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徒步的难度系数并不高,事实上，队伍里还有一家四口出游，上到五六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岁的孩子，都参加了这场冒险。

    孩子显然更兴奋些，围着指示牌蹦蹦跳跳，大人在旁边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摁住了他。

    向导是个年轻干练的女人，金色的长发扎成高马尾，紧实的臂肌肉充满了力量与美感。先是详细地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让他们每个人都签了一张生命危险声明单，方才带他们走上了冰川。

    从前远观冰川多次,这还是唐之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冰川。

    到处都是碎冰与细雪，看不出任何原来的地貌,只有一片白茫茫。许多原有的可以作为台阶的地方早已被雪覆盖，以至于必须要向导走在前面，用冰镐敲出一条路，才能继续前进。

    胖子在旁边碎碎念：“难怪一定要向导陪同，这种路我们普通人可走不了。”

    他的同伴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一抬头,看见沈西陆踩着向导敲出来的路攀上冰层，又俯身握住唐之秋的，稳稳地将她拉上来。

    于是他的同伴语气不由得变得酸溜溜：“不,情侣狗也可以走。”

    两个大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次掬一把辛酸泪。

    前一个时还是正午，天朗气清,冰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家都走得很慢，光顾着拍照去了，向导也充当起了摄影师,给大家介绍了许多值得拍照的地点。

    然而走到后一段路的时候，空中就开始刮风了，碎冰被风卷起，拍打在人的身上，又迅速融化成水，风轻轻一吹，比南方冬季的雨水还要寒冷刺骨。

    紧接着就开始下雪。

    暴风雪又刮起来了。

    往前走了一段路，风实在太大，怎么也无法前进了。向导临时决定让大家转弯，在一处冰洞里暂时躲避风雪，等风停了再出去。

    风雪一刮起，气温就跟着下降。唐之秋的套被融化的雪水打湿，她犹豫片刻，干脆把套摘下来塞进包里，搓了搓取暖。

    身边的沈西陆看了一眼，捉住她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胖子酸溜溜地道：“沈哥，我早晚被你俩酸死。”

    唐之秋耸耸肩，不太赞同，“他也就这个时候有点用。”

    沈西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伏在她耳边，又悄悄了一句。

    唐之秋：“沈西陆你注意点！”

    冰面上开车是会打滑的。

    *

    等了大概有一个时，外面的风雪才渐渐停歇，原先走过的路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

    唐之秋靠在沈西陆的肩膀上昏昏欲睡，脖子都要睡僵了，被他按住脑袋：“该走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不太愿意动：“就停了？”

    沈西陆道：“也许你想留在这里体验生活？”

    唐之秋：“”

    这就大可不必了。

    一群人因为暴风雪而战战兢兢，向导倒是习以为常，道：“冬季的冰岛刮风很频繁。你们很多都是自驾过来的吧？我们公路每隔几公里就会有一块空地，专门用来靠边停车等风雪过去的。”

    “大家放心，”向导笑了笑，“这边还是比较安全的。”

    话是这么，还是不免紧张。之后又是在雪里开路，唐之秋紧紧抓着沈西陆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走远。

    向导见状，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女士，不用害怕，冰川徒步没有那么危险。”

    要不是帽子覆盖的范围有限，唐之秋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倒也不是害怕只是，在沈西陆身边，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柔弱的、受保护的女生，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反正都会被包容。

    她没话，倒是身边的沈西陆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道：“我太太比较黏人。”

    唐之秋红着脸，到底没反驳他。

    抵达目的地已经是日落时分。队伍里爆发一阵欢呼，纷纷为自己鼓掌。

    朋友和老人尤其被推到队伍前面，向导笑着握住他们的，赞叹“你们都是自己的英雄”。

    夜里返程，又看见了壮阔的星空。

    细风裹挟着颗粒的雪籽，唐之秋靠着车窗，本想憩，却又忍不住被窗外的景色吸引注意。

    不管是匆忙赶路，还是悠闲散步，她都很喜欢仰望天空。

    因为不管走到哪里，天空永远都温柔地注视着她，毫不吝啬地展现出独一无二的美丽。

    她的一颗浮躁的、迷茫的心，也在天空的安抚下，变得简单而宁静。

    还有

    她悄悄地瞥了一眼身边专心开车的人。

    陪她一起仰望天空的人。

    也值得珍惜。

    *

    两人在冰岛住了大半个月，逛完冰岛北部，又回到了在雷克雅未克第一次住的民宿。

    虽然暴风雪的日子依然很多，但是，无法赶景点的时候，又多了许多其他的项目。譬如参加一场室内音乐节，在暴风雪的日子泡温泉，又或者看一场冰岛的电影。

    唐之秋甚至在这些天里剪好了新的视频。

    这样似乎比匆匆忙忙的赶景点更有意义。因为她有了更多的可支配时间，去完成一些从前因为忙碌而错过的事情。

    转眼，就到了圣诞节。

    对于冰岛人来，即便是圣诞节，也少不了书——“换书”是一个属于冰岛人的平安夜传统。因此，多数冰岛作家会选择在十一月或者十二月将新作品集中出，书店也会在这个时间疯狂打折。

    平安夜这天晚上，房东的父亲上来敲了他们的房门，微笑着递上了一本新的。

    早在白天，唐之秋也跟许许多多的冰岛人一样，去书店里捧来了不少书。因此，收到房东父亲的礼物后，她同样送了一本书作为回礼。

    名为玛雅的阿拉斯加趴在房东父亲的脚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呼噜。

    唐之秋蹲下来摸了摸它，忽然道：“有点想我们家的唐沈了。”

    沈西陆看了她一眼，道：“那就回家。”

    不过是一时玩笑话，第二天早上，沈西陆就喊她下楼检查行李了。

    见她有所犹豫，他问：“那再住一段时间？”

    唐之秋摇摇头：“算了。”

    这里的生活固然轻松愉悦，可这毕竟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远在近一万公里之外，高大的梧桐树泛黄一地，铺着青石板的巷在烟雨中氤氲，咕噜冒泡的油锅里沸腾出滚烫的烟火气。

    那里才是她的家。

    她虽在外漂泊，却总要落叶归根。

    于是返程的时间就这么匆匆定下。

    临别前，教堂悠远的钟声在上空飘荡，城市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一排排颜色鲜亮的房屋似乎成了拼图中的方块，最终被云层遮盖。

    从雷克雅未克转到巴黎，再飞到城，趁着旅途漫长，唐之秋将新的视频上传，而后静待回音。

    视频的标题是冰岛：活成我们所热爱的模样。

    由于经常遇到暴风雪，镜头作业困难，许多视频都是由横屏拍摄。前半段是介绍冰岛的景点，视频的中间，屏幕忽然陷入黑暗，男人温和的嗓音传来：

    “你对‘初心’的定义是什么？”

    于是视频开始发生变化。

    灯光晕开一圈一圈温暖的黄，老人翻开书页，枯瘦的指耐心又温柔地抚过一行行印刷整齐的漂亮字母；哈尔格林姆斯教堂顶楼的观景台，匆匆记下的整片朝霞；被风雪淹没的一号公路，沈西陆走下车，与几个外国友人合作，帮这些被暴风雪困住的游客将车从雪堆里开出

    镜头再拉近，抵达冰川徒步终点的一声声欢呼与喝彩、教堂管风琴演奏的悠扬歌声、卧在玻璃橱窗下慵懒打盹的猫咪、从营业前就在书店门口排成长队等待抢购的居民

    一行白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浮现。

    ——是热爱。

    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生活态度，一颗永不改变的宝贵初心。

    视频的结尾，唐之秋将镜头对着自己。她顶着大风走在雷克雅未克的街头，鬓边的碎发在风中翻飞，半张脸遮盖在口罩下，只有一双杏眼明亮动人：“其实我挺不想以这副模样出镜的。但没有办法，这就是我所经历的真实的冰岛。”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无处不在的大风、还有半永久的雨，穿了几层防水衣，我的裤脚也永远湿漉漉，每天都在胆战心惊第二天能不能正常出行事实上，这与我想象中的简直毫不相干。”

    “包括前两次，你们看见的那些漂亮的镜头，可能是连续几天蹲点拍摄。我记得去朗伊尔城的时候，我反反复复拍了三天，才拍到一段相对完美的极光。”

    “我从前也一度受到困扰，拍视频，到底要拍得漂亮，还是要拍得真实？要知道很多时候，那些真实的东西，往往都不如表面那样美好。”

    “但我依然期待开启下一段旅程，期待创作出更好的视频。不管是壮丽的大片，还是狼狈的花絮，这都是我所经历的生活。”

    她弯起眼：“我拍的，是我的思想，我的人生，我的热爱。”

    是通过她的镜头，向观众传递她的人生态度。想把她所热爱的东西，与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分享，获得他们的认可与支持。

    飞落地之后，唐之秋摘下耳，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熟悉的场，似乎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加期待与满足。

    身边的沈西陆起身，向她伸出，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

    他道：“走吧，我们回家。”

    “嗯，”她笑着，“我们回家。”

    此后她奔波无定的生活，有了港湾与归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