半房租么?
季长善口头表达抗议,彭朗用数不清的亲吻驳回她的抗议。季长善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趴在彭朗身上歇息片刻,翻进被窝挡住开解的睡衣。
她倚在床头,手上系着衣服扣子,眼睛瞥向斜前方的书桌。
季长善指挥彭朗开桌子底下的抽屉,彭朗很听季总的话,按指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房卡。
西瓦台每户公寓配一张备用房卡,季长善叫彭朗收好这张房卡,补充明:“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房卡是大街上偶然捡的,因着太多余,所以随手赠予。
彭朗不跟自己的太太客气,收下房卡,又把那堆秋冬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塞进衣柜。
他考虑周全,还带了一把衣服架子,用来挂易皱的衬衫。彭朗背对季长善挂着衣服,跟她:“这几天我去办张新卡,把茶几上的钱存进去。卡给你管着,以后我定期存钱,家用从这里面出吧。”
家里多彭朗一张嘴而已,季长善完全可以负担,倒是不用他真格儿补贴。况且这人还在试用期,万一那些个老毛病难以根治,他们又要吵架分手,收了他的家用交房租,还怎么把他赶出去?
哪怕是将来做了稳定的夫妻,季长善也得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拒绝了彭朗的家用,实话解释原因。
彭朗知道自己先前伤了季长善的心,她现在有诸多防备,需要一段时间验证复合这个选择是否正确。
他不勉强季长善一步到位,只些好话请她放心:“季总在家里一不二,我怎么敢惹你?”
“谁要是信你这张嘴,那可真够笨的。”季长善的嘴巴比骨头还硬,即使她的眼睛不自觉露出一点笑。
这天晚上以后,彭朗正式入住季长善的公寓,住了快一个星期,表现良好,连画册都整齐地码放在茶几上。
季长善对同居生活大体满意,除了彭朗每天早上都要笑着问上一句:“善,你能不能帮我刮胡子?”
老式刀片这么危险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以某种角度割破彭朗的皮肤。
季长善并非外貌协会,就算彭朗破了相,也不影响他们的夫妻感情。但是彭朗总要出门见人,去了公司脸上顶张创可贴,别人还不一定如何猜测。
出于安全和舆论的考虑,季长善多次拒绝彭朗的请求,周六这天也不例外。
彭朗也没有太惋惜,自力更生刮掉半脸泡沫。季长善抱来换洗衣物,催彭朗赶快弄完了出去,她要洗澡了。
“我帮你洗吧。”彭朗用擦脸巾抹着下巴,残留的水珠挂在下颌线上,他一笑,水珠骨碌碌往下滚,啪嗒啪嗒滴在睡衣领口。
季长善懒得骂彭朗流氓,斜他一眼,问今天晚上用不用去郊外的别墅。
自从彭朗八月底回国后,季长善只去过一次彭家别墅。他们俩那天晚上不欢而散,也不知道彭朗后来再去郊外,是怎么跟他爸妈交代的。
彭朗冲洗着刮胡刀,眼望水流道:“能去当然好。我跟爸妈你出差了,你巡查管辖区,后来又你去外地学管理。总之,就这样一周一周拖下去了。”
这话一出来,就引发季长善过分具体的想象:彭朗孤身一人,踏进偌大的别墅,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中西合璧的餐厅里,各自吃饭,席间很少谈话,偶尔用眼神交流,神态都是程式化的温情。
季长善以前不会同情有钱人的寂寞,毕竟他们的寂寞通常源于太有钱。如果这也值得可怜的话,她愿意变成全世界最悲惨的富婆。
但也许是爱情会下蛊,季长善看着彭朗的时候,那些理智和反矫情会莫名其妙被他的寂寞牵制。她不由自主地心软,想慰劳他人生里的辛苦,尽管她好像才是尝过无数辛苦的那一方,尽管他从来不曾吐露寂寞的原因,她也无从下手。
季长善在心底叹息,把换洗衣物搁到一旁的柜子上,右手叠着上衣的袖子,叠出两折三折,偏头瞧一眼彭朗。
他已经洗漱完毕,撤到门口,要给季长善让出私人空间洗澡。
木门关上,季长善咔哒上好门锁,倒是没再压一压门把手,确认锁好了没有。
她咳嗽两声,洗了个热水澡。
水流淌过皮肤时,季长善在思考彭朗是如何发现爱她的,也很想知道分开的那一个月,彭朗都做了些什么,怎么会瘦得那样快。
她洗完澡,走出洗漱间。
彭朗点的外卖到了,两个人坐到餐桌边,季长善已经习惯由彭朗揭开每一只餐盒的盖子,再看他挑几样好菜全部推到她面前。
季长善重新摆放餐盒的位置,荤素相间,两个人到大多数菜品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秋冬长膘,彭朗反倒比夏天的时候还瘦。季长善给彭朗多拨了几口米饭,有时也会给他夹菜。她的筷子尖挑起一块红烧排骨,迅速丢到彭朗碗里,紧接着像烫手一样撤回。彭朗格外仔细地吃这块排骨,咽一口,赞美一句这块排骨比别的都好吃。
季长善不抬头也知道彭朗在笑,她让彭朗闭嘴吃饭,着瞥他一眼,这人笑得更加明目张胆,季长善决定以后都不给彭朗夹菜。
他适时保持沉默,给季长善夹了两筷子黑椒牛柳。季长善尝了一口,这牛肉像从盐堆里滚出来的,得多配两口米饭才能下咽,但是换种好听的法就是下饭。
季长善满意这道黑椒牛柳,淡声了句挺好吃的。
彭朗要再给她夹,季长善立马:“你也尝尝。”
桌上的手机忽而震动,是金有意来电,她下午要来西瓦台接季长善参加生日派对。
季长善嗯了一声,眼睛无意间瞥向彭朗,他吃了一块黑椒牛柳,神情在宁静和凝重之间徘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不过跟金有意起“待会儿见”的时候,的确连语调都轻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