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守岁
绮罗院。
宋姑娘的婢女前脚刚出去,后脚踉踉跄跄地跑回来,惊恐万状的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差,封锁了前后门,不让进出!”
从那一刻起,女孩们再也没有吟诗作画的兴致。
丫鬟派出去一个又一个,都是走了没多久便被迫折回,词也大同异——不知哪儿来的官差堵住了门口。
院子里一片凄风苦雨。
有胆子的姑娘当场哭了出来。
宋姑娘拉住明妍,焦急的问:“妍儿,你爹爹出什么事儿了?你莫非有事瞒着我们?”
齐姑娘捂着脸,啜泣:“呜呜,明妍你害死我们了!如果你家真有事,官兵上门,我、我们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呀!”
林姑娘绞紧帕子,埋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出现在这儿,传出去名声受损,平白遭受池鱼之殃!这冤枉向谁哭去?”
明妍心里比谁都紧张,面上却镇定,安抚众人:“各位姐姐、妹妹不要着急。这一定是误会,我叫人再去问清楚。”
于是,身边能派上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她打发出去。
过了足有半个时辰,孟姑娘哭得差点儿晕过去,林姑娘掐着她人中,硬是让她缓过一口气。待她幽幽醒转,前头终于传来好消息。
一个老婆子带话回来:“各位姑娘不必惊慌。柴总管,那些人不是衙门的官差老爷,是宫里的侍卫老爷。方才太子殿下莅临侯府,与我们侯爷了会儿话,如今已经走了,侍卫老爷们也跟着回宫去了。”
众人呆住。
太子因为身体的缘故,极少出宫。算起来,似乎只听他去过叶家的将军府。
他怎会出现在南康侯府?
不是,他一直留在东宫养病,那些进了宫的贵女伴读,至今都不曾见过他一面么?
林姑娘问:“当真是太子殿下?”
那婆子笃定道:“不会有假!”
几位姑娘偷偷叫自己的丫鬟去打探,生怕这粗鄙的老婆子看走眼,传错话。
事态急转向好,刚刚冲明妍发脾气的女孩子,脸色纷纷变了。
林姑娘道:“看来真是一场误会。妍儿,是我太心急,你千万别见怪。”
齐姑娘擦擦眼泪,道:“对,林姐姐的对,我们不是成心怪你的。”
明妍宽慰:“我明白。大家都是姐妹,我怎会往心里头去?”
可她也觉得古怪。
太子登门,这本应是一件好事,为何她总觉得不安?
不久,派出去的丫鬟都回来了。
有灵的打听出了不少消息,脆生生道:“太子病情见好,外出游玩,途中经过侯府,便进来坐了坐。侯爷一直陪着太子殿下,他们还一起去花园逛了一会儿。明大姑娘正巧在遛狗,太子见到她,还了几句话——”
“等等!”林姑娘疾声打断,“太子和谁了话?”
“明大姑娘。”
“明容?你没听错?”
“没,就是明容姑娘。太子送她一根发簪,有人亲眼看见了。”
“”
许久,无人开口。
林姑娘满腹狐疑,正想细问明妍,问问她姐姐和太子究竟怎么回事,一转头,却见明妍脸色雪白。
她更为惊异。
*
回宫路上,赵巽:“四哥,明家的丫头好像真的不待见咱们。”
马车内没有动静。
赵巽皱眉道:“为什么啊?我哪点不比赵检强?”
依然无声。
赵巽又道:“你哪点不比赵检强?”
“赵巽。”他哥哥忍无可忍,“多读书,少想女人。”
“我想的是女人吗?”赵巽笑,“那就是一个丫头。”
*
太子走后,南康侯立刻叫人去请侯夫人。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当有什么大事、难事拿不定主意,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和苓娘讨论,夫妻俩一起商量。
很多时候,苓娘比他冷静。
少顷,苓娘来了。
她见丈夫愁眉深锁,询问:“太子来过?”
“岂止来过。”南康侯一抚额,“他还叫我舅舅——苓娘,他每叫我一声舅舅,我就多出一身的冷汗,头皮发麻!”
苓娘劝:“侯爷不必想的太深远。太子体弱,他实在没必要登门讽刺你。”
南康侯长叹:“我就是想不通,他到底来干什么?”
“会不会,有求于你?”
“怕就怕这个!”南康侯站起来,背着踱到窗边,“我能有什么值得太子殿下相求的?苓娘,他送了容容一根玉簪。”
苓娘不语。
南康侯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她,“我知你不愿意送容容进宫,我亦是如此。可太子明摆了就是——”
他又叹息,声音轻下来,满是苦闷:“雍西王有意将郡主嫁入东宫,容容若做了太子的侍妾,能有好日子过么?”
“做此猜想,为时尚早。”苓娘沉思,“起来,容容回家以后,我还没问过她,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康侯道:“当时宫里传出消息,容容得罪了太子,当众罚跪雪地。我本想着,提起此事只会让容容难堪,还是不谈的好。可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苓娘点头,开门出去,对桂娘:“叫姐过来——别忘记带上太子的簪子。”
明容很快就到了。
苓娘见了她,一怔,“容容,你包着头发做什么?”
姑娘不仅戴着毡帽,还用干毛巾裹住长发。
明容进屋后,先摘下帽子,用毛巾不停地擦湿漉漉的头发。她:“我刚才洗过头。”
南康侯要看太子送她的玉簪,她就把簪子放在桌上。
她提醒:“爹,娘,你们别用碰,不定有毒。”
南康侯哭笑不得:“傻话。这要有毒,太子怎么不怕?”
明容想也不想,“他提前服下解药。”
南康侯:“”
他摇摇头,和夫人一起研究玉簪。
苓娘琢磨一会儿,下结论:“恒记银楼的新货,太子多半在路上买的。”
南康侯抬头,问女儿:“容容,你为何觉得太子下毒?”
明容:“他不是好人。”
南康侯:“那天在宫里,他为什么罚你跪雪地?”
明容:“我喊他一声哥哥,他不爱听,就让人打我的腿,罚我跪下。”
南康侯:“还有呢?”
明容:“没有了,他罚完就走了。”
南康侯愈加困惑,正想继续问,苓娘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拿起茶杯。
苓娘接过话头,换了种方式盘问:“容容,皇后娘娘为何叫你回家?”
明容看了她一眼,慢慢地低下头。
苓娘柔声道:“你实话。不管发生什么,爹娘总会替你想法子。”
明容沉默,好半天,垂着眼睑道:“我咬了太子。”
南康侯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全数喷出去:“你、你什么?!”
明容争辩:“他先咬我的!”
“他——”南康侯心跳如鼓,有些吃不消,不停地用轻拍胸口,“他什么?!”
“他咬我。我得罪了他,去找他道歉。他了一大堆话,骗得我掉以轻心,然后趁我不备,突然在我脸上狠狠咬了一口,出血了!”
“然后你就咬他?”
“他先咬我的!”
“”
南康侯的脸涨红,连喝几口茶水,仍然压不下内心的惊惧。
苓娘起身,替他又倒了一杯茶,接着问女儿:“太子咬你脸,你呢?你也咬他脸?”
明容摇头。
苓娘:“咬他?”
明容又摇头。
南康侯心胆俱裂,颤声问:“到底咬了哪儿?!”
明容沉默片刻,慢吞吞的开口:“他腰上。”
“腰”南康侯胖胖的脸由红转白,眼前一黑,用力扶住桌子,“隔着衣服咬的?”
苓娘:“前腰后腰?”
“后腰。”
夫妻双双松了口气。
南康侯心情沉重,忽而觉得,太子定是想把容容哄骗回宫,好生折磨她,忽而又想,太子有心折磨容容,大可不必这么费事。
太子若希望容容遭罪,甚至要她性命,就不会放任她出宫。
难不成,一咬定情?
人不可貌相啊。看不出来,那位高贵的殿下竟然喜好这一口。
南康侯长叹。
太子特地来这一趟,临走前,又把话到那份上,只怕,他不得不将爱女送回宫。可他也不能因为太子一时起意,就让女儿沦为东宫侍妾,以后受太子妃的欺辱。
男人的情意,来的快,去的更快。太子又年轻,不过图新鲜罢了。
他太了解同类。
“容容。”南康侯艰涩的道,“过了年,也许你还得回宫,陪你姑姑一阵子。”
他满怀愧疚。
容容吃了那么多苦,从宫里回来,人瘦了一圈,脸上、身上都带伤。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他这个当爹的,却要逼她回去。
他对不起女儿——
明容惊讶道:“真的吗?太好了!”
——他愧为人父。
等等,太好了?
明容站起来,指天发誓:“爹,娘,我这次进宫,一定比上次准备充分。我不会再失败,我会做一个值得你们骄傲的勇敢的女儿,你们放心!”
南康侯愣了愣,蓦然热泪盈眶。
听听,听听。
这是什么绝世好女儿,旷世大孝女!
为了这个家,为了替他争光,他的女儿即便受尽委屈,依然坚定地勇往直前。
容容得有多爱他啊!
明容看见父亲的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水,脸上的肉都在颤动。
他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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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爹不求你飞上枝头,做谁家的凤凰。爹只想你平平安安,陪着爹娘。”南康侯,“进了宫,你尽管自保就是。”
*
三天后,除夕夜。
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这是明容头一回在同一个场合,见到所有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各自的姨娘。
万姨娘穿得像一只花蝴蝶,笑声爽朗。
她是二少爷明渊、三姑娘明嫦的娘。
明渊开年便满十七岁。他长着一张学习委员兼少年训导主任的脸,不怒自威,在自家人面前也不苟言笑。
明嫦八岁,天真烂漫,十分可爱。
徐姨娘是明浩、明江的生母。
她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听冬书,徐姨娘初入府,那叫一个风情万种、泼辣大胆。为了争宠,她闹得后院鸡飞狗跳,是最让苓娘头疼的妾。
然而,从两年前开始,她突然改了性子,潜心礼佛,一日比一日的人淡如菊。
今晚,徐姨娘也是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
明容吃饭的间隙,多瞄了她几眼。
上回,明浩挨了阿缘的打,伤得不轻。照理,作为他娘亲,徐姨娘定有意见,可她不闻不问,毫不上心。
真奇怪。
水姨娘坐在角落里,文文静静的,不太话,也没什么胃口。
她似乎有痼疾,气色总是不好,吃东西口口的,经常偏过头咳嗽。后来,她仿佛害怕咳嗽声惊扰别人,找了个借口便离席了。
高姨娘和她完全相反,吃的快,吃的多,活泼健谈。
这位姨娘进府也就三年多,除了水姨娘,就数她年纪最,今年才生下侯府的四姑娘,明娥。
胡姨娘和明妍来的最晚,上菜才到。
明容吃饱了,搁下碗筷,过去逗弄襁褓中的明娥。
婴孩软乎乎的,有些犯困,起初对着陌生的长姐皱眉头,见姐姐做鬼脸,又咯咯发笑。
“娥丫头喜欢姐姐呢。”高姨娘笑吟吟的道。
明容低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姐姐也喜欢你。”
明娥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睡着了。
明容笑了笑,回去母亲身边,离开尚有几步远,便看见胡姨娘已经霸占了她原先的位置,正与苓娘亲热攀谈:
“妍儿一向孝顺您,夫人您原本也是愿意的,您就跟老爷吧,啊?”
苓娘道:“一晚上没见你动筷子,你不饿吗?”
胡姨娘哪儿有吃东西的心思,锲而不舍的做主母的思想工作:“太子一年难得出宫一趟,出来了就到咱们府上,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巧合?太子肯定对大姑娘有意。我就啊,咱们大姑娘水灵灵的人见人爱,怎会惹恼太子?都是外头眼红的贱人胡八道。太子连簪子都送给大姑娘了,这不就是定情信物吗?您瞧这儿女的情分让妍儿和大姑娘一同进宫,还不是太子一句话的事?”
苓娘叹了一声:“八字没一撇,具体如何,等皇后娘娘发话再。”
胡姨娘谄媚道:“我这双眼睛呀,看人最最准。我一见太子,就知道他是情深义重之人。”
“那天太子在正厅,你在侯爷的书房,内院各处都有侍卫拦路,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他?”苓娘摇头,夹起几筷子菜放进空碗里,递给胡姨娘,“还不快去吃饭?”
胡姨娘不情不愿地起身,见到明容,又笑得花枝乱颤:“大姑娘好,大姑娘好!”
明容尬笑。
胡姨娘走到明容身边,偷瞄她两眼,忍不住捂嘴笑,故作神秘的道:“大姑娘有福气呢!”
明容:“姨娘吃好喝好。”
等家宴结束,天色不早了。
南康侯喝了酒,正在兴头上,拉着儿女要守岁。他抬起臃肿的指,挨个数起自己的儿子,却发现不对劲。
“怎么只有渊儿?”他拧眉,“我有四个儿子,这里只有一个,沣儿在山上,另外两个怎么不见了?浩儿呢?江儿呢?”
明容瞥向徐姨娘。
对方自顾自品着温酒,很是淡定。
万姨娘道:“三少爷、四少爷正是贪玩的年纪,八成跑出去玩了。”
“不行,不行。”南康侯摇头晃脑,“一家人一起守岁,缺了沣儿我已是心如刀绞——”
苓娘及时出声:“侯爷。”
南康侯叹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左拉住明渊,右拉住明容,道:“走,走,去找你们的弟弟。”
明渊道:“爹,你醉了。”
他的抗议无效。
明容被老爹拖着走了一路。
南康侯着实醉了,有时走着走着忘记方向,还得明渊提醒他。
明容走过灯火通明的九曲回廊,一回头,冬日光秃秃的树枝掩映下,有几个厮正躲在墙角猜拳。
他们喝了酒,主人经过都没留意,光顾着兴致盎然地玩耍。
一名厮脚下掉了侯府的腰牌,他浑然不觉——这东西丢了,他是要倒大霉的。
有人捡起来,拍拍他肩膀。
厮见到那人,一愣,又看他里的腰牌,忙抢过来,收在袖子里藏好,又和其他人热闹去了。
一句谢谢也不。
少年习以为常,转过身,隔着夜色和灯光,与长廊上的少女对望。
目光相撞,只一刹,他便垂下头,默默走远。
是他。
*
明浩和明江早就回到他们的书院。
南康侯刚进院子,风中便飘来嚣张的大笑声。
少年的嗓门大老远的就能听见:
“大、王——哈哈哈,我的牌出完了,我又赢了!尔等愣着作甚,甭想耍赖!想我采花大盗明浩大爷纵横五国十载,江湖人送尊号傲世淫虫,魔爪之下男女不忌,摧残娇花无数,尔等今夜难逃此劫!还不速速脱下裤衩,容我在**上轻踹两脚?”
南康侯傻眼了。
他呆了好一会儿,勃然大怒,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爬上台阶,一脚踹开门。
里面的人吓一跳。
明江和两名书童忙脚乱地穿上裤子。
南康侯拿起一旁的笤帚,冲着几名少年一顿乱打,见谁打谁,一时间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终于,他抓住罪魁祸首。
“我打死你这条傲世淫虫!”他揪住明浩的耳朵,不顾儿子的杀猪叫,往他屁股上狠命拍了两下,“我打得你这辈子只能当爬虫!”
明浩哀嚎:“爹,爹啊!别打了,我是您的亲生儿子,您下留情,打在我身,疼在您心啊!”
“你皮糙肉厚,谁心疼?我不心疼。”南康侯下死劲拧他耳朵,“老子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你敢做采花贼,老子就、就大义灭亲!”
“我不敢我不敢,我哪儿敢呀!”明浩连声告饶,“我们只是在玩游戏,戏言岂能当真?我将来是要当上大将军光宗耀祖,孝敬您老人家的!”
这时,一道清凉的声线插话:“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
明浩大叫:“二哥你火上浇油哇!”
南康侯回头,瞪了二儿子一眼,“明渊,你可闭嘴吧!”
*
这么一闹,大家都没了守岁的兴致,各回各院。
明容与爹娘道别,回听月闲居的半道上,拐去另一个偏僻的院子。
冬书有所警觉,劝阻:“姑娘,朱妈妈交代——”
明容:“奶娘讲的没道理,我过会儿亲自找她理论,你别担心。”
冬书又劝几句,见她固执不听,也没辙。
夜深了,天空飘起白雪。
院子里不见任何守门人的影子,也没什么仆人婢女经过。
水姨娘还没睡,房里传出压抑的咳嗽声。
明容抬,敲门。
木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门缝中露出女人惊讶的脸。水姨娘诧异道:“大姑娘,怎么是您?”
明容问:“姨娘,阿缘在吗?”
水姨娘一怔,眉眼渐渐柔和,“在,他在后边。您稍等,我这就去叫他。”
明容道:“我自己过去就好,多谢你。”
水姨娘眼圈儿微红,见少女转身离开,连忙呼唤:“大姑娘留步!”
她慌乱地翻找起来,好半天才找到一把油纸伞,塞给冬书,讨好的道:“下雪了你们将就着用。”
冬书对她点点头。
后面一排庑房是下人住的地方,水姨娘这儿的佣人少,只有两间住人,其中丫鬟的那间早就熄灯了。
最右一间,透过窗纸,依稀可见少年清瘦的身影。
明容双放在唇边,声唤:“阿缘,阿缘!”
房门开了。
少年停留片刻,走过来。
明容:“我——”
“嘘。”
阿缘在前头带路,挥示意她跟上。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一个废弃的池子边。
此处紧邻院墙,久无人涉足,池水干涸了也无人过问。
池边有奇石。
阿缘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坐下。
明容拉着冬书,一起坐在平坦的大石头上。
月光皎洁,灯火摇曳,大雪纷纷扬扬。
明容抬起头,一弯清冷的明月悬挂在夜空之上,飞舞的雪花将它点缀。
她突然想起李白的诗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是今人,也是古人。
千年前的明月夜,她有幸见证。
其实千百年不变的,何止明月与夜色?
无论穿越多少年的光阴,人类的感情本是相通的。
她去绮罗院找妹妹,带着厨房做的点心,希望交到朋友,分享她们的快乐,可得到的只有孤立和冷落。
这种感觉真的好难受啊,就像被排除在世界之外。孤零零的一个人,努力显得不那么寂寞。
她偶尔遭到一次冷遇,便是这心境,更何况一直被排挤的阿缘?
他的父母是谁,水姨娘为什么带他进侯府,水姨娘是不是青楼女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个孩子。
在现代,她不会计较他的出身。
爸爸妈妈过,人之可贵在于人品,而不是他的家境。
在古代,她又为何不反驳朱妈妈?
不该如此。
明容的目光落在阿缘身上。
少年侧脸的线条分明,鼻梁秀挺,带着深邃的异域风情。
她问:“雪囡是你堆的吗?”
阿缘反问:“雪囡是什么?”
明容:“扎辫子的雪人。”
阿缘瞥了她一眼,不答。
明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笔划。
阿缘淡淡道:“你的嬷嬷不是叫你别理会我?”
“嗯,朱妈妈是那么的。”明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又道,“你知道雪宝不幸去世——”
少年噗嗤一笑。
这是明容第一次听见他笑。
阿缘扬眉,“雪人还会去世?又不是活人。”
明容低哼:“你知道雪宝没了,那就是悄悄来过我的院子,你还偷看我和弟弟打牌”到这里,她凝视少年略微不自在的脸,忽然轻叹一口气,“阿缘,你是不是很寂寞啊?”
“没有。”
“那就是孤单。”
“没有!”少年冷硬的,“我不孤单。”
“你认字吗?”
“没——”他下意识的开口,听清了才道,“认。”
明容指向脚下。
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少女用树枝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还画了个古怪的笑脸。
阿缘沉默。
明容轻轻的:“他们不理你是不对的,以后我陪你话。”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腰牌,递给他,“你拿着。”
阿缘不接。
明容固执地举着:“你有了听月闲居的腰牌就可以走正门,不要偷偷溜进来,免得李娘子被问责。”
半晌,她举得都酸了,阿缘终于收下。
“别人会在背后你。”他平淡的道。
“随便,我的名声没你想的那样好。”明容笑了笑,像对他,又像对自己,“我不应该在意闲话。”
话落,天空绽开一朵绚烂的礼花。
明容惊呆了,傻傻地仰望遥远的夜空——城北和城南的方向,皆有烟花盛放,颜色单一,花样也朴素,但的的确确是记忆中的烟火。
她笑了。
一道道炫目的花火,将她的瞳孔染上色彩。
阿缘也在看夜空,“护城河放焰火,子时已到。”
又是新的一年。
他看了会儿,觉得没劲,低头,随即一愣。
雪地有字。
在那句‘谢谢你’下面,多了一行字。
[我们做好朋友吧。]
[^^]
又是那古怪的笑脸。
冰凉的雪花飘落在他脸上、身上,他的心口却有些热,甚至发烫。
多么奇怪,心脏的位置越温暖,就越酸涩,眼睛都跟着泛酸,逐渐模糊。
他抬擦拭,狠狠的。
明容仍坐在他下方的石头上,双臂环绕膝盖,望着护城河上的焰火。
她的双眸漆黑而明亮,比月色清澈,比烟花耀眼。
漫天星辰撞碎其中。
明容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静谧的深夜,飘落的白雪,绽放的焰火,少女温柔的目光,交织成烙印心间的画面。
从今往后,风霜雨雪,沧桑岁月,皆不可磨灭。
刻骨,铭心。
“阿缘,新年快乐。”明容,“我想做你的好朋友。”
——
明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七年,除夕。
今天是我在大曜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我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叫阿缘。
他很会堆雪人。
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是他会捡起别人不心掉的东西还给人家,即使那个人对他没有礼貌。
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善良的男孩子,只是孤单太久,一直被人排挤,所以才变得孤僻。
我决定做他的朋友。
我自千年后而来,不变的不只有月光。
还有焰火,还有人的心。
我不要被时代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