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风雨如晦
九月二十二, 大凶, 日值月破, 大事不宜。
漆黑棺木停在空旷的灵棚中, 秋风入户, 吹得供桌上的长明灯焰火明灭,平添几分凄凉。
阑风伏雨秋纷纷, 四海八荒同一云。
当年的玉潘安虽然风光不再, 但此番不管怎么, 也算是为义捐躯。
人死万事俱灭, 莫道生前是非。一直陆陆续续有人前来上香。
其中很多都是来参加重阳之会的少侠们, 三三两两匆忙来去, 上了香又结伴出去搜寻凶手。
灵棚门口的帘子每次被他们一掀, 就带进来一阵风雨潮气, 吹得白幡丧幔呼呼作响。
慕容聿一身白麻衣,头上带着孝, 面无表情守在灵前烧纸。
因他双目失明, 还礼多有不便,来上香的客人大多不忍惊扰他, 也不叫唱名, 都是轻手轻脚地自行来去。
此举正中石桐宇下怀,他和梁御风不声不响混在那些客人里头, 也到灵前去上了一炷香。
大胡子雷简和痘花脸孟沛东在门口帮忙料理丧事,看到他俩吃了一惊,最后什么也没, 放他们进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石桐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风雨如晦,虽然还是白天,灵棚里却很昏暗。
供桌上一灯如豆,映着慕容聿黯淡无光的双眼,纤秀羽睫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石桐宇望过去的时候,他似有所觉,忽然抬起头来。
石桐宇喉咙干涩,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无话可。
十六年前,两人便做不成兄弟;十六年后,更是从此陌路了……
梁御风静静站在门口,凝视着他们五分相似的俊颜,心中几许唏嘘。
这时火盆里烧的纸渐渐燃成灰烬,一缕青烟升腾袅绕,终于隔开了两人恍如对视的脸。
顿了顿,石桐宇沉默地转过身,举步离开。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一场秋雨一场寒,快入冬了,没几天就是寒衣节。一年里最寒冷的季节就要到了……
十月初一寒衣节,与春天的清明节,秋天的中元节,并称三大鬼节。民间也叫“十月朝”,到时候要烧寒衣,祭新坟。但他应该不会再去了……
黄一铭已经闻讯赶来,等在灵堂外头,见他们两人出来,简单交换了讯息。
梁御风赶紧告诉他,钟寅已经转危为安。黄一铭很是欣慰,也告诉了他一桩好消息——
太湖山庄的人传来消息,邪药师已经在句容一带现身,圣居士今就护送着徒弟出城了。
虽然慕容公子现下无暇抽身,蓝关雪等人却义不容辞,陪着他们师徒一路往句容去了。
有几大高手一刻不停地输真气,王爷的伤势并没恶化,又这么快便找到了神医,相信没多久就能大好了。
当然不好的消息也有,乔的下落至今毫无头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就很郁闷了,于是几人结伴赶去寻欢赌坊,算去碰碰运气找活财神徐愿。
虽然莫风止的身份已经暴露,可他的成人样貌却没人见过。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黄捕头此前竟从没跟他亲自照过面。因此,他最多根据旁人口述,大致绘出莫风止少年时的样貌,成年体态就实在难以想象了。
正是因为莫风止利用这一点潜伏在城里,才能在短时间内犯下第二桩血案。
如果不尽早绘出他的画像,黄一铭担心,还会有更多的人遇害。
何况,如果因此找到凶手,不定也能顺藤摸瓜找到乔的下落……
结果他们扑了个空。
活财神徐愿昨夜追着“偷坟掘墓”顾菟走了后,还一直没回来,连赚钱都顾不上了。先前客流如云的寻欢赌坊里,因为重阳之会的中断,也显得萧条许多。
赌坊掌柜对梁少爷他们记忆深刻,加上还有黄一铭这个官府捕头一起来,凡是问话一律老老实实作答,没敢搞什么幺蛾子,看的出来是真不知道徐愿的去向。
他回答完几个人的问话,想起什么,又热情地向梁少爷介绍:“公子,你们不看看吗?金陵十二秀、不对,是十二友的榜单已经选出来啦!你们两位都榜上有名呢。”
他们抬头望去,果然瞧见了粉墙上张贴的红榜金字——
石桐宇,梁御风,贺云阳,唐龄,慕容聿,蓝关雪,肖扬,穆少淮,雷策,赵洵,乔乐成,乔乐康。
正好十二个人。
还特地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后。
据宫廷大画师张择正还要给他们每个人都绘一幅人物肖像。
当然,张大师的弟子也会临摹了公开发售,相信银子不会少赚……
继梁少爷和石桐宇之后,乔乐康也在最后关头登上了榜单。
因为在四强出线最后一战的出色表现,以及他个人绝佳的风度仪貌,后来居上占了一个名额,据票数还挺靠前。
其他人就大多都是老面孔了,不过每一个都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帅哥,最普通的穆少淮也是清秀人物。
看来投票的女观众们,口味还是挺一致的。
但要从其中一大半都是四强出线的队伍成员来,也算满足了江湖男人们实力为尊的要求……
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从此梁少爷也是江湖上有组合字号的人物啦。
赌坊掌柜还夸张地叹气:“本来咱们东家都算好了,四强对战决出两强,最后决胜战,榜单上的票数绝对都还能刷一波,等到冠军出来再排名次。没想到出了这事,害我们少赚了多少银子,真是造孽啊!”
可惜梁少爷这时见自己上榜,已经没觉得有多高兴了,瞧见乔的名字,甚至还有点伤心。因此也没听出掌柜的弦外之音,错过了他眼巴巴求赏的眼神。
出了赌坊,几个人又马不停蹄赶去郭翁的铁匠铺,继续碰运气。
遗憾的是,徐愿也没来过这儿。相反,梁少爷还在郭翁这碰了一鼻子灰——
老头看见断开的浑铁枪头,一蹦三尺高,中气十足:“徒手折断的?老儿亲手造的家什,真材实料,怎可能这么不中用!”
骂归骂,老头子还是扯开风箱,抡起大铁锤,又给他把枪尖接铸回去,一忙活起来就是大半天。
傍晚,几个人灰头土脸走出铁匠铺,看着外面绵密的雨幕发呆。
石桐宇忍不住皱眉,低声道:“这场雨……”
梁御风知道他的意思,也觉得很头痛:“是啊!听那些出去搜捕凶手的少侠,约好用烟花流星为信号。可这雨下到现在还没停,什么烟花也放不出来吧?”
石桐宇一字一顿道:“我只希望,在雨停之前,别再有人遇见凶手。”
黄一铭看着天色,浅淡如琉璃的眼瞳里也漫上了阴影:“怕就怕,这场雨下到明早都不会停……”
梁少爷乐观地预测:“既然那家伙是为了定魂珠来的,现在珠子到了手,还会留在城里不走吗?那些少侠大多在城里搜捕,应该碰不到他吧?”
黄一铭摇摇头:“正好相反,正因为凶手拿到了珠子,未必会冒险出城。我怕的就是他找了个民宅猫起来……这两天的雨下得太不巧了,抹去了很多追踪的线索。我已吩咐弟兄们加大了盘查力度,希望不要再有人受害了。”
梁御风忍不住猜测:“也不知莫风止到底长什么样?成年的样貌和孩童时差很多吗?居然连徐愿这老江湖都没瞧出来。”
石桐宇沉吟道:“至少我们可以确定,此人脸上有明显特征,那颗滴泪痣……”
梁少爷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缠绵的细雨声中,黄一铭沉默许久,语声低微道:“脸上的滴泪痣,虽不是绝无仅有,但也不多见。只不过,一般人想不到成人和孩童会是同一人罢了……”
梁御风好奇起来:“咦?黄捕头,你见过长同样滴泪痣的人?”
黄一铭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神情恍然若失。
梁少爷被他弄糊涂了,正想发问,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惊道:“等等!黄捕头,你先前凶手正因为拿到了珠子,所以才会藏在城里不走?”
黄一铭点头:“不错,这是黄某的推测。按照圣居士所,轮回诀这魔功有致命伤,凶手也是因此才冒险来金陵城的。他这种人最怕夜长梦多,拿到珠子多半会立刻修炼,等不及出城的……”
梁少爷脸色大变:“闭关练功的话,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吧?尤其是事关生死的高深功法……金陵城里,凶手对哪个地方更熟悉一些?”
石桐宇一惊:“凶手是外地人,本就人生地不熟,那么……他第一次犯案的地方,南刀客名下的字画铺子?”
黄一铭沉吟:“那处本就偏僻,上次凶案后就封了宅子,黄某也怀疑过凶手会藏在那里,特地留了人手在附近巡查,到目前为止并无异状……”
梁御风急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个地方!”
石桐宇的脸色也变了:“闵姑娘……”
梁御风心急如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黄一铭顿悟:“灯下黑吗……这凶手竟敢如此行险?黄某即刻去调集人手,还得通知更多的侠士们,希望还来得及!”
事不宜迟,一行人兵分两路。
梁御风焦急万分,等不及黄一铭召集人手,和石桐宇两人抢先赶往秦淮南岸……
雨色秋来寒。
金陵城接连出了几件大案,还牵扯到二十年前就成名的老魔头血沿檐,城里人心惶惶。加上这纷纷扰扰的秋雨,更是让人心里烦乱。
闵三娘看见铺子里客人不多,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拿出针线来缝制新衣。
十月初一,除了有烧寒衣祭祖的习俗之外,又俗称“授衣节”,也是给亲朋好友赠送御寒衣物的日子。
这些时日以来,她新结识的姐妹,大多都是合欢岛的姑娘们。知道少主来了中原后特别怕冷,那叫一个心疼啊,纷纷算亲手做寒衣送给梁少爷。
成天跟她们混在一块,一来二去的,闵三娘也被动了,跟着凑热闹在做一件斗篷。
来惭愧,她虽然才情不俗,琵琶也是一绝,剪裁衣裳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手艺十分生疏,也不知道做了出来能不能穿,只当是闹着玩练手了。
她曾经多么地羡慕过啊!别的新娘子可以穿上亲手缝制的嫁衣,她却只能用买的。
可——
那件买来的嫁衣她也还是没能穿上身……
阴雨天,脸上的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心里的伤口也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指尖一疼,细针不心扎了手,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店铺的掌柜娘子是金陵本地人,家里有老有,加上她丈夫出外行商快两个月了,捎了信是今天到家,一早就坐不住了。
这时她看见天色不早,雨还在下个不停,路上几乎行人绝迹,于是吩咐伙计提早烊,把其余事情拜托给闵三娘,自己风风火火先走了。
闵三娘又胡乱缝了几针,看见两个伙计也都归心似箭,不由笑了。
伙计都是掌柜娘子收养的孤儿,给口饭吃,在铺子里帮忙做事。年纪贪嘴,知道男主人今天回来肯定有好吃的,一脸急吼吼的馋猫样。
也许是越急越容易手忙脚乱,两个人出去上门板,居然好半天还没上好……
闵三娘放下针线,算起身去看看。正在这时,她听见上了一半的门板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这敲门声不急不缓,声音不大不,在雨声里却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就好像敲门的人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这种客人不管在哪里,总是要受欢迎一些的。闵三娘不由柔声道:“店铺要烊了,客人若要进来看看,就请快些罢。或者明日再来也行。”
敲门的客人应声跨进门,慢条斯理收了伞,心地靠墙放好。他进来的时候,仿佛把门外的潮气也带了进来,风里飘着淡淡的雨腥气。
闵三娘不由怔住。
她一眼看见,这人脸上熟悉的银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