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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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来去去一耽搁, 又是半天过去。时近晚秋, 白天渐渐短了, 眼看没多久就要日落了。

    梁御风骑马飞驰在大道上, 赶路外加心急, 闹了个满头大汗。

    他抬手擦汗,忍不住向并骑而行的石桐宇瞥了一眼, 见他面色如常, 似乎一滴汗也没出。

    他一想对啊, 东坡居士不是也写过, 蜀国花蕊夫人“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

    想必古往今来的大美人都是这样罢?

    他胡思乱想, 视线游移, 不知怎么又落到了石桐宇的嘴唇上……

    忽然, 石桐宇似有所觉,转头朝他望了一眼!

    梁少爷飞快别过脸, 目不斜视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石桐宇盯着他看了一会, 什么也没,又转回了头去。

    接下来一路无话, 两人匆匆赶回了天香苑。

    天香苑是乔庄主向徐愿临时借来的落脚之处, 为求清静建在城外,并不像芙蓉山庄那样, 里里外外全是守卫。

    加上昨晚乔他们出了事,乔庄主带来金陵城里的随从们都被派出去沿河搜寻了。这时他们俩进门,院子门口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梁御风不以为意, 滚鞍下马就风风火火冲进门,这才发现,乔庄主似乎也不在屋里。看来多半又有消息传来,他应是赶去城里了。

    外面天色还亮着,屋里却黑乎乎的。光线昏暗,一如风雨如晦的昨夜。

    临窗的桌子上,还摆着一枰没下完的棋,零星几个棋子散落在棋枰上,无人收拾,白玉的棋子在一片漆黑中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梁御风也顾不得失礼了,干脆直直闯进内室,冲到床边一看,松了口气。

    钟寅还是躺在内屋的床上,双眼紧闭,情况虽然没有变好,似乎也没有明显变坏,至少不像是已经断气的样子。

    抬头再一看,喝!鬼啊!

    梁少爷冷不丁被吓到,猛地退开了一大步。

    石桐宇跟他前后脚进来,见状轻轻揽了他一把。

    原来这屋里除了钟寅,还是有一个活人在的!

    两人定睛看去,只见一身黑衣的顾菟沉默地站在床脚的阴影里,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不是两鬓垂下的斑驳白发,眼神差点还真发现不了他。

    他静静站在那里,不话也不动作。

    只是狰狞的侧脸轮廓在混沌中反倒鲜明起来,如同亘古的魔神,从天地初开时便身处孤独地狱中,并将永无止境地沉默下去,直到时光尽头……

    梁少爷定了定神,心想难怪乔这是个怪人,这么不声不响的,吓唬谁呢?

    刚想张口招呼一声,又顿住了。

    仔细回想起来,这位恶人榜上的第三号人物“偷坟掘墓”,他还真不熟!

    虽然早就从乔那里听过这个人,也在重阳比武的擂台上见识到此人已臻化境的枯荣功。

    但他们真正的、仅有的交集,无非就是昨晚莫风止犯下血案,乔失踪,乔庄主心急火燎来找他们,顺便捎带上了这个师兄,这才第一次见面。

    可众人交谈时,这家伙比练闭口禅的鉴云禅师也好不了多少,沉默寡言,总共没过两句话。

    难道乔庄主就好这口,专爱和此类哑巴闷葫芦交道?

    话回来,梁少爷套近乎的本事也不差。他眼珠一转,熟络地开口:“顾老兄,不必担心。咱们已向西王母讨了不死药来,救活钟猫不在话下。”

    顾菟闻言低下头去,似在专注地量着昏睡不醒的钟寅,仍是一言不发。

    梁少爷没时间管他了,这就风风火火地折腾开了。

    钟猫的情形,比先前的石桐宇可是严重多了。梁少爷伸手过去一试,一会儿有呼吸没心跳,再一会儿有心跳又差点没了呼吸。

    不死药虽然拿到了,但看这架势肯定是张不开嘴,吞咽不下藻药丸的,搞不好还会给噎死。

    他灵光一闪,转头看石桐宇:“有没有凉水?”

    石桐宇心领神会,急忙出去拿了一茶盏凉水回来。

    哪怕是乔庄主临时的住所,所用器具也均是精美雅致。这茶盏灿若晚霞,浓丽无比,照民间的法正是“纵有家产万贯,不如钧瓷一件”。石桐宇随手一拿,就是价值万金的钧瓷。

    梁少爷扭头看见,也是呆了一呆。

    拿着茶盏的那只手,五指纤长,苍白如雪,衬着那浓烈的海棠红,别有一番风情……

    他赶紧晃晃脑袋,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伸手去接杯子,算把藻药丸扔进去摇摇,化成水就方便喂猫喝了。

    手伸到一半,杀出个程咬金,顾菟忽然劈手夺过了那只茶杯!

    梁少爷呆了下,笑得尴尬:“呃,顾老兄,难道不心拿了你用的杯子?别介呀,事急从权嘛。”

    看不出啊,这黑袍怪人莫非还有洁癖?

    顾菟沉默地看着他,随手扔开了茶杯。

    钧瓷坠地,碎成一地暗红。

    茶盏里的水也洒了,映着破碎的瓷片,幽微光线里仿佛沉淀了浓醇的黑暗,成了血色的暗赤。

    梁御风腾地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

    石桐宇也是立马抢上一步,站到他身边,手按腰间剑柄。

    他们如临大敌,顾菟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翻脸动手。

    黑袍人深深凝视着床上的钟寅,居然开口话了:“西王母的不死药,我亦有所闻。”

    梁御风紧紧盯着他,随时提防着他暴起伤人,听到他话反而有点意外:“哦?”

    顾菟沉声道:“今年三月,紫蓬山下,我与西王母便有过一面之缘,亲眼见她用此药救活了一个女孩,收为弟子……”

    梁御风更意外了,那不就是叶清沅吗?

    这次顾菟沉默了许久,才道:“但用此药救人,虽能苟延残喘,却会记忆全失,前尘尽忘……”

    梁御风忍不住替他补充:“何止啊!还会脑子里缺根弦哩,恐怕也就比傻子好上一点了。”

    顾菟:“……”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盘问过徐愿。他向我承认,那晚他本是谁也没管,一看见那个假冒的血沿檐暴露身份,便立刻跳船逃命了。他从头到尾没敢闯进战局中心,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因此才不知乔后来的下落……”

    顾菟仰起脸,他本就颀长高瘦,一身黑袍更衬得孤高冷漠。但梁御风依稀看见,他眼角有幽微光华闪动。

    ……难道是泪光?

    这时他又道:“这孩子其实是徐愿上岸时,从河中顺流漂过来的,他才敢顺手救人……”

    梁御风一想也对,要徐愿那货冒着生命危险救人,不是扯淡吗?这种顺手为之倒是更符合他的作风。

    这时顾菟回过头来,死气沉沉的眼珠里,忽然亮起了两簇灿亮的火焰。

    只听他道:“换而言之,这孩子其实是当时现场最后的目击者,如果他醒了,不定可以出乔的下落!”

    梁御风:“……咦?”

    顾菟斩钉截铁道:“因此我决不能让他失去记忆!”

    梁御风终于明白他刚才在发什么疯了,但也很为难:“这个吧……谁都不想啊。但这不是没办法吗?”

    唐神医诊断过,大家也都基本达成一致,钟猫奄奄一息,决计活不过今晚……

    比起真正的死了,就算变成脑痴活着也是好的吧?

    更何况只要活着,不定有一天还能找到高人救治呢!

    再耽搁下去,人都凉了,那才真的一点指望也没了。

    梁少爷正绞尽脑汁,想要服对方,没想到闷葫芦又开口了。

    顾菟道:“我所练的枯荣功,隐含禅宗无上奥义,造化无常,亦枯亦荣。只是少年时……因故未能大成,走火入魔,但时至今日,亦是成就了半枯半荣的境界。”

    梁御风随口赞道:“了不起。”

    这倒不全是客套话。放眼整个江湖,能有几个不到三十岁的伪宗师?一声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顾菟径自道:“如果用枯荣真气输入经脉,当可令重伤之人返枯为荣,神智清醒地醒来,绝不会忘记些什么。”

    梁少爷不由喜上眉梢:“啊?你能救人干嘛不早!需要耗费很多功力吗?”

    顾菟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喃喃道:“如此,他就能出乔的下落。只不过——”

    梁少爷忙不迭追问:“不过什么?”

    顾菟双眼一翻,乌沉沉的眼珠乍现精芒:“只不过此举乃回光返照,一刻钟之后,他就将由荣转枯,身死魂消!”

    梁御风顿时大惊:“喂!”

    顾菟完了这么一席话,却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梁御风脑中一片混乱,强笑道:“顾老兄,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你想找乔,我们也想找啊。但怎么能因此害了猫呢?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话是这么,可他心知肚明,这位“偷坟掘墓”性情孤僻,沉默寡言,正因如此,这人的话决不会是开玩笑,深思熟虑后才会出口,很难轻易动摇。

    但怎么能放任这人乱来?

    乔和猫,都是他疼爱的孩子。他决不能为了一个渺茫的可能性,葬送了另一人的性命!

    顾菟摇了摇头,惜言如金地:“来不及!”

    梁御风霎时间心念急转。

    他又何尝不知情势危急,刻不容缓?

    血沿檐一贯的作风是斩草除根、鸡犬不留,莫风止身为他的弟子,继承了他的轮回诀,杀人的手段也不知学到了几成?

    但从他那晚在画舫上大开杀戒来看,就知道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只有越早一刻找到乔,才会多出一分生还的希望。但——

    乔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梁少爷心中黯然,又试图向顾菟动之以情:“顾老兄,你既然疼爱乔,也该知道,猫是他最好的朋友。你要救他,却害了他的好朋友,等他知道了,你可想过他会怎么样?”

    这话正戳中顾菟的软肋,他再度陷入了沉默。

    一片寂静中,只听见几人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梁御风他们三个都是心绪起伏,紧张万分。

    如此一来,只有躺在床上的钟猫无知无觉,格外平静。

    屋内好半天悄寂无声。

    良久,顾菟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开口:“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可以找到乔,看见他好好的,哪怕他怪我也好,骂我也罢,一辈子痛恨我都行……我意已决,绝不后悔!”

    梁御风心头大震。

    他转头与石桐宇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退后一步,如临大敌,蓄势以待。

    顾菟此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如果翻脸动手,当是他俩生平所遇最大的劲敌!

    要知道恶人榜上的成名人物,“偷坟掘墓”排行第三。虽然这原本是他师父青丘君早年闯下的名号,却是他十五岁那年独闯龙虎山天师道才得以发扬光大。

    撇开那个邪门的莫风止不谈,这人只怕是江湖中最年轻的伪宗师!

    要不是他少年时走火入魔,成就只会更加不可限量。他的枯荣功,半枯半荣,寂灭无常,其中厉害之处,更在西王母之上!

    顾菟冷冷地看着他们,两鬓白发斑驳,眼珠却乌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

    “无论是谁,都休想拦我!”

    斩钉截铁的话语声中,杀机已现。

    仓啷一声。

    石桐宇拔剑出鞘,踏前半步,护住了没拿兵器的梁御风。

    梁御风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猫,示意他稍安勿躁,朗声道:“顾老兄,既然如此,在出乔的下落之前,你也不想让这个孩子送命吧?咱们生死不要紧,可要是一不心波及到他,岂不是竹篮水一场空?干脆出去动手怎么样?”

    他朝石桐宇使了个眼色,当先领路向外走去。石桐宇也亦步亦趋跟上,一边留心着顾菟的一举一动。

    顾菟怔了怔,终于也转过身,缓缓跟着他们步出内室。

    院子里,桂花满地零落,见证着一夜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