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沂王踏进弗瑕院的时候,兰宜正坐在厅堂右首,十根洗了好几遍的红通通的指摊开着,由翠翠一根一根地给她上药。
药是见素从孟医正处取来,涂薄薄一层就好,清凉镇痛。翠翠一边上一边唠叨,埋怨她实心眼,把指都上完后,打量了一下她,又要往她额头上涂。
兰宜笑着躲了一下:“这里不用吧。”
“都红了,夫人刚才不是疼?”翠翠不依不饶,还是给她抹上了。
兰宜只好由她施为。她额头上沾得不多,但是之前汗珠落下来,带着盐分,像腌了一遭似的,确实也不舒服。
抹完后,翠翠让到旁边去收拾,兰宜就正好迎上了沂王的目光。
兰宜下意识又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主意是定好了,她做的时候也没拖延,但真的把人请来了,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哪句话开始切入呢,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对她来,求人办事可比坏人好事要难。
沂王走进厅堂,往她双和头脸上看了一圈,淡淡道:“怎么弄成这样。”
兰宜松了口气,他先开了口,她就好接了:“没什么。”
到底不会借什么软话,她自己觉得干巴巴的,接完就有点后悔。
她于此刻领悟到了一个道理:人还是无欲则刚。
见素出言帮忙:“夫人是切多了番椒,被辣着了。”
“下回这样的事,让下人做。”
沂王了这句以后,到左首坐下了。
这算是不错的开局,五层的檀木大食盒放在桌上,见素和善时一层层打开,最上面放的就是兰宜做的两道菜。
沂王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随后用膳的时候,比起别的精烹细制的美食,这两道简单而爽口的菜肴应当更合他的胃口,他添了一次饭,将两道菜都用了大半,别的则没怎么碰。
兰宜受到鼓舞,觉得有了张口的信心。
她正琢磨措辞,见素奉上清茶,沂王接到里,睥睨过来一眼:“吧,什么事。”
他今日心绪极坏,直到看见她脑门上那层滑稽药膏,十根红玉似的指,求人的诚意全摊在他面前,可怜又狼狈。
只是等了顿饭功夫,还没听她开口,他就不耐烦了。
兰宜:“”
一篇腹稿全作废了,她力持镇定地起来福身:“我有故人遇着难事,想问王爷求三张路引,远避他乡。”
沂王饮着茶,等她的下文。
兰宜便如实了,没什么可隐瞒的,杨家那点事,沂王清清楚楚,她都省了详背景,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她到一半时,沂王已想了起来,当日能抓到刺客,正是从那个无赖身上打开的缺口,无赖有无赖道,刺客以银钱收买他,无赖是本地人,听出他口音是外地的,便想做个地头蛇从他身上敲出更多好处,偷偷跟踪了刺客,看见他进了知府后衙——那是官邸后宅,若不是得了无赖口供,沂王也不能搜就搜的。
之后确认无赖没有更深入地涉入案情,沂王无心再和他啰嗦,一顿痛打之后,就下令把他丢出去了,倒没想到他卑劣之极,掉头又去找上了周姨奶奶。
沂王沉着脸道:“去给窦梦德,将那个无赖的罪证搜罗齐了,抓到人,拿本王的帖子送县衙去,判三千里流放。”
他坐镇青州,更多是一个象征,平日并不插军务民政,但假如想做点什么,譬如流放一个无赖,区区事,哪个衙门也不会驳他面子,三千里就三千里,一里都不会少。
见素应是,出门去找窦太监。
兰宜听他话音,便放松等待,却只见沂王继续饮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只好道:“王爷,路引的事——”
沂王捏着茶盏,脸色不佳:“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妇人。”
“——周姨奶奶是青楼出身,”兰宜无语辩驳,“本非贞洁烈妇。”
寻常闺阁女子的标准在周姨奶奶身上不成立,她要是好人家的女儿,至于给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杨老爷做妾吗。
以兰宜做鬼多年的薄凉来,别周姨奶奶没真的做出什么,就是做了,她也无所谓,算杨老爷这个老不修嫖客的报应而已。
但沂王愿意惩罚无赖,秉公行事程序严明,却对周姨奶奶有意见,不想帮忙,她没法勉强,那只能再想别的法子了。
离天黑还有半日工夫,她听过,有些铺子名为卖书画,也有售假路引的路子,假的自然没有真的好,但应一应急,支撑周姨奶奶等人远离青州还是可以的,到时再让他们自己设法去吧。
“三张路引,”沂王终于将茶饮尽,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两道菜,你倒是会做买卖。”
这有什么好挑剔——
兰宜醒悟,及时忍住了回嘴,行礼道:“多谢王爷,欠王爷的一道菜,晚上再做。”
沂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改日再。”
完不再理她,站起身踱步进西次间去了。
兰宜没懂为何“改日”,要账的是他,延迟的又是他,怎么这么难捉摸。
善时见她发怔,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抿嘴笑道:“王爷是心疼夫人的。”
这位夫人敢想敢做,但迟钝的时候是真迟钝,王爷的意思那么明白了,她就是想不过来。
兰宜“哦”了一声,摊看了看,已经不疼了,本来就不算什么伤,又涂了药,一顿饭下来就缓解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晚上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她不惯欠人的账,早还早了。
于她心底来,善时的话点醒了她,跟沂王进行这样的拉扯有点不那么妥当,她是嫁过人的,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无论沂王本意如何,这么不干不脆的,就是有点危险。
她不容许自己重生一回,重蹈覆辙。
沂王其人,善恶难辨,所图未知,心思深沉,绝非良人。
她要是沾染上,不定下场比前世还惨。
沂王下午没有出门,也没召人处理公务,在西次间里打坐修道。
隔着半开的窗扇,能看见他盘膝而坐,微低着头,掌相握,于膝上结太极印,低诵经文。
兰宜心里觉得他离得道可能还有很久。
因为他房里摆了个巨大的冰鉴,但他还是一副忍不了炎热的模样,道袍襟口都是散开的,哪有正经道士修道不能宁心静气,反而修出这么大火气。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兰宜自己有事要做,她打算晚膳做道凉拌鸡丝,上午那会她看过了,厨房灶上有两只炖着的三黄鸡,本为晚间备用,她正好捡个现成,再弄一些配菜料汁就可以了。
为了弥补偷工之嫌,她就便跟善时学了道甜汤,一道拿了回来。
傍晚时分,沂王终于从西次间出来,见兰宜自作主张,倒也没什么,如常用膳。
用完时,外院正好传进话来,路引的事已经办妥。
兰宜又道了一次谢,她不知道沂王几时安排的人,也没问过,这点事,沂王不会没有信用。
兰宜心情不错,杨老爷真是恶毒又蠢笨,周姨奶奶为挪账的事心虚,又考虑腹中胎儿前程,才不嫌弃他成了偏瘫,用心服侍,他将周姨奶奶逼走,普通下人一月不到百钱,哪可能像周姨奶奶那样?指望杨文煦更不可能,他心里口里都是孝子,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嘛,连杨太太的丧期都可以被隐瞒,何况杨老爷这个只会拖后腿的亲爹了。
兰宜想到此处,就懒得再想了,她对杨家如何已经不感兴趣,只希望周姨奶奶得了路引,明天能顺利出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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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热烈的日头一直挂在天空,连着挂了半个多月,到了今天,似乎终于累了,藏到了灰蒙蒙的云朵后。
但天气仍然称不上凉爽,热气如常裹在人身上,额外带了点黏答答的湿气,似乎是一场大暴雨的前奏,却又无风,路边店家的招幌都一动不动,一早就透着酷暑里的有气无力。
——别慌。
驶过街道的一辆马车里,周姨奶奶以眼神安慰挤在她旁边的秋月。
两个人都被捆了脚,也堵了嘴。
杨文煦安排了人押送她们去乡下。
杨家在乡下还有些族人,如今都依附杨文煦这一支为生,事事听他的吩咐,真到了那里,她们插翅难飞。
所以必须在出城的路上逃走。
杨升好了会在城外接应。押送她们的是两个男仆,从前都是杨升的下,到时候能谈就谈,谈不了动起来,想来也不至于到搏命的地步。
今日天气阴沉,进出城的人都不多,他们到城门口后,排了盏茶功夫,就顺利地出了城。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一段时间,不知到了何处,忽然一勒,停了下来。
“杨哥,你怎么在这儿?”
周姨奶奶和秋月紧紧贴到了一起,来了。
杨升的声音随脚步越来越近:“没什么,姨奶奶从前待我不错,现在遭了难,我来送一程。”
“呵呵,杨哥,你倒是个重情的人——哎呦!”
马车一阵猛烈晃动,被从前面车辕上推下去的男仆之一摔在地上,痛得大叫:“杨哥,你做什么?!”
杨升背着包袱,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老冯,得罪了,咱们一道处了几年,我不想对你下杀,你自个儿走罢。”
男仆目瞪口呆:“杨、杨哥,你疯了吗?”
他嘴上话,却看着杨升里的匕首不敢动弹,杨升也就不再理他,向另一个男仆道:“下来吧。”
那男仆还是个刚十七八岁的子,更没见识过什么,慌慌张张地丢下马鞭,从车上跳了下来,还把自己崴了一下。
杨升紧盯着他们,攥着匕首,到了子身边,忽然用力踹了他一脚。
子火气被踹上来:“杨升,你——”
“不带点样子,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待。”杨升打断他。
两个男仆便一齐怔住了,然后眼睁睁看着杨升上了马车,拽起缰绳,挥鞭便走。
两个人下意识追了几步,追不上,又犹豫了,面面相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是杨老爷置办的家奴,平日规矩就松散,紧要关头又哪豁得出去为主家拼命。
再,杨升也不算外人哪。
那这算怎么回事呢?
继大奶奶被沂王府掠去之后,姨奶奶又被家仆带着私奔跑了?
“杨哥心挺大的,姨奶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最终,男仆老冯咧着嘴感叹了一句。
杨升驾着马车沿路狂奔。
他常在城里乡下两地来往收租,也去过京城报信,会赶大车,对附近的道路都算熟悉,一心想要在杨家得信之前,逃得远些,为此连周姨奶奶和秋月的绳索也来不及解开,只把匕首扔进车厢,秋月拾到了,慢慢磨蹭着把两人上的绳索都割断了。
“杨升,天快下雨了。”周姨奶奶脱困之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有些忧虑。
城外旷野之上,大片乌云层涌,风渐渐也起了,暴雨将临的压迫感更强。
“落刀子也得走!”杨升在风中喊道,“至少要赶到运河边上去。姨奶奶,你担待些,坐稳了。”
到了运河,找到船家,北上入河间府,他们才能算脱离了青州范围,暂时安全了。
“别担心我,”周姨奶奶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贴到车厢壁上,咬牙道,“你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知道!”
杨升答应了一声,一记马鞭子甩到马臀上。
两炷香后,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酝酿了良久的雨势来得又猛又急,天地间冲刷得一片白茫茫,杨升坐在车外被雨打得睁不开眼,马蹄也在泥地里打滑,几次差点把车厢带翻。
但杨升仍不敢停,逃命途中,多逃出去一里,就多出一线生。
现在他们要是被抓回去,可就真没活路了。
东倒西歪的剧烈颠簸中,终于雨势渐,视线里出现了一条茫茫大河,堤岸边的码头停泊了许多大大的船只。
因为这场雨,不少船只的出行被耽搁了,又有新的船只停进来躲避风雨,将整个码头挤得水泄不通,此时眼看着雨点从黄豆变成了细线,船老大们纷纷出来,嚷嚷着要抢道出行。
杨升早已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但他不觉得疲累,振奋地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车停下,跳下车后去掀车帘:“姨奶奶,到了,快下来,我们去找船。”
周姨奶奶脸色煞白,捂着肚子,抖着嗓子纠正他:“别再叫我姨奶奶,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妹妹”
沂王府提供的路引上,她和杨升的新身份就是一对兄妹。
杨升反应过来,忙道:“是,是,妹,你怎么样?肚子疼吗?”
周姨奶奶动了胎气。
她是孕妇,经不起路上那么折腾,只是强忍着撑到此时,一声也没有吭。
杨升和秋月两个人忙脚乱地把她从车上扶下来,周姨奶奶站也站不稳了,只能靠在秋月身上。
杨升慌了,到处张望:“这里有大夫吗?”
码头边有一些卖茶水杂物的铺子,却没有药铺,此时还下着雨,人们都缩在铺子里,零星的行人挡着头脸往船只处跑。
杨升一行三人茫然地冒雨站着,在码头上十分显眼。
一艘比别的船格外高大结实些的楠木船上,一个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往外张望,忽地眼睛一亮:“咦,叔叔,那里有个美人,她好像不舒服,还淋着雨,我们把她叫上来躲雨吧?”
“船马上要开了,少惹事!”略尖的声音一边斥责他,一边随意跟着向外看了一眼。
他眼力不同,一下注意到了周姨奶奶凸起的腹,因为淋了雨,单薄衣裳贴在身上,那凸起更为明显。
“叫上来,咱家看看。”他改了主意。
“好嘞!”年轻人一跃而起。
这对叔侄正是张太监和张怀。
他们来回传旨跟的都是漕运官船,安全又稳当,但行程就不能全由自己了算了,官船回程要装载一些青州的蜜桃、银瓜、果干等贡品,其中一部分是沂王敬上的,因此昨日耽搁了一下,今日一早又逢阴云压下,漕船官怕贡品有损,坚持等暴雨过后再开船,就延误到了现在。
“——不敢隐瞒官爷,奴是青州城里的一富家老爷置的外室,为正房知晓,打上门来,污蔑奴怀的孩子是野种,老爷惧内,不能回护,奴家没法子,只好带了丫头,跟兄长逃出城来。”
周姨奶奶到了张太监跟前,半真半假,且泣且。
张太监已经验看过他们的路引,盯着她的肚子:“嗯——真是可怜,你这身孕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周姨奶奶忍着疼答。
到了官船上以后,她得了热水,软垫,能安稳地坐下,比之前已经好些了。
张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周姨奶奶从前在楼子里是头牌,自然有容色,不过张太监看重的不是那些,目光很快又回到她的肚子上。
张家的香火只得张怀一个,还是太单薄了,这侄儿又不争气,到他身边时年纪大了,怎么教都教不出来——
青州离着京城上千里地,不过一个正房容不下的外室,想来走失就走失了,不会认真找寻——
区区富家老爷,算个屁——
在此地、此时遇上,就是天赐的缘分,从一落地养起,比亲生的不差什么。
张太监和蔼可亲地道:“我家中正缺一主持中馈之人,你这妇人,想来无处可去,就跟了咱家如何?”
张太监敢开门见山,是因看出周姨奶奶有几分水性,能做外室的妇人,哪有什么贞洁可言,她怀着孩子,更走投无路。
周姨奶奶与杨升对视一眼,蹙眉,在秋月的搀扶下艰难下拜:“老爷愿意收留,奴家敢不从命。”
她听出来张太监的内监身份了,那又如何,她在楼里时,见过的不堪事多了,什么都及不上活命要紧。
张太监看中她肚里这个,更好,五个月了,不好打她也舍不得打,上哪里再去找这样现成的冤大头去。
张太监哈哈大笑:“快起来,别委屈了咱家的孩儿。来人哪,快扶夫人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多熬些姜汤来驱寒!”
一转身瞧见旁边的张怀,老怀大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从今往后,你就多个兄弟了,以后该有些长进,替他做个榜样才是,可不要再胡闹了。”
张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啊”
雨停了,官船先于其它船只,率先缓缓驶离码头。
旁边的一只船上,孟三跳出来,对着那条船发了会呆,他奉沂王命令,来守着张太监的船,要确保他离岸出行才放心,没想到,现在走是走了,却不是独个儿走的。
他挠了挠头,到路边一家铺子旁牵了马,往回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