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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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宜知道自己借打探的心思被沂王看出来了。

    与王爷的天真没心眼比,他实在是精明过人。

    兰宜不得不再度中止,无聊地回去继续看闲书并看人收拾东西。

    不过又两天过后,她听到了一则消息:当天挨完打就被勒令出府的柳眉又被抬了回来,因为王爷大闹着要她,为此还生病了。

    下人们私下传她有段,把王爷哄得滴水不漏。

    翠翠有点气闷:“这样的人,怎么还让她呆在王爷身边,王爷也不怕她带坏了王爷,早该撵走了。”

    丫头们的闲话,几句不妨,见素道:“从前她不这样。主子还时,她也一门心思地服侍,主子幼时身子弱,病过好几场,她都衣不解带一步不离地守着,后来占稳位子了,就不一样了——”

    她摇摇头,善时接话:“动了别的糊涂心思。”

    翠翠好奇地问:“她喜欢王爷啊?”

    善时点头。

    “那王爷知道吗?”

    善时道:“不知道。”

    翠翠不大信:“真的吗?王爷又不傻。”

    善时笑道:“但是柳眉也不傻,她不敢在王爷跟前表现,要是让王爷知道了,她就不能留在主子身边了。”

    翠翠不懂:“为什么?”

    “她有异心了啊,有异心,就不能好好服侍主子了。以前出过这样的事,王爷去看主子时,主子身边有个侍女,穿得单薄,有意勾引王爷,王爷当场就让窦公公过去把她带走了。”

    翠翠不由点头:“那王爷对王爷还是很上心的。”

    “当然了,其实王爷有时候看上去冷淡,是因为先——”善时住嘴,她意识到有点多了。

    可是翠翠的一双眼睛正期待着她不,旁边椅子上的兰宜也望了过来,目光清淡,不含催促,只是显示她也在听。

    善时左右看了看,声道:“先王妃生下主子后,身子就不大好,后来不知怎么,还有些发了癔症,总觉得有人要害主子,不许旁人靠近,连王爷都不例外见到王爷过去就尖叫哭泣,后来王爷就不大过去了。”

    原来有这段前因。

    兰宜觉得沂王对待王爷有一些不近人情,原以为是他性情使然,现在看来确实大半没错——先王妃禁止沂王靠近儿子的那段时间,必定对父子感情产生了影响。

    他本来就好修道,于男女情分上冷漠,这么一来,就连父子情谊也一般了。

    不过该替王爷着想的时候,他也着想了,比如另外去延请名师,算是尽到了父亲的本分。

    兰宜无意再加评判,和她并无关系。

    她对彭氏的兴趣还大一点,彭氏儿子那天向她喊出的那句话,她始终没有忘记。

    王爷求情也没能求出个结果,不知他们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现在又落到了什么处境。

    **

    地牢。

    不论哪里的地牢,都有几个共通点:不见天日,阴暗潮湿,气味难闻。

    沂王府的也不例外,不必动用什么酷刑,好好的人在这里关上十天半个月,差不多就要崩溃了。

    最里面的一间监牢里,彭氏一家三口蜷缩在一堆稻草上,形容如何邋遢不去它,目光都是呆滞的,只有彭氏的还牢牢揽着儿子。

    灯光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三个人都先眯了一下眼,像被刺到了一样,然后彭氏才猛然醒神,扑到粗壮的牢柱上去。

    “王爷,求你放了平安,饶他一命,奴婢千刀万剐也没有怨言——!”

    她跪不稳,趴伏到地上用力磕头,声音嘶厉。

    灯笼渐近,提着灯笼的窦太监身后,是身形高大,令人望之生畏的沂王。

    “闭嘴。”窦太监训斥,“这会子哭丧,早干什么去了?你当年要是禀告王爷,用得着在这里受罪。”

    “奴婢不敢不忍心”

    “你不忍心,你倒是个忠仆,”窦太监冷笑起来,“你怎么不想想事情败露,你一家子的活路?”

    彭氏哑声,她想了,所以她逃了,直逃到千里外的老家才松了口气,两三年下来,她在王府里怎么治都好不了的心病都好了,日子越过越踏实,她非常满足。

    可是她的丈夫却越来越不满,他也是王府奴仆,为了服他离开,她将那个要命的秘密告诉了他,他曾经也是害怕的,所以同意了一起走,但随着时日推转,他渐渐想念起王府生活的风光,埋怨她太胆。

    他甚至想回王府去,他们频繁争吵,有一天被儿子平安听见

    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再后来,沂王府的人找来了。

    她一看见推开篱笆门的汉子与普通农家不同的精悍模样,就知道完了。

    曾经她噩梦里出现过的情景,真的降临到了她一家头上。

    “奴婢后悔,早就悔了”彭氏里用力抓着几根稻草,眼泪是已经流干了,喉咙里透出力竭般的悔意,“但是来不及了,一开始没,后来想,也不敢了,奴婢怕王爷怪罪”

    男童平安爬到了她旁边,她感受到儿子瘦身躯贴过来的热意,忽然又攒出了点力气,重新叩头:“王爷,窦公公,就饶了他吧,奴婢下辈子给王爷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沂王没有话。

    他沉默得像一尊居高临下的神像,仅仅俯视的姿态就能带给人无限压力。

    彭氏因此渐渐自动地闭上了嘴巴,还能什么,什么能管用?像她自己陈述的那样,当年不,现在什么都晚了。

    地牢里气味不好,窦太监清咳了一声:“下辈子的事谁知道?王爷也不缺牛马。”

    他的嗓音尖而倨傲,彭氏愣了愣,猛地抬起头来:“王爷要奴婢做什么?只要王爷吩咐,奴婢一定拼了命去做!”

    她听出来了,如果她真的毫无用处,根本不必跟她这些,沂王更不必亲至。

    窦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还行,走了这几年,脑子没落下。既然这样,你就回主子身边服侍吧。”

    彭氏:“”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地盯着窦太监看:“什么?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窦太监“啧”了一声:“是王爷的意思。你当初服侍得用心,主子也念你的好,但是你走了之后,后头的人不太像话,调唆得主子任性妄为,脾性暴躁,你回去了,把那院里好好整理整理,凡那些多嘴多舌的,惹是生非的,不把主子往好里教的,都清出去。听见了么?”

    彭氏打了一个激灵,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完全明白,迟疑地道:“是——”

    窦公公耐心地教她:“第一步,就是管好你自己的嘴,你要是管不好,你丈夫和儿子的命就也不好了,这下听懂了吗?”

    彭氏慌忙道:“懂了,懂了。”

    “哦?那你,你预备怎么做?”

    “奴婢一定好好服侍主子——”彭氏看着窦太监的脸色,换了换词,“管好主子,不让那些村话昏话到主子跟前,也不让不懂事的人接触主子,教主子收敛性子,听王爷的话。”

    她完了充满希冀地看向窦太监,窦太监看向沂王,躬着身问道:“王爷,您看这样行吗?”

    沂王终于点了下头:“就这样吧。一会带她出去。”

    从进天牢起,他只了这一句话,完后,就转身离去。

    窦太监应声,待沂王离开后,挥挥,后方的角落里过来两个护卫,打开牢门,先将彭氏的丈夫和孩子往外拖去,彭氏慌了,忙要去拉儿子:“这是做什么,平安,平安别怕,娘在这儿。”

    窦太监道:“嚷嚷什么。给他们换个地方,这地儿再关上一阵,你儿子的眼睛就该坏了。”

    彭氏犹豫着松了:“那——”

    她想问换去哪儿,又不敢问,恐怕惹恼了他。

    窦太监道:“不该你问的,就像这样别问最好。你差事要是办得不错,两个月许你见一次。”

    彭氏满面不舍,但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本来都不敢想的。

    “平安,你乖乖的,过一阵娘就看你去了。”彭氏着,摸了下儿子的头脸,见儿子不哭不闹地懂事点头,便又嘱咐了丈夫几句。

    人都离开了,窦太监在牢里踱步:“来,咱家再教你几句,把主子那边如今的情形和你一,你要听仔细了”

    **

    七月初五。

    沂王府接到上京旨意的第十天,各处都在紧张地整理行装,包括王爷所在的西路西三所里。

    王爷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柳眉身上的伤没那么快痊愈,但这样的大事她不能不出面掌管。

    “主子还没有见过皇上呢,这次回去,皇上见了您,一准高兴喜欢。”柳眉被丫头扶着,在院里一边缓慢转悠,检查各色包袱,一边笑着向跟在旁边的王爷道。

    王爷好奇道:“皇上什么模样?和父王像吗?”

    柳眉并没有见过皇上,但不假思索地点头:“肯定像。”

    王爷有点发蔫:“那岂不是也很威严。”

    “那是对别人,您是皇上的亲孙子,皇上怎么舍得对您严厉?”柳眉笑着哄道,“皇上一准和和气气的。”

    “我还是父王的亲儿子呢,父王不一样整天对我板着脸。”

    “那不一样,王爷是严父,多加管教,也是盼着主子好。”

    “我哪里不好了。”王爷嘀咕,“我看父王都被新夫人迷惑了,要不是我生病,父王还不会让你回来呢。”

    “”柳眉表情扭曲了一下,在王爷仰头看向她之前,恢复过来,“没关系,王爷英明神武,不会被迷惑太久的。而且,王爷还是心疼您,才依了您。”

    “那倒也是。”王爷快活了一点,“对了,还有彭嬷嬷,你我能再去求一求父王,把彭嬷嬷放出来吗?你她是母亲身边最贴心的人了,母亲在时最信任她,去哪里都带着,她要是回来,给我讲一讲母亲的事就好了。”

    柳眉可不想,彭氏要是真回来,资历远胜过她,又有乳母情分,到时她要站哪儿去。

    就连忙劝道:“主子,您别再去触怒王爷了,实在惦记,好歹过一阵子,等咱们从京里回来,王爷消了气再。”

    那时候彭氏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呢,她告病走了六七年,还被抓了回来,犯的事肯定不,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拿彭氏出来做筏子给新夫人上眼药。

    王爷想想父亲的脸色也犯怵,点头:“好吧——”

    “主子。”

    一个身着朴素赭衣,梳着整齐发髻,鬓边插着一支简单铜钗的妇人走进了院子,她年约三十五六岁,面容有点粗糙,但五官留有昔日清秀痕迹,腰板直直的,双交握在衣襟前面,有着与外表不相符的优美仪态。

    王爷愣愣地,没来得及责问守门的人怎么将陌生人放进来时,妇人向着他跪下了,眼眶中浸满了泪,声音颤抖:“主子,奴婢终于又见到您了。”

    **

    差不多同一时间,沂王踏进了弗瑕院。

    善时今日做了补气血的枣泥山药糕,用模子压成梅花状,清香雪白,精致可爱,配上茶香清嫩,回味甘甜的一壶龙井,摆到桌上,单是看着都赏心悦目。

    兰宜暂时没用,而是坐在桌旁,用纸笔记录着一些字句。

    “山药洗干净,先上锅蒸半个时辰,之后去皮,晾一晾捣成泥,加猪油、糖——”

    兰宜奋笔疾书。

    这是她才想出来的主意,善时每日做与她的糕点食几乎不会重样,她吃到如今,渐渐觉得可惜,这样好的艺,只用来供养她,善时是本分,她觉得,可以做一点别的什么。

    即使只是单纯地记录下来,也留下一些痕迹。

    如果哪天她离开了沂王府,也可以学着自己做了,甚至更进一步地借此谋生,她会做饭,可不会做糕点——

    旁边有人的阴影俯过来,兰宜以为是翠翠或者别的侍女,头也不抬地道:“你想吃可以先吃。”

    那身影却没有走开,反而一只大伸了过来,抽走了她正写的纸。

    兰宜才抬头,那张纸轻飘飘地又落了下来,纸后是沂王辨不出情绪的眼神。

    竟是他抽走看了两眼,什么话也没,又丢还给了她。

    “”

    兰宜惊了一下,才见侍女们早已退让到了一边,大概是沂王阻止了通传,以至于她毫无所觉。

    她起身行礼。

    心里有一点疑惑,不知沂王这次为何而来;也有一点心虚,因为善时的艺是跟她母亲葛婶子学的,葛婶子又是半自学半从上一辈的厨娘们那里来的,她们都是王府家奴,认真来,方子都归属于王府。

    她将来带走,不知道算不算窃。

    面上不露声色:“王爷过来,有什么事吗?”

    沂王坐了下来,不语。

    他无事,只是片刻闲暇,不知不觉便走了过来。

    “都出去。”他忽然道。

    侍女们应声而退。

    兰宜以为他有正事,便站着等候,谁知人都出去了,帘子放下来,沂王向后靠在椅背上,半闭了眼道:“本王头疼,你过来按一下。”

    兰宜不可思议地呆了片刻,转身道:“我去叫见素。”

    “站住。”沂王睁眼,眼神锐利。

    兰宜不惧,冷然回望。

    沂王与她对视片刻,伸,到桌对面拎起几张她才记下的字纸,悬在半空问她:“你记这些做什么?”

    兰宜很想答不做什么,但她意识到之前没防备时的一点心虚已落入他眼中,才有此问,这时再要矢口否认,不合她的性子,她便不出来。

    沂王放下字纸,第一遍道:“过来。”

    这声里,兰宜终于听出他隐藏的烦闷,再打量一下他的脸色,比平常似乎更为紧绷。

    他好像是真的头疼。

    兰宜慢慢走了回去,到他身后,迟疑着抬,将碰触到他额边之时,提醒:“王爷头疼,应该找孟医正。”

    她又不是大夫,按一按管什么用。

    沂王只回了她两个字:“啰嗦。”

    兰宜气闷地往他额头两边按下去。

    她并没学过什么解乏止疼的法子,只是胡乱按压,沂王由她施为,倒是一直没提出过异议,也不喊停。

    他眼睛闭着,眉心渐渐松开,大约半炷香工夫过去,他连呼吸也变得悠长了。

    兰宜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她这时觉得酸起来,不想按了,侧身低头看去。

    指下的面庞俊美非常,眉目仿佛雕刻出来,他的气势逼人,这份俊美也逼人,好像撞到眼里来。

    兰宜微怔了一下,她还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沂王——仰天观那次混乱的情况不能算。

    善时府里动心的丫头多,还真不奇怪。

    兰宜缩了下,她又醒觉了,那种危险的拉扯。

    院里能服侍的侍女那么多,沂王偏要命令不会的她,根本没理由能服自己这是正常,她也不愿意掩耳盗铃。

    沂王眼睫一动,睁了开来:“怎么停了。”

    他没睡着。且很挑剔。

    兰宜找借口:“我累了,王爷还是头疼的话,我找见素或是孟医正来。”

    沂王眉心出现一道浅浅的皱褶:“提笔写字不累,本王稍微使唤一下就累了,你不想做这个,那是想做点别的?”

    “”兰宜被他话语里的攻击性惊得呆住了。

    沂王缓缓坐直。

    他动作幅度不大,但腰身线条劲瘦修长,像蓄势待发的某种猛兽,显出力道与威胁。

    兰宜平息了一下心情。

    她终于明白,他不是头疼,而是不知从哪儿攒了一腔火气,没事找事,发到她这儿来了。

    兰宜晃了一下腕,重新在他头上随意找了个位置按下去,口里淡淡地道:“王爷确定是头疼吗?不是肝?”

    沂王倚回椅中,半阖眼帘:“怎么,你会治?本王允你一试。”

    察觉到微凉指力道的加重,他薄唇微翘了一瞬,又恢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