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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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万没想到, 第四轮的最后一场竟会爆出这么大的冷门!

    满场看客起初呆若木鸡, 等到回过神来, 整个山头都是哭天抢地之声。

    连慕容公子他们都败了, 全场还有几个没输钱的人呐?

    那一边, 看见顾菟从擂台上下来,乔却是不假思索, 逆着人流向选手席跑, 欢欢喜喜迎了上去。

    “兄长!”他规规矩矩向乔乐康行了礼, 无视了活财神, 随即便转头看向顾菟, 亲亲热热地喊, “兔子哥哥!”

    顾菟哑然失笑。

    乔乐康伸出手中的玉箫, 在乔头顶轻轻敲了一记, 笑吟吟道:“没规矩,叫大师兄!”

    乔眼珠骨碌碌直转, 笑得狡黠:“大师兄哪有兔子哥哥听着亲近?再了, 这是哪门子的大师兄,我怎么见都没见过?”

    顾菟静静看着他, 眼中千般纵容, 万般宠溺。

    乔乐康轻咳一声,板起脸道:“我让你叫你就叫, 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

    乔迫于兄长的淫威,不敢反抗,只好不情不愿叫了一声“大师兄”。

    随即他眼珠一转, 又来了精神。

    他盯着顾菟脸上的人“皮面具,央求道:“哪有都叫大师兄了,还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大师兄,你揭开面具给我看看好不好?”

    顾菟微微一愕,目光沉黯下去。

    乔乐康在一旁道:“胡闹!都多大了,怎还如此不知轻重?”

    乔被他骂得好不委屈,嘴撅得都能挂油瓶儿了。

    顾菟看得心生不忍,迟疑道:“我……容貌丑陋,只怕吓着了你……”

    乔一听有门儿,忙不迭道:“我属鼠不假,可又不是老鼠胆子,怕什么惊吓!连你真面目都没见过,怎么能行?让我瞧瞧嘛!”

    他这么一撒赖,口气娇憨,连他兄长乔乐康都受不住,更别顾菟。

    活财神徐愿在一边冷眼旁观,气得直翻白眼。这子没脸没皮,恃宠生骄,他越看越来气!

    乔就没把徐愿放在眼里。

    他见唬得顾菟手足无措,自以为得计,手一伸就去抓人家脸上的人“皮面具。

    没想到顾菟应变极快,肩头一缩,便让过了他这一抓。乔一不做二不休,仗着顾菟舍不得伤他,五指箕张,又是一抓。

    乔乐康再看不下去,玉箫探出,勾住他后脖领的衣裳只那么轻轻一挑,便将他整个人凌空提了起来,斥道:“胡闹什么!”

    这一招乔乐康从到大用来对付弟弟,屡试不爽。

    奈何弟弟长大了,再不是猫狗一样的份量。这会子硬生生把他揪起来,又是一场剧斗方罢,乔庄主只觉得手也酸心也累。

    于是待乔双脚刚一离地,便立刻松手,将他摔出去老远:“滚回去反省!”

    乔熟练地一个懒驴滚,化解了跌势,却不立刻起身,还不死心地冲着顾菟喊:“大师兄,你看兄长又欺负我!”

    顾菟明知他在装模作样,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心疼问道:“跌痛了没有?”

    乔眨巴眨巴眼,楚楚可怜道:“有点儿,不过你要是肯揭了面具给我瞧瞧,不定就不痛了!”

    这子精明得很,没半刻工夫便看出,顾菟比他兄长要心软许多。

    奈何在摘面具这件事上,顾菟和乔庄主立场一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顾菟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件事不能答应你。若是换了别的事,大师兄赴汤蹈火也会为你做到。”

    乔立马翻脸:“揭个面具都不肯,还什么赴汤蹈火呀!”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就走,走到一半还不忘回头,讨价还价道:“揭不揭?揭不揭?”

    顾菟:“……”

    他只能默默摇头。

    乔这回可火大了,一字一顿道:“那你、别、跟、来!不准再鬼鬼祟祟跟着我,要不然跟你翻脸!”

    见他发脾气,顾菟无奈地目送他走远,还真不敢跟上了。

    乔乐康在旁笑道:“无妨,他那几个友身手不凡,在这金陵城中也可横行无忌了。师兄无需担心。”

    者无心,听者有意。

    活财神徐愿将这话听在耳中,心中暗自冷笑。

    身手不凡又如何?这里是谁的地盘,就敢称横行无忌?

    若是在芙蓉山庄也就罢了,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未必敢太岁头上动土。可在这金陵城里,做主的人就轮不到乔乐康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边师兄弟两人相谈甚欢,目光渐渐幽暗,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这时乔乐康的心思全在久别重逢的师兄身上。

    他转头凝视顾菟,目光柔和,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欢喜:“咱们一家人重又团聚,往后时日还长着呢,以前的事慢慢告诉他也不迟。师兄你可别宠坏了他。”

    顾菟怔了怔,含含糊糊答应了。

    他瞧着乔的背影没入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和等在那里的梁御风他们会合在一处,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百感交集之下,顾菟悠悠长叹。

    ——怎么舍得不宠他呢?

    五月五,过端午。

    顾菟记得很清楚,乔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是五月初五,恶月恶日。

    民间俗谚,不举五月子。

    五月五日所生的婴儿,无论是男还是女,都不能抚养成人。一旦抚养则男害父、女害母。

    顾菟还记得,师娘当初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

    兴化才女郑怡安一生专心治学,生下大儿子乔乐康时,便觉得大大上当。一孕笨三年,耽误了她不知多少读书编书的工夫。

    时隔八年再度有孕,她压根就不想再生。

    可师父青丘君:“这可不成,答应了许给顾的媳妇儿,怎么能不作数?”

    顾菟又一次被师父拎出来当挡箭牌,不懂自己怎么就成了乔家的童养婿。

    可没想到,这次生下来的还是个男孩子。

    师父哈哈大笑,对他:“顾,看来你注定娶不上我乔家的媳妇儿。师妹又没了,多了个师弟。”

    可他还是很开心,跟乔乐康争着抢着去抱弟弟,照样当成掌上珠,心头肉。

    瞧着婴儿玉雪可爱的脸庞,他想,师妹算什么,师弟才是真绝色!

    师娘坐着月子,满心气不顺:“乔清秋,你又哄我上当!”

    师父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绝不骗你了……”

    那是绍兴十四年。

    五月初,从江浙到福建,都发了大水灾。整整一个多月,他们一家五口困居在山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不久还听,连建州城都被大水给淹了,冲垮了不知多少房子,淹死了上千人。

    可师父还是决定下山。

    产妇要补身,婴儿要喝奶,他们两个的从练武,也都是能吃能喝的年纪。

    他舍不得乔,师父便把他留在山上,要他照顾好师娘,管好家里的下人,从容地带着大乔下了山。

    但——

    这一去便成永诀,师父再没回来……

    纵有绝世武功,又怎能敌得过天公无情、共工一怒?

    天边玉树西风起,知有清秋到世间。

    没来得及等到秋天,六月底,师父青丘君便因一道微不足道的外伤,久治不愈,意外去世。

    话不可尽,事不可做尽。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妙手空空、盗中之圣,也是无人知晓的恶人榜上的“偷坟掘墓”——

    青丘君乔清秋,为了替爱妻搜集古书经卷,不惜从梁上君子沦为盗墓贼。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最后却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场洪水中。

    他和师娘甚至都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大乔是被沧浪主人梁欢送回山上的。

    这位恶人榜榜首当年定居泉州后,因地缘之便,和师父青丘君也多有往来。最初虽是不不相识,后来却英雄识英雄,惺惺相惜。

    但梁岛主历经破城之危丧妻之痛,武学境界一再提升,终于在一年半前晋身宗师。

    他知道,梁岛主和师父开玩笑时曾过:“青丘君再这样沉溺温柔乡,怕是日后只懂奶孩子了,武学再无寸进!”

    如果师父也能早一步进阶宗师境界,会不会就不会死?

    当初并驾齐驱的两个好友,一步之遥,终成天堑。

    可——

    即使如此,师父也终究是没有后悔的吧?

    师父临终前也不忘嘱咐大乔,不要告诉师娘他的死讯。

    “她既然总当我是白狐,便让她以为我回青丘去了吧。志怪故事里,不都是这样的么?”

    “就让我骗她最后一次罢。”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师父青丘君在世时,师娘常爱念“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以后,却再也没过这句话。

    终其一生,直到她油尽灯枯、回光返照那晚……

    顾菟至今都不知道——

    师娘是不是真的信了大乔的话?

    那时,梁岛主见他们一家只剩下孤儿寡母,想劝他们一同出海去往合欢岛,也好照拂一二。

    可师娘又怎会同意?

    早在师父生前,便不知游过她多少次,要她一同回家乡舒州潜山。乔氏虽历经战乱,不复当年世家望族,可也有族人有田地,邻里淳朴,最适合一家安居。

    可是师娘,这山上书斋,满屋子上千卷藏书,都是她毕生心血,珍贵之处更甚性命。

    时值乱世,远隔千里,就算师父青丘君身负盖世武功,也不敢担保能将所有藏书完好无损地送到……

    当年师父为了师娘,终是不曾回乡;事到如今,斯人已逝,师娘更加不会改变主意!

    他们婉拒了梁岛主,还是留在了山上。不久,便发现大灾之后日子捉襟见肘,过得越发艰难。

    那一年,他十二,大乔九岁。

    师娘不通世事,不识俗务,在师父去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只知编书修书,对所有琐事都无心过问。

    没了成年的家主管束,下人偷奸耍滑。她一怒之下,更是遣散了全部仆从。就连婴儿乔,都是他和大乔用米汤和羊乳,一口一口喂大的。

    没了外人也好,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也能过日子。米缸空了,他就拿银子下山去买米;水缸空了,他就提着桶去水。

    三年岁月转瞬而过,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师父留下的银子用光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去问师娘。

    师娘沉迷于书中,浑然不知饥饱,只是一口咬定,千万别学你师父,就算再穷,也不能去偷盗人家的东西!

    他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看见饿得吐泡泡的乔和有气无力的大乔,他终于下定决心——

    要是活人的东西不能偷,就去偷死人的吧?

    他还依稀记得,当年师父曾经带着的他去过一次武夷山。

    在九曲溪的峭壁上,师父施展凭虚临风的绝顶轻功,从悬棺中取出了龟形木盘,带回来给师娘研究古越风俗。

    师父了,其实悬棺里还藏着名贵香料、陪葬玉器,想必都能用来卖钱吧?

    十五岁,他便顶了师父“偷坟掘墓”的名号,犯下生平第一桩大案。

    可惜的是,不管香料也好,玉器也好,他和大乔都不知该如何脱手,直到结识徐愿……

    那子不过和大乔同岁,却已在江湖上厮混了好几年,见他们年幼可欺,便试图压价。

    不过他只想尽快出手,三文不值两文的,也就卖给那子了,换了钱便买米下锅。

    再后来,他听了徐愿的怂恿,孤身一人去了龙虎山仙水岩,盗出了天师道祖师爷悬棺中的宝贝。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桩惊天大案,让“偷坟掘墓”直接跃升至恶人榜第三位。

    时至今日,大乔想起这件事,还对徐愿痛恨不已。

    可是他并不后悔。

    顾菟一生愚笨,除了从师父那里学了点微末本领,实在别无所长。能用这点本事,换来一家人好好生活下去,他在所不辞!

    直到四年后,大乔十六,已经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倒买倒卖玩得比徐愿还熟练,再也不需要他出去以身犯险。

    连八岁的乔都成了个财迷,算盘得溜溜的,还没事就跟他念叨:“兔子哥哥你等我长大了养你啊!我给你造黄金屋!”

    他忽然就闲了下来,只要没事在家练练功就好。他心满意足,以为就此人生圆满。

    可是大乔还觉得不够满意。

    十六岁的少年对不食人间烟火的母亲特别看不顺眼,非要和她对着干,宣布要带全家搬回舒州潜山。

    师娘编书正到紧要关头,哪里会理他?

    于是大乔不由分,一把火点着了她藏书的草庐……

    大火冲天而起,在最最危急的关头,师娘毫不犹豫地选择抢救自己的手稿,根本没管在草庐里看书看到睡着的儿子……

    为了怕他出面阻拦,大乔特地选了他平时在后山练功的时候放火。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母亲眼里,手稿真的比儿子还珍贵!

    ……又或许,她其实一直都是恨着乔的。

    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大乔在火场中找不到弟弟,几乎崩溃。

    传中,生命里重要的人发生意外的时候,无论离得多远也能感应到——

    或许是这样,他在后山才会忽然心生感应,顾不得真气行岔、走火入魔,决然而起闯进了火场……

    熊熊烈焰中,他满头白发,半面烧伤,狰狞如恶鬼,终于找着了乔。

    孩儿受惊过度,三日三夜高烧不退。好容易醒来后,把往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更有甚者,一看见他烧伤的脸,便会吓得放声大哭……

    经此一事,大乔和师娘彻底决裂,再无劝余地。

    不久,大乔便带着弟弟回了舒州潜山,再也不认那个娘。他左右为难,想到师父最后交代的话,要他留在山上好好照顾师娘,终还是留了下来……

    十年了,师娘终是完成了一生心愿,编成《青丘通志》,流芳千古。

    临终前,她才再次同大儿子相见。

    人死如灯灭,母子俩相对无言,最后师娘轻轻念着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长辞人世。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可是当年要造黄金屋给他住的娃娃,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漫长如斯的十年。

    幸好,他还有更长更长的来日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