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我不能插杨家的事。”兰宜放下茶盏,道,“如果杨文煦知道,你家姨奶奶的命更加难保。”
秋月急忙直起身子:“夫人,姨奶奶知道这个道理,只让我求夫人,设法助她离开杨家,到外地存身就可以了。”
这是死里求生的法子。
兰宜微微扬眉:“姨奶奶舍得下?”
秋月苦笑:“不能不舍。老爷的为人,姨奶奶已经看透了,大爷又与姨奶奶不睦,杨家呆不得了。”
翠翠忍不住道:“姨奶奶怀着孩子呢。”
秋月低声:“那就是一尸两命。”
她得这么凄惶,一室都沉寂了下来。
良久后,兰宜开口道:“我虽身在王府,但与你们想得不一样,做不了什么事。”
秋月身子一软,瘫倒地上。
她对这个回答不意外,来这里本就是撞一撞最后的运气,能见到兰宜就不错了,兰宜不愿伸,也是情理中事,在杨家那点交集算不上情分,实话,就她家姨奶奶的出身,一般人都看不起,怪不得翻身做了王府夫人的兰宜不肯沾边。
她绝望得连再求一求的话都不出来了。
“我只能给你弄两张路引,”兰宜接着道,“怎么从杨家逃出来,怎么出城,怎么行路,这都要你们自己去想法子。”
周姨奶奶通过铃子暗示过她药有问题,种了善因,她应当回一次善果。
秋月猛地抬起头来:“好——是、是,夫人,”她一时语无伦次,“我们最愁的就是这个,姨奶奶的户籍上在杨家,我们没门路去官府开路引,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她找回了力气,砰砰磕头。
翠翠叹着气去扶她。
秋月不肯起来:“夫人,能求夫人多备一张路引吗?还有杨管家的——”她怕兰宜不答应,急急道,“我这回出来,就是杨管家偷偷给我开的门,对了,他现在不是管家了,大爷把他贬成了粗使,他之前被姜姨娘和大爷连番责打,去了大半条命,是姨奶奶悄悄让我送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现在就愿意跟着姨奶奶一块走,也不想在杨家呆了。”
兰宜想了想,道:“好。”
这样周姨奶奶上路倒是更安全些了,不然一个孕妇和一个丫头,遇到事全无自保之力。
秋月感激得不知什么好,翻来覆去谢了好一会,方爬起来告辞:“夫人,奴婢不能出来太久,被大爷发现就麻烦了。”
兰宜点头:“你回去吧。天黑以后,你在后角门那里等着,我让人把路引送给你。”
秋月连连应声,之后在善时的带领下出去了。
翠翠好奇问道:“夫人,我们怎么弄路引啊?”
兰宜问见素:“这样的事,找府里的谁能办?”
见素立即道:“王爷。”
兰宜:“这不算什么大事罢。”
几张做好身份的路引而已,沂王府的护卫动不动出城办差,府里多半都有现成的。
“事不大,窦公公和范统领处都有,但是每次取用,都有记录,回来了也要缴还。”见素解释,“您去找他们,他们也会回报给王爷的,得王爷允准以后才能给您。”
兰宜沉默了。
她不想去找沂王。
再挨一句“僭越”,她就不一定还绷得住脾气了。
如同翠翠所,她其实不会低头,从前也就是忍耐而已。
但是答应了秋月的事不能不办,周姨奶奶一个身子两条命,全部希望都寄托给她了。
兰宜深吸了口气,看向把人送到院门外后回来的善时,问:“——王爷平常喜欢吃什么?”
她跟沂王同桌用了两天饭,只顾吃自己的,什么也没留意到。
善时还未解其意,见素眼神亮了,抢先道:“王爷嗜辣,也好酸甜口味,善时,你想一想做什么好?不要太费工的,夫人身子还弱。”
善时听懂了,笑出酒窝来:“可以做一道香油拌笋丝,一道酸辣豆角,不用多动灶火,又清爽开胃,适合暑天用。”
这两道菜确实不难,都是家常菜色,兰宜估量自己会做,缓缓站起身来。
善时殷勤引路:“我陪夫人去厨房,我娘正在那儿,我让她给夫人腾个灶。”
“你娘在厨房当差?”
见素也跟上来:“善时的娘葛婶子是厨房的管事。”
善时笑:“我这点艺都是跟我娘学来的,她可看不上呢,总是叮嘱我,到了夫人身边,多用心,别叫夫人嫌弃了,退回来,丢她老人家的脸。”
两侍女一左一右,一句一递地话,一路热热闹闹的,不多时候就来到了厨房。
是,占地可不,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三间房打通成了一大间,门口两个婆子正摘菜,她们一边低头干活,一边话,兰宜等走到近前了,两人才发现,一抬头,都愣住了。
其中一个婆子灵些,擦着站起来,陪笑:“见素姑娘和善时姑娘来了。”
眼神心地往兰宜身上瞥,她们还没见过兰宜,看这阵势心里的猜测咕噜往上冒,只不好出口。
这是善时的主场,她清脆介绍:“这是夫人。我娘在里面吗?”
婆子忙点头:“在,在。”
然后想起来行礼。
善时没和她们多话,护着兰宜进去:“夫人,您心,这地上有点腌臜。”
里间很热闹,正是备膳时候,八个灶眼错落排开,制点心的、剁肉的、熬汤的、调制各种酱料的各占了一块地儿,忙得热火朝天。
沂王府的主子们少,可事不能省,沂王规矩重,王爷嘴刁钻,都不算好伺候的。
“——夫人?呦,奴婢见过夫人。”
站在灶台前指挥调度的一个中年妇人发现了她们,妇人身段圆润,脸庞可亲,使褐布包了发髻,打扮得利索,眼力也好,一下就猜出了兰宜的身份,丢下大勺迈步出来行礼。
兰宜微笑了一下:“不必多礼。”
“夫人别见怪,这会儿东西又乱,油烟又呛,”妇人一边陪笑,一边作势去拧善时的耳朵,“叫你好好服侍夫人,怎么把夫人领这脏地方来了,也不提前一声,我好叫人收拾收拾。”
善时笑着躲开:“娘,夫人吩咐我有事呢,你腾个干净的灶眼出来,再备莴笋和豆角、青椒、红椒三样,油盐酱醋什么的都给我们一份。”
妇人葛婶子干脆答应:“好嘞。”
她也不问做什么用,在阔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就把善时点名的东西都找出来了,放在一座擦得干干净净的灶台旁边。而且她看出来将下厨的是兰宜,脚不沾地地又往隔壁库房去了一趟,取回来一副素布襻膊。
“这是预备着的,还没人使过,夫人别嫌弃。”
兰宜点头:“多谢。”
葛婶子笑得眯起眼:“夫人太客气了。”
将襻膊交给善时,由善时服侍兰宜穿戴好。
兰宜站到案板前。
她的袖子捋了上去,露出皓白腕,看上去比案板旁的菜刀木柄没粗多少,善时忍不住道:“我替夫人备菜吧?”
这么对比着,她都怕夫人提起菜刀来就把胳膊累折了。
兰宜道:“不用。”
她声音稳稳的,拿起菜刀,像拿起人间烟火气,心里没来由踏实下来。
就这两道素菜,已经是偷工省事了,再要别人帮,回头她讨路引的话都不好出口。
豆角已经洗净折段,需要切丝的就是另外三样,兰宜久未动过刀,看了看,决定从的开始,于是拿过一只红椒,在厨房里四面八方偷看来的目光中切下去——
粗的粗,细的细,东一截,西一段,没有一根能算“丝”。
葛婶子瞪大了眼。
离得近能看到案板的两个仆妇发出了噗哧的可疑动静,又在葛婶子的瞪视中用力鼓起了腮帮子。
“夫人,这番椒是从番邦传进来的,红色的尤其味重,要先将中间的筋挑掉,不然会太辣了,一般人适应不了。”善时声提醒。
兰宜:“哦。”
这椒确是才传进来不久,她虽见过,但没料理过,不知有这个门道。
兰宜重新取了一个,挑筋,切——
不能毫无进步,只能差别不大。
好在番椒在府里不算稀罕物事,因沂王喜好,葛婶子专门在院子一角用粗陶花盆种了十来盆,随用随摘,十分方便。
兰宜沉住气,继续切,她确实会治厨事,还有几道拿菜,只是做鬼的许多年没有碰过,再拿也要变成失了。
一直切到第七个时,她终于找回了感,接下来就顺利多了,成功切出了一堆新鲜的青、红二色椒丝后,又将莴笋也切了。
铁锅架上灶眼,烧热后油泼进去,先下豆角,炒至变软后盛出,再下椒丝,继续翻炒,一会后将豆角再度倒进去,旁观的善时渐渐放下心来,夫人这个架势,是会做菜的,就是下有点没数——
“夫人,盐够了。”
兰宜“唔”了一声,及时停。
豆角为番椒所激,香气散发出来,一锅鲜香翠绿,看着火候差不多,善时及时递上白瓷圆盘,兰宜使锅铲盛出来,第一道菜便做好了。
第二道香油拌笋丝更简单,笋丝在锅里焯一遍就行了,之后再淋拌各种调料。
兰宜抬抹了把汗。
她感觉到了疲累。再简单的菜色,这样的天气呆在厨房里也不是件易事。
见素要扶她出去:“夫人,我们先回去吧,让善时留下,把午膳都装好了再拿走。”
兰宜点头,将襻膊解开,随见素出了门,太阳一照,她不但觉得又累又热,头昏昏的,脑门上还有点火辣辣——
她不由举遮眼往天上看了一眼。
日头这么厉害吗。
见素的目光自然跟着她,忽地一凝,轻声惊呼:“夫人,您的——?”
兰宜才觉得辣的不只有脑门,还有。
准确地,她脑门所以辣,正因被她的抹了一把。
见素把她的拿下来,只见她两只的指已经都变红了,兰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番椒。”
本来切几个番椒不至于,但她因为生,多切了不少。做菜的时候她担心出错,一直聚精会神,当时没感觉到的不对,现在全泛了上来。
又辣又疼。
“我先陪夫人回去,然后去找孟医正,他那里应该有药。”
见素声音里带了点紧张,兰宜没多当回事,随她安排,但一路行回去,望见弗瑕院的匾额时,她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沂王之前,张太监停留在王府的两三日里,他要暂住在此。
但是今天一早张太监走了。
如果沂王严格遵守承诺,那他送完张太监之后,就不会再过来了。
兰宜停住脚步。
院门半敞着,不用询问,看院内丫头们放松地行走谈笑,就知道沂王还没有来。
而午膳时分差不多快到了。
兰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
主动去请沂王不在她的预案里。
但如果不去,她就白遭这个罪了。
请还是不请,这是个问题。
兰宜深吸了今天的第二口气,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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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弗瑕院几乎形成对角的前殿西南边上,窦太监刚跟着沂王从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出来。
沂王脚步快而沉,衣摆带风,像是快溅出火星子来。
窦太监满眼忧心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动,终究一声未敢出。
他连沂王要去哪也不敢问,看着沂王过崇信门后,往东路走了十来步,忽地掉头,又往中路。
沂王的寝殿在中路。
自己静静也好。窦太监叹气想。
那个背主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才招出了要命的事,虽王爷已有了数,真牢靠地证实了,还是受不了的。
贩夫走卒都受不了的事,何况他们王爷呢。
一路所遇的下人看见沂王行路的模样,老远地都避开了,沂王也不搭理他们,眼看着寝殿到了,沂王正要进去,身后却有一个声音追过来:“王爷——”
沂王转身。
他森冷的目光逼得备好午膳后来请人的善时当场结巴起来:“夫、夫人让奴婢来请王爷去用膳。”
沂王眉心起皱。
善时已经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心退了两步:“夫人亲做的,王爷忙,没空去就算了,奴婢去回禀夫人。”
沂王眉心皱褶更深。
他不掩饰疑心:“你谁做的?”
“夫人,夫人亲自做的,”善时连忙道,“夫人还伤了。”
窦太监觑着沂王的脸色,训斥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夫人动还伤着了?”
“奴婢想帮忙,”善时声道,“夫人不让,只是问了王爷喜好,就坚持自己做了。”
沂王站在阶上,周身冷意未曾稍减。
但是他终究没有抽身进殿,于是窦太监大胆相劝:“王爷,难得夫人一片心意,这么热的天,夫人又是那样的身子骨,可不容易呢。您就过去看一看吧——?”
他又觉得不能让王爷一个人呆着了,可不得憋坏了,好歹有个人陪着,不相干不要紧的话打打岔也好。
好一会之后,沂王垂目,负下了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