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父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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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长善踏进彭家别墅偌大的前厅, 楼上传来一阵旋律。那曲子悠扬遥远,仿佛是谁隔了一道青山在拉提琴。

    她和陈月疏在一起时,经常受邀去听音乐会。艺术的东西不能给予她精神的洗礼,反倒催生两三个不明显的哈欠。陈月疏总是专注地听人演奏, 整场音乐会下来, 两个人可以一言不发, 季长善因此喜欢这个约会项目。

    季长善坐在台下,台上的表演者闭目蹙眉, 正拉奏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季长善静静听着民族乐派的曲子,越听, 眼睛越忘记眨动。

    她在眼前放映着奶奶家的炕床、她母亲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海城的海风海浪, 不知为什么,眼睛忽而快速地眨动两下,终于止住一些莫名的情感。

    人生这么多年, 她始终对艺术缺乏敏感度, 但是在那一刻,共鸣将她变回了一个孩子。

    那首曲子反复出现在季长善的梦中, 她不由停住脚步,抬起脸寻找声音的源头,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彭家别墅向来无声无息, 比最深的夜晚还沉寂, 今天怎么会有人在楼上拉提琴?

    季长善转头看向彭朗,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眼睛一瞬不眨,似乎心房战栗不止。季长善握住彭朗的指尖晃一晃,“你怎么了?”

    彭朗盯着楼上的某个位置,平静道:“没事儿, 应该是我母亲在拉琴。”

    季长善并不觉得彭朗没事儿,但也无从问起。她被彭朗牵着往厅里走,彭家的阿姨现出身来,脸色比往常沉闷。

    阿姨同夫妻,太太也许不吃晚饭了,彭总叫厨子做了一桌中餐,在圆桌厅吃饭。

    除却会客饭厅,彭家有两间自用的餐厅:一间放圆桌,用来吃中餐;另一间摆方桌,用来吃西餐。季长善来了这么多次,头一回听圆桌厅,彭朗没解释什么,走到餐厅门口,似是有几分迟疑,终于抬手敲了木门。

    房中无人应答,彭朗又敲一遍门,门内持续寂静,五六秒后,传出来一声进。

    双木门向里推开,彭诉仁一个人坐在桌前,坐主位,他的国字脸朝向大门,一如既往涂抹着葬礼的肃穆。

    季长善低眼瞥向餐桌,木转盘上摆着十二道菜,四盘凉菜,八盘热菜,几乎是年夜饭的配置。

    如此隆重的宴请,好比鸿门宴,好比断头饭,季长善惴惴不安,瞧了彭朗一眼。他见怪不怪,带季长善入座。在他们进来之前,彭诉仁已经动了筷子,现下正继续夹着凉拌花生米,夹了三次,花生滑,彭朗摸起筷子,帮他的父亲夹住花生,送进彭诉仁的餐盘中。

    彭诉仁吃了几口别的菜,细细咀嚼完,才夹起碟子里的花生米。

    他用假牙磨着花生,咽完了,看着桌上的菜盘问:“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路上堵车。”彭朗望着另一盘菜答。

    季长善用余光览着彭家父子,他们像分别了一个世纪,再见面时,彼此都忘记了该如何对视,又该些什么话。

    她默默吃着彭朗夹来的菜,彭诉仁抿了一口茶水,老眼越过儿子,不着痕迹地抵达儿媳妇的脸庞。

    在彭朗拿出股权转让通知书之前,彭诉仁没想过自己生了一个情种。

    彭朗坐在他的面前,像当初通知婚讯一样,突然通知彭诉仁他要转让股份。

    彭诉仁的老手搁在办公桌上,指甲缝里塞着清务农时留下的泥土,书房的窗口对着一棵银杏树,扇形叶片黄绿参半,一只喜鹊飞上枝头喳喳叫了两声,书房中鸦雀无声。

    他抿了一下嘴唇,让儿子重复一遍他要做的事情。彭朗照做,彭诉仁自己的耳朵有毛病,没听清,叫彭朗再重复一遍。

    彭朗在十分钟之内,按父亲的要求,一共了五遍他要做什么。他重复时,一字不差,心意已决。彭诉仁捋一捋头顶的发,险些抄起面前的文件夹摔在彭朗脸上。

    “你是昏了头吗!”

    娶一个平民儿媳妇,她家里无权无势,彭家可以肆意操控她。她终有一天要给彭家开枝散叶,也会替彭家的事业勤勤恳恳卖命,她可以做彭家的儿媳,可以拿着几套房子花着丈夫的金山银山,但怎么能骑到彭朗头上做季总?

    彭诉仁猛然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转了一圈,脚步冲冲,头一直低着。他突然停住脚,回身看向彭朗,眼中腾起一丝希望,“是不是她逼你的?”

    他快步走到彭朗面前,单手把住儿子的肩膀,手指深深抠进彭朗的西装,“是她野心勃勃,是她耍花招骗你。你只是一时被女人迷了心智,过两天冷静了,就会觉得自己愚蠢。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是相信你的,朗。”

    彭朗瞥着父亲的办公桌,桌边贴一块黑胶布,胶布低下藏着几道划痕,是他跟彭郁一起用刀刻出来的,他们画了一只狗。

    彭诉仁当年见了这幅杰作,把两个儿子抓来书房,问他们是谁干的。彭朗和彭郁都不话,彭诉仁也不用多问,直接锁定彭郁是罪魁祸首。彭诉仁罚彭郁面壁思过,彭朗经过冰淇淋事件,已经学会了担当,他跟着爸爸走到房间之外,抬手扯住彭诉仁的衣角,低着脸怯怯地:“是我画的,爸爸。”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不用帮他顶罪。”

    彭朗拽着爸爸的衣角,不让他走,“真的是我画的。上次偷吃冰淇淋,也是我出的主意,不关郁的事儿。”

    “你是个好孩子,爸爸相信你。快去做算术题吧,老师都来了。”

    “我想让郁跟我一起去。”

    “他连数数儿都得扒拉手指头,还上不了这种课。”

    彭朗又跟彭诉仁纠缠解释一会儿,还是被他父亲拎到了家教老师面前。

    他的父亲既骄傲又谦逊,只稍微夸奖彭朗是个聪明又乖巧的孩子,拜托老师好好教他,该批评就批评。

    彭朗回头张望关住彭郁的房间,木门的颜色很深,不知道彭郁有没有在里面哭。

    应该哭了吧,哭爸爸更喜欢会解数学题的哥哥。

    思绪停在这里,彭朗眨了下眼睛,他的父亲还立在旁边自己相信彭朗是个好孩子,转让股份的事情一定是季长善撺掇的。

    彭朗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父亲终于累了,彭朗纹丝不动片刻,转脸凝视他的父亲,八秒九秒彼此无言,彭朗平静地问:“您真的相信么?”

    那只老手渐渐垂离彭朗的肩膀,彭诉仁张了嘴又闭上,神情错愕中带几分迷惘。彭朗没有撕开桌边的黑胶布,只是摸过股权转让通知书,站起来和他父亲直直地对视。

    早十年,他的父亲和他一样高,现在彭诉仁已经矮他五公分了。

    彭朗拉过彭诉仁的老手,把股权转让通知书塞进他手里,“您也是股东,公司里还有不少您的人,您不点头,他们也不会同意。如果您实在不愿意,就把朗郁收回去吧,我也做一回闲人。”

    完,彭朗走出父亲的书房,从此三十六天不曾踏进过彭家别墅。

    他其实能预料到父亲的做法,股权转让通知书送达三十天后,彭诉仁不提出反对意见,就视作默许转让。朗郁的大半股东跟随彭诉仁的态度行事,彭诉仁默许,他们也不会反对。彭朗在牛皮纸袋里装蓝宝石项链的那天,正是送出通知书的第三十一天,彭诉仁并没有驳回彭朗的转让决策。

    彭朗达到目的,叫人给彭诉仁和石渐青送去一份礼物,是季长善出差带回来的礼物,她这几天生病,身体不舒服,等她康复了,他们就一起回家吃饭。

    彭诉仁量着他这位儿媳妇,想究竟是多好一个女人,竟然值得他儿子倾家荡产往回追。他已经老了,膝下就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经济独立,在绛城买了无数套房子,将来吃房租也饿不死,他还拿什么跟儿子斗呢?

    能拿什么斗。

    彭诉仁在心底叹息,彭朗提起茶壶给父亲添茶,又帮父亲夹了几口菜。彭诉仁一点一点吃着,饭程过半,抬头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儿媳妇,最终用公筷给夫妻一人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他是先给季长善夹的,毕竟擒贼先擒王,他的儿子已经沦落成季总的工人,将来是否生育农民的曾孙完全取决于季总。

    彭诉仁识时务,尽管在股份转让的战役中,他因默许丧失了父亲的绝对主导权,但他一没有公开表态同意转让,二没有主动低头让儿子回家,他还是一位保有父亲威严的俊杰。

    季长善不是彭诉仁肚子里的蛔虫,只感觉彭诉仁今天和蔼得过了分。

    她谢过公爹的排骨,啃了一口排骨肉,咀嚼中,往彭朗脸上斜去目光,他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吃完整块排骨,口味很好。

    彭诉仁颔首,彭朗给他的父亲也夹了一块排骨。他同彭诉仁谈起《江河报》的新闻选题,彭诉仁仔细听罢,因为儿子的请求,重获父亲的价值感。

    他摆摆老手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明天我约他吃顿饭,马上就能解决。”

    彭朗同父亲道谢,彭诉仁还没把那句“父子之间客气什么”出口,饭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石渐青站在门口,她穿一条深绿色的长裙,发髻精致,脸上挂着名媛微笑,慢慢走进餐厅。

    彭家别墅装了自主供暖系统,室温高达二十六度,季长善分明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却不知怎地冒出鸡皮疙瘩。

    彭家父子的目光随石渐青转动,她坐到丈夫身边,扫视一圈桌上的残羹冷饭,笑问其他三人:“怎么吃饭了也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