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半枯半荣
桂子月中落, 天香云外飘。
这间天香苑, 是徐愿借给乔乐康和顾菟落脚的别院, 坐落在城外, 清静幽雅。
院子里种了许多桂树, 多年来肆意生长,高大繁茂, 屋前屋后蔚然成林。桂花清可绝尘, 浓能远溢, 可惜昨夜雨骤风急, 零落一地。
但雨过天晴, 露湿落桂, 香气倒愈发清幽了。
院子门口的篱笆外头, 拴着梁御风他们的坐骑。更重要的是, 他的浑铁枪还挂在白马马鞍的得胜钩鸟翅环上!
梁少爷一出屋门,也不用跟石桐宇商量, 飞身直奔白马。
石桐宇不动声色地转过一步, 横剑当胸,拦住了顾菟追击的路线。
顾菟在檐下缓缓停住脚步, 一字一顿道:“慌什么?我给你们留足时间, 拿上兵器!”
日头偏西,云蒸霞蔚, 天边升腾起大片的火烧云。
或许是昨夜那场暴雨,这天的晚霞反倒分外灿烂。顾菟却好似在黑暗中蛰伏太久,无法适应那强烈的红光, 微微眯起了眼。
好半晌,他才从屋檐的阴影里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得极慢极慢。黑袍黑鞋,还有一双死寂般漆黑的眼睛,唯有他的头发却是半黑半白的,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灰色。
他一步一步踏进院子里,随着他每一步的落下,满头发丝逐寸枯槁,终于全然转白,如披霜雪。
石桐宇手持长剑,紧紧盯着他,瞳孔忽然收缩。
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半枯半荣,这就是半枯半荣的境界!
这位偷坟掘墓,虽然同样是伪宗师,还远比西王母年轻,但他武功之强,更在西王母之上!
这时梁御风也将兵器浑铁枪拿到了手上,飞掠回来,和石桐宇并肩站在了一块。
他眼力何等高明,又怎会不知道顾菟的厉害?
但梁少爷出道以来,还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霞光万道。
浑铁枪的枪尖,在晚霞下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太阳将要落山了,钟寅的生命已经只剩下短短几个时辰。
无论是顾菟,还是梁御风他们,都耽搁不起!
梁御风双手合抱,紧握浑铁枪,毫不迟疑地挺枪冲上。劲力所到之处,重逾百斤的浑铁枪带起了凌厉的风声!
劲风呼啸,满院桂树簌簌落下桂花,远在竹篱外的花花草草也倒伏了一片。
七尺枪,八尺棍,大枪二丈另八寸。
梁少爷这杆浑铁枪,介于长“枪和大枪之间,长达一丈二。就算如此,近战中也显得太长了。
长兵器更适合于两军对垒、摧锋突阵,何况造这柄枪的郭翁本就是当年岳家军的军中铁匠。用在江湖比武上,未免显得太过笨重。
但梁御风传自父亲沧浪主人的枪法,正是要这样的重兵器才能发挥更大的威力!
当他出枪时,锐利的枪尖,乃至沉重的枪杆,都化作了伤敌的利器,挨着便死,擦着便伤!
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太复杂的招式变化。
因为浑厚的无量真气,足以让方圆丈许内无人可以逼近。就连枪身带起的劲风,都足以致人于死地!
这一枪正面突刺,刚猛凌厉,当初西王母便是败在这一招之下。只因其势锐不可当,无人可以直撄其锋,就算是伪宗师也不能。
——连顾菟都不能!
所以顾菟没有抵挡,他闪开了。
轻叱一声,顾菟伸手抬臂,袖中飞爪百练索倏地飞出,眨眼间便已飞身而起,如鹰隼般掠空飞过,移形换位,快若电闪雷鸣。
梁御风这一枪顿时刺了个空!
他心头一沉。
偷坟掘墓其人,乃是昔年妙手空空、盗中之圣青丘君的亲传大弟子,也就是舒州二乔的大师兄。
青丘君昔年名满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中至今仍流传着他踏月留香的韵事。
他的两个儿子,乔乐康轻功之高堪称冠绝当世,凭虚临风,踏雪无痕。就连玩心大不用功的乔,轻身功夫也非同寻常,燕子三抄水出神入化。
那么,身为青丘君的大弟子,二乔的师兄,顾菟的轻功又怎么会差呢?
更何况,偷坟掘墓十五岁那年,就曾仗着凭虚临风的绝顶轻功,飞渡龙虎山仙水岩,盗了天师道祖师爷的悬棺。他的轻功,绝不在师弟乔乐康之下!
梁御风一招落空的同时,顾菟已上了桂树的树顶,飞爪瞬间荡出,立刻向对手还以颜色。
避敌锋芒,攻敌必救,一招苍鹰搏兔,直取石桐宇!
石桐宇见这一招来得突然,不闪不避,举剑还击。
“叮”的一响,剑尖点上了飞爪。
下一刻,不待剑上劲力吐出,那飞爪屈伸如鹰爪,灵活一转,反过来朝着他肩井穴抓下。
石桐宇不由一惊。
分筋错骨,抓扣擒拿,顾菟竟然用纯为死物的兵器,使出了大力鹰爪手的功夫!
他招式用老,来不及收回长剑,干脆飞身闪退,滑步远走。
顾菟的飞爪也抓了个空!
那飞爪被系着的链子收回去,悠了两圈,正算换方向卷土重来,梁御风已经挺枪杀到,抖了个枪花护住了石桐宇周身上下。
他两人会合在一处,没空子可钻,顾菟只得收回飞爪。足尖轻点,换了一棵树顶,悄无声息之间连树上残留的雨珠都没抖下。
三人在短短片刻间各自交换了一招,但他们都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梁御风不着顾菟,顾菟也不着石桐宇!
顾菟轻功高绝,梁御风的枪法虽无坚不摧,不着他也是白搭。但梁御风的无量真气刚猛无匹,顾菟也不敢轻撄其锋,还得当心腹背受敌,先收拾石桐宇才是上策。
但石桐宇身法诡谲,与乔家轻功不同,步法神行百变,速度也并不慢上多少。剑走轻灵之下,顾菟要朝他下手也不容易,稍微一耽搁,就够梁御风赶过来了。
如果双方都存心拖延的话,估计这一战可以到地老天荒。
可是他们都不能拖延!
晚霞没能挽留住太阳,天空最西边的尽头,夕阳已将要落下。
钟寅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
梁御风转头和石桐宇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刹那心念急转。
目前的情形是,如果他们俩想倒顾菟,非常困难。
但——
他们不一定非得倒顾菟啊!
梁御风朝石桐宇眨了眨眼,石桐宇心领神会。
只要有一个人牵制住顾菟,声东击西,另一个人趁机进屋去给钟寅喂药不就好了?
这一招就叫釜底抽薪!
不过——
梁少爷有点苦恼,这招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个问题。
他用的是重兵器,怕就怕跟不上顾菟的速度。时不时还得心他抽冷子进攻,那飞爪非同可,随便抓一下,不死也伤……
石桐宇倒是勉强可以仗着身法牵制一下,但内力不济,更加危险。如果被枯荣功中一下,绝对重伤,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啧,不合算啊不合算,还是他自己来诱敌吧!
——嘿嘿,亲都亲过了,梁少爷可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自己的媳妇儿当然得好好心疼了!
紧要关头,他赶紧收摄心神,低叱一声,枪尖乱点而出,蛟龙出海,威慑四方。
轰的一声!
顾菟所在的那棵老树被他无量真气击中,从中断为两截。巨响声中,黑袍人身轻如燕,飞快跃离,飞爪探出,一勾一拉,人已经落在屋檐上。
不愧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猜到他敢毁树,却绝不敢拆屋子。
因为钟寅还在里屋躺着呢,大家投鼠忌器,都担心伤到他……
梁御风头痛了。
偷坟掘墓轻功高绝,用的又是飞爪百练索这样灵活的兵器,如果他飞檐走壁,抽身游走,没人能挨着他的衣角。
何况他居高临下,视野广阔,进可攻退可守,简直是立于不败之地。
梁少爷只能赌一把!
他得想办法让顾菟自己下来,绊住他才能让石桐宇趁机进屋。
心念急转间,主意已定。
梁御风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袋,抓在手上朗声道:“这是黄捕头在命案现场找到的几颗算珠……”
屋檐上的顾菟脚步僵住了。
他脚下一重,竟踩塌了半边屋脊,幸好不是钟寅躺着的那屋。
梁御风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
定定神,他望着顾菟,恳切道:“如果乔已经遇难,这就是他最后的遗物……我本想交予乔庄主,不料顾老兄你对乔如此情深意厚,不如……还是给了你吧?也好留个念想……”
顾菟居高临下看着他,久久沉默。
忽听见“嘎——”的一声大叫,三人不由齐齐回头张望,却见一只乌鸦展翅飞过,向着不远处的林子,箭也似的掠去了。
原来这天香苑为求清静建在城外,大多数时候荒无人烟,不远处的林子里栖息了数百只乌鸦。天已向晚,群鸦出来觅食,有一只飞来了院子里,又受惊飞走了。
顾菟一霎时心痛如绞。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还记得年少时,师父不在了,可师娘还在,大乔还在,乔也还年幼。
春天的时候,乔吵着要去山里踏青。
他带着去了,耐不住乔贪玩,耽误了回家的时辰。最后只好抄近路回去,经过一处荒坟,没想到老树昏鸦,叫声嘶哑,吓得乔大哭。
他疼惜不已,连连安慰,才哄得孩儿破涕为笑。
但乔还是心有余悸,对他:“兔子哥哥,死人坟头实在太可怕了,你不要去冒险啦!你等我几年,长大了我养你啊。嗯,我给你造黄金屋!”
可爱的孩子,贴心的孩子,他放在心尖上视若珍宝的孩子。
……又过了两年,大乔和师娘闹翻,那场梦魇般的大火后,乔浑浑噩噩,被大乔带去了舒州潜山。
他无奈之下,留下照顾不通俗事的师娘,还得暗中给大乔出力,扶持建立芙蓉山庄的新势力。每年只能抽出很短暂的时间,于百忙中悄悄去山庄里看那个孩子。
那孩子什么都忘了,却还记着那个“黄金屋”的许诺,像个机灵的仓鼠一样,绞尽脑汁坑蒙拐骗攒着私房钱。
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看了十年……
不知不觉的,那孩子就快快乐乐地长大了。
师娘也走了,一生执念达成,母子间恩怨冰消瓦解,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死者长眠于地下。
他想,是时候去见那孩子了。
那场噩梦似的大火,只不过是他们一家人的过去,不应该再阻碍他们的未来……
怎知——
只是一夜之间,他十年的期待就落了空。
乔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什么亲近的人遭遇意外,无论身在多远也会生出心灵感应……
明明他一无所觉。
师父青丘君去世的那回,还有这一回——
为什么、他总是一无所觉!
夕阳最后的余晖里,落霞共长天一色。霞光耀日,鲜红如火。
顾菟黑衣白发,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半身沐浴在红光里。映着他半面毁伤的脸,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身受熊熊业火焚烧。
枯荣功源自佛家禅功,他闲来也曾读过几本经书。
记得佛家有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偷坟掘墓乃十恶不赦之罪,不管他当初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犯下这样的罪行,必有业报……
顾菟自知此生罪孽深重,无论遭遇什么报应都是理所当然。纵然堕入阿鼻地狱,身受业火焚烧,也是罪有应得。
天上欢华春有限,世间漂泊海无边。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
——不,他忘不了!
他罪孽深重不假,可乔这孩子又有何辜?!
刹那间,他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