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染缸 近墨者黑。
金有意的出生证明显示, 她问世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九分。如果这时间能精确到秒的话,她每年的生日派对会掐秒表,在十九分的某一秒准时开幕。
季长善从来没出席过金有意的生日派对,因为这女的只邀请自己参加派对。季长善不知金有意今年犯了什么病, 非要拉着她一起过生日。但是寿星最大, 既然金有意提出了这样轻易的愿望, 季长善也没多问就答应十二年老友赴约。
金有意开车来西瓦台接她,车子停在区门口, 金有意给季长善拨了一通电话。季长善电话占线,等了三分钟再才接通。金有意喂了一声, 季长善正在卧室里换衣服, 待会儿就下楼。
季长善看了今天的天气预报,傍晚八度,她披上一件大衣, 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这感冒快好了, 可不能再受一点儿凉。
金有意不知道季长善感冒,看见她的第一眼, 不由称赞季长善的老年意识卓越。
季长善斜睨朋友一眼,摘掉脖颈上的围巾。她把这块雾蓝色的布料叠成方块,安稳地放在大腿上, 金有意眼尖, 立马认出这围巾是某高奢品牌的秋季新品。
季长善的衣柜里装着不少像模像样的衣服,不过那通常出于商务必需,或者用作回海城耀武扬威的道具。她多买那些实用度高的衣物,至于丝巾围巾这类可有可无的装饰品,季长善有过两三条以备不时之需后,就不会再多花一分钱置办新品。
那条雾蓝色的围巾, 金有意从来没见季长善戴过。她垂眸瞧着围巾,没过两秒就有所猜测。季长善发觉了好友的眼神变化,不由把左手藏在围巾底下,怎么也不拿出来。
她目视前方,口头祝福金有意生日快乐。对方不跟她客气,拇指和食指相互捻一捻,意在索要生日礼物。
季长善故作叹息,从包里摸出一封红包,塞进两人之间的储物格。
金钱即自由,送钱便是赠予对方一份自由选择的权利,世界上没有比自由更好的礼物。
金有意第一次提出这个观点时,季长善深感灵魂共振,她倒不是多热爱自由,而是坚定不移地践行现实主义。
与其花费时间精力,挑选一份对方不需要的生日礼物,不如送钱来得实在。
季长善欣然接受金有意的提议,此后每一年的生日,两个人都包一份差不多的红包,数额量力而行,通常就是份心意。
金有意谢过季长善的心意,捏起红包,随便感受着心意的份量。她的目光一直定在那条雾蓝色的围巾上,季长善还是那么一张平静的脸,催促金有意赶快开车,否则要赶不上四点十九分开场。
她没有火发车,抬眼瞥向季长善,嘶了一声问:“你们和好了?”
季长善不话,也不和金有意对视。
得了,的确是和好了。
金有意摇着头,啧啧两声,“也不知道是谁的,再跟那王八蛋一句话,就天雷劈。”
季长善摸着围巾表面的绒毛,装聋作哑。
和彭朗分开以后,季长善受邀,跟金有意喝了一次大酒。她原本不想提彭朗,奈何金有意看见她左手没戴蓝宝石鸽子蛋,随口问了一嘴怎么回事儿。
季长善最开始一个字都不,金有意瞅见她喝酒的快速,立刻猜到他们俩要么吵架,要么已经不欢而散。
劝和劝分,金有意无意抉择,她在这时候很明白沉默是金。
金有意陪季长善喝了两轮酒,第三轮开启时,才找些别的话题破沉闷。
季长善努力听金有意话,酒一直没停,嘴巴没空儿回应。她酒量太好,怎么喝也不醉。金有意根本不担心季长善会喝出个三长两短,她这位朋友,兹要是一天没有买房,就一天不会倒下。
季长善喝到临界值,果然不再多喝一滴酒。她低眼望着空荡的玻璃杯,眼睛似直非直,缄默片刻,忽然张口发表一段迷信且激烈的言论。
她没有喝断片儿,那天晚上的记忆历历在目。不过那都过去多久了,人喝多了胡八道,老天爷哪里会当真?他老人家能做到这个位置,总该有些辨别能力。
季长善跟彭朗学会了一些回避的技巧,选择性跳过自己不想谈的话题。
金有意这时已经全然忘了沉默是金,她成为一个人工智能复读机,声情并茂地还原季长善的醉言醉语。
季长善祝福过朗郁早日倒闭,预判过彭朗在找到下一任太太之前,就会被千万道雷劈成焦糊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金有意边复述边笑,季长善清了下嗓子,礼貌地请自己这位朋友住嘴。
金有意勾着红唇,火开车道:“早知道你们和好了,就不叫你来了。”
季长善转头看向金有意,“什么意思?”
“但你来都来了,我总得请你吃块蛋糕。”
金有意不容季长善多问,猛踩油门开出西瓦台。季长善扶住侧面的把手,扫了眼金有意今天的穿着:黑色白边香风外套,低领内搭,高腰宽腿西裤,脚上蹬一双尖头露脚背的平底鞋。
她平常也会这么穿,或者,金有意穿亮色礼服出街都有可能,季长善无法从她的着装扮上,推测出她们此行的目的地。
季长善也无所谓金有意带她去哪里,这女的总归不能把她卖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们俩一同出去,一般是吃饭喝酒,过生日兴许还加个吹蜡烛切蛋糕的环节。
如果金有意拜托她唱生日歌,季长善可能不会答应。她最多开音乐软件,在包间里替金有意公放一首;备选方案是叫金有意去海底捞吃火锅,而季长善不会和她一起去。
金有意也许才记起自己隐瞒了活动内容和地点,轻描淡写道:“等会儿吃顿饭,家常菜,有大厨掌勺。”
季长善抬高左眉,这女的不会带她见什么固定男朋友吧?
金有意没再解释什么,开车汇入车流,一路上没怎么堵车,直奔一现代主义设计的黑白楼。
季长善下了车,随金有意走上两米高的镂空黑网台阶。面前的建筑体开一扇自动门,门唰一下滑开,宽敞的前厅洁白如雪,墙壁上挂着几幅奇形怪状的油画。
春夏时,彭朗给季长善上油画课,课上也漫不经心地讲过野兽派的作品。季长善做过一些笔记,眼下单扫一眼就知道,这些油画多是照着塞尚、高更的油画复刻出来的。
她走在金有意身边,实在看不出这美术馆一样的地方,还会招待她们家常菜。金有意自觉答疑解惑:“这是家主题会所,有后厨。我订了一个房间,叫了几个男人来伺候。”
假如金有意给自己安排了这样的生日活动,季长善会毫不意外,并且祝朋友玩得愉快。然而这女的要跟她分享男人的伺候,那可就伤风败俗了。
作为已婚女人,季长善当即止住脚步,金有意早料到她的朋友忠于婚姻,于是抬胳膊环抱季长善的肩膀,圈着她往走廊深处走。
“原本想用新男人治愈你的情伤,谁想你们家彭总这么快就给伤口缝上了。我也只能独自享用了。您就把心咽到肚子里,我们吃顿家常菜,切完蛋糕,随便吃两口,叫彭总来接他的乖乖老婆回家。”
金有意比季长善高五六厘米,今天用的是古驰花之舞香水,浑身散发桂花的香气。季长善的感冒虽然没完全好,但是鼻子已经恢复了该有的灵敏。她嗅着浓郁的香味儿,倒是不感觉头晕。
她的朋友喊着她宝贝儿,胳膊松松垮垮地箍在她身上,金有意持续挽留她,季长善并非无情无义,而且为了金有意的疗伤派对感动。
季长善无可奈何,只好听从寿星的指引,去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里。
房间中三面木头墙,第四面仿照塞尚的名画,绘着巨型的《大浴女》:青蓝色占了大半面墙,十来个光溜溜的女人以站蹲坐趴的姿态附着在底部。
季长善跟彭朗混久了,非自愿输入了大量春画、裸男裸女图以及情/色电影,单看这么一面模糊的浴女图实在没什么刺激性,她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所谓近墨者黑,不过如此吧。
季长善的思绪飘回昨晚,彭朗跟她汇报周六的会所行程,她在心里暗骂彭朗和阿晏近墨者黑。眼下跟着金有意坐进了会所包房,季长善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也有只硕大无比的染缸。
她并没想好是否要跟彭朗自己来了会所,告诉他,就好像是媳妇报备;不告诉他,那自己昨天生的哪门子气?
季长善摇摆不定,脸上没显出半分纠结。金有意参观一圈新会所的包房,绕回沙发边的时候,瞧见季长善坐在那里,双臂环抱着,眼看前方一动不动。
金有意上前,推一推季长善的肩膀问:“发什么呆呢?”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咚咚敲门声。
季长善抬眼望去,一男的端着餐盘走进房间,他身后跟着五位同事,每个人手里都端一道菜。
金有意粗略量男人们的品相,这个眉眼尚可,那个鼻子挺有型的,就是每一个都差那么点儿意思。
她找炮友也是宁缺毋滥,正惋惜最近要独自入眠时,第七个男人嗖一下闯入视线。
他眉目清朗,捧一块十寸的桂花蛋糕,站在门口笑道:“不好意思,第一天上班,刚才找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