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血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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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来人,太子有请。

    赵弘想好了一千一百个推拒的借口,太子闭门不得出,一时半会儿的,倒不怕他找上门来。

    他刚要开口,东宫的侍卫呈上一物。

    一枚带血的玉扳指。

    赵弘遍体生寒。

    玉扳指不是什么昂贵的玩意儿,这一枚用了有些时候,一侧留有磨损的痕迹,是他往日里射箭套在指上的。

    他认得。

    他带何六偷偷去未央殿,三箭射完,他取下玉扳指,交给何六。

    何六失踪了。

    从早上起,就没见过他的人影。派人去找,满皇宫搜过来,一无所获。

    如今,东宫的侍卫带来何六保管的东西,玉扳指上有一滴凝固的血。

    何六在太子上。

    那狗东西屈打成招了吗?他都了什么?

    赵弘变色。

    侍卫道:“三皇子,太子殿下想见您。”

    同一句话,赵弘不再拒绝。

    他不得不赴约。

    赵弘头一次孤身到东宫。

    很多年前,他与兄弟们来过一趟,彼时太子病重,卧床不起,他们结伴前来问安。

    那会儿,他还,不记事。

    今日再来,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太安静了,东宫为何如此安静?

    沉默的不是风声,不是流水与落叶,而是人。

    东宫的下人走路都轻巧,生怕惊动一朵花,一株草。

    他们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麻木,举动如牵线人偶。

    赵弘穿过庭院,不知不觉也放轻了脚步。

    太子在书房。

    少年独自坐在上首,单薄的肩膀搭着一件长外衣。

    赵弘见了他,想把门带上,两名侍卫从门口进来,越过他,站到太子身后。

    他们腰间佩剑。

    赵弘一怔,讽刺的想,是他糊涂,太子怎会与人独处一室?

    赵秀防兄弟像防家贼,自从回京路上遇刺,疑心更是日渐深重。在他眼里,自己和真的刺客相比,区别也不大。

    赵弘拱行礼,勉强笑道:“太子。”

    他顿了顿,正欲问安,少年一眼扫来,如同一片飞雪刺入血肉,轻盈冰冷,令人心肺生寒。

    “这时节,再过不久,便是春夏交替的日子。”赵弘自知理亏,赔笑,“到时病痛的总是免不了。太子留在东宫,也能安心休养。若嫌闷,兄弟常来同你作伴,就怕你嫌我嘴巴笨,不会讲话,哈哈,哈哈哈。”

    他干笑。

    其实,他打心底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太子从不是追逐热闹的性子,就算不禁足,十天半月不出东宫,也是常有的。

    这次就是丢了几分面子。

    这薄薄一层面子,无影无形,却比金子贵重。

    赵秀道:“你嘴巴笨?孤看未必,对着父皇,不是很会讲么?”

    赵弘脸上发烫,心里阴冷。

    赵秀的目光一动,玉英当即将磨损的玉扳指放在书案上。

    “孤一直以为,你虽然莽撞,但是敢作敢当,光明磊落。”少年以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庶兄,“何时竟变成了无胆鼠辈?”

    “太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没认出玉扳指,那你来东宫作甚?”

    “我,我只是关心——”

    “老三。”赵秀打断,眉眼淡漠,语气带着嫌恶,“父皇不在,你做戏给谁看?你怕何六落在孤里,你怕他招认,你蠢吗?孤有心拆穿你,在凤鸣宫,当着父皇的面,早就做了。”

    赵弘茫然。

    赵秀平静的道:“这事落在孤身上,不过禁足一月,落在你头上,可要砸穿一个窟窿。”

    赵弘呆了呆,若有所悟。

    赵秀忽然勾唇,“父皇那儿,孤替你担着。”

    “太子大恩,兄弟定当铭记于心!”赵弘大喜,弯腰,一揖到底,“将来,太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是么,孤记住了。”赵秀漫不经心的,“眼下倒有一事,需要你办。”

    “太子请讲。”

    “你去长宁宫找明容,真相如何,你一五一十的清楚。”

    “”

    赵弘犹豫不决。

    这事好办,举之劳,问题出在明容。那臭丫头是傻的,今天她敢上凤鸣宫告御状,明天她就敢把他的事情宣扬出去。

    赵秀轻声问:“不愿意?”

    “不,当然愿意,就是”赵弘为难,“就是明容妹妹——”

    “你叫她什么?”赵秀声音骤冷。

    赵弘一愣,咳嗽了下,慌忙改口:“明姑娘天真单纯,心里装不住秘密,她如果知道,万一对人了,恐怕不好。”

    赵秀道:“该怎么劝她,孤教你。”

    赵弘舒了口气:“那再好不过。”他听太子完,又行了一礼,“我这就去向明姑娘坦白,告辞。”

    “明早再去,还有——”

    赵弘回头。

    赵秀抬了抬眼,面无表情,“不准凶她。”

    *

    傍晚,皇帝来到明光殿。

    上一次宠幸禧妃是在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两年前,他记不住。

    今晚,他见禧妃,并无风月之心。

    他白天处罚了太子,晚上就得到禧妃宫里坐一坐,目的只有一个,安抚将军府。

    禧妃是叶家送进宫的旧人。

    时隔多年,禧妃又一次接驾,表现得比初次侍寝还紧张,脚都不知道搁哪儿。

    皇帝道:“你坐着。”

    她便坐下。

    皇帝抬,两名太监抱来一堆等待批改的奏折,整理好了,放在桌上。

    他坐在灯下批折子。

    禧妃闲不住,一会儿问:“陛下,您渴不渴?妾身为您倒杯茶,两年前的试毒银针还在,就是放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一会儿又:“陛下,您批折子,累不累,肩膀酸不酸?妾身给您揉揉。”

    皇帝道:“坐着,别开口。”

    禧妃只能闭嘴。

    才清静不久,皇帝一转头,却见她对着空气挤眉弄眼。那似曾相识的五官,呈现出各种扭曲古怪,叫人发笑的模样。

    他如坐针毡,浑身不快,于是质问:“为何作怪相?”

    禧妃指着自己的嘴唇。

    皇帝不耐烦,“准你回话。”

    禧妃这才答道:“请陛下恕罪,方才有一只虫子乱飞,嗡嗡怪叫,一下子钻进臣妾的耳朵,一下子又叮上臣妾的眼皮,臣妾不胜其扰,故此与其斗智斗勇——”

    “够了。”皇帝冷冷打断,又问太监,“什么时辰?”

    “回陛下,亥时一刻。”

    皇帝起身。

    禧妃愣了愣,“陛下,您这就走了吗?”

    皇帝道:“忙你的。”

    禧妃足无措,“可臣妾没什么要忙的啊!”

    皇帝不回头,背影挺拔如松。

    禧妃站在宫门口,站在宫灯投下的昏暗光芒之中,目送他离开。

    她脸上淡淡的,不曾多加挽留。

    *

    深夜,一灯如豆。

    何竺道:“莺莺送来了三皇子的箭矢。”

    赵秀坐在窗下。

    窗外雨。

    夜色深沉,灯笼的光芒在风雨中飘摇,少年半边脸沉入黑暗。

    何竺接着道:“殿下,莺莺还,明姑娘曾经给赵检喂药。那药非宫中所有,也不似民间药房所售,见效奇快。等到太医过去,赵检的伤口已经不流血。”

    赵秀淡淡的想,神女的仙丹。

    他本以为,他会更兴奋。

    毕竟,这个消息几乎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测。

    明容的确有仙药,也许能续命延寿,且不会像将军府的灵药,吃了疼个半死。

    可他意兴阑珊。

    他只在想,明容怎么喂的药?

    她可曾碰到赵检的脸,赵检的嘴唇?哪根指碰了,掌心擦到了吗?

    他要把赵检的脸戳十个窟窿,把他的嘴唇用刀削掉。

    赵秀暗恨。

    像钻了牛角尖,想起就发怒,却不能不想。

    他低哼。

    “殿下?”

    少年从榻上下来,鞋也不穿,猛地推开门。

    夜风带着湿润的气息,汹涌灌入。

    他走入雨中。

    “殿下!”

    *

    明容吃过早饭,正想带上一些补品,到未央殿看望赵检,忽然记起来,赵检已经不住那儿了。

    他终于搬出冷宫,搬到临近的长生阁。

    她笑了笑。

    又过一会儿,冬书带来厨房做的鸽子汤。

    两人刚从屋里出来,采桃站在台阶下,道:“明姑娘,三皇子找您。”

    明容惊讶,“三皇子?”

    她想起那名冲进凤鸣宫的少年,皇帝骂他脑子有粪。

    赵弘在院门口等候。

    明容走过来,弯了弯膝盖,“殿下——”

    赵弘一挥,对着冬书道:“你退下。”

    明容:“冬书不能走。”

    赵弘皱眉,“为何?”

    明容:“男女授受不清。”

    “”赵弘无语,“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关系?”

    “您有什么事啊?”明容问他。

    她和赵弘只在文华殿见过两三回,赵弘和长乐公主也谈不上多亲近,突然来找她,好奇怪。

    赵弘瞪着冬书。

    这冥顽不灵的丫鬟低垂脑袋,假装看不见他吃人的眼神,死活不肯走。

    于是,他冷笑:“行,你留下。我今天的话,若有一字传出去,我弄死你!”

    冬书垂着眼睑,“奴婢不敢。”

    明容把她拉到身后。

    赵弘冷哼,又对明容:“明姑娘,你听好——”他左右张望,咳嗽一声,“射伤赵检的人,是我。”

    明容不为所动。

    赵弘立即道:“你不相信?我骗你,能得什么好处?”

    明容想,哪有人做坏事,还上赶着承认的?

    她问:“真是你干的,干嘛告诉我?”

    赵弘:“因为是你跑去凤鸣宫告状,你告错了人,我当然找你。”

    “那你昨天不。”

    “昨天父皇在,那么多的人,我坦白了,能有好果子吃吗?”赵弘理直气壮,“宫里爱玩弓箭的就我和七弟,太子的侍卫出伤人,会用不易发现的暗器,犯不着明目张胆射箭,平白留下证据——你还是不信?明容,我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生儿子没屁眼,一辈子倒霉!”

    明容想,他那没影的儿子,真倒霉。

    赵弘又道:“明容,明姑娘,姑奶奶,我又不是圣人,不是我干的,我吃饱了撑的往自己身上揽?我——”

    “对啊。”明容,“不是太子干的,他干嘛往身上揽?”

    “他没揽。”

    “他也没辩解。”

    “太子辩解,倒霉的就是你啦!”赵弘暴躁,想骂她,想起太子的警告,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

    太子,不准凶她。

    他深吸一口气,耐心的解释:“当时为赵检请命,间接指控太子的人,分别有皇后,禧妃,长乐,你,还有玉贵妃——”

    明容:“还有你啊。”

    “”

    赵弘在心里破口大骂,臭丫头,臭丫头!

    他忍了,“其中,身份最低的就是你。父皇错怪太子,不能没点表示,罪名难道会落在玉贵妃头上吗?不可能!横竖都只会砸在你这颗脑袋上!”

    冬书一惊,神色微变。

    明容怔怔的道:“你是,太子他不想陛下砸我脑袋?”

    可能吗?

    太子会有这么好心?

    她看向赵弘,“你跟我去见陛下——”

    “去什么去!”赵弘语气不善,“父皇的命令下了,太子已经禁足,这会儿咱俩再去,你找死啊!”

    “如果太子无辜,陛下自会收回成命”

    明容瞥他一眼,无声的,应该把你关禁闭。

    赵弘突然变得安静。

    他俯视明容,怜悯她的无知,“父皇收回成命,那代表什么,你可知道?”

    “代表陛下关错了人——”

    “代表父皇做错了。”

    明容抬头。

    赵弘的声音很低,很轻,连冬书都听不分明。

    “父皇永远不会犯错。”

    *

    赵检在长生阁。

    他的肩膀受了伤,一条臂行动受阻,但是下地走动,完全没问题。

    明容来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博古架前面,盯着一只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仿佛十分好奇。见到少女,他笑笑,“你来了。”

    明容:“我带了鸽子汤和豆腐烧猪肝——”

    “我不想吃猪肝。”赵检皱皱鼻子,“我想吃羊肉,牛肉,鱼翅和燕窝,我以前从没吃过,只听莺莺提起。”

    “猪肝补血啊。”

    “不要紧,我已经好多了。”赵检,“还没谢谢你。你不去凤鸣宫,父皇也不会准我移居长生阁。”

    明容笑了笑,“不用谢,事。”

    她心里有一点点别扭,很难形容的微妙感觉。

    一夕之间,赵检变得陌生,可到底哪儿变了,她又不上来。

    他还是他,什么也没改变。

    明容想,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她才有病。

    她:“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赵检道:“我不要休息,我休息太久了。在未央殿,除了睡觉,除了发呆,无事可干。我要忙起来,越忙越好,我有好多事情想做。”

    明容张了张嘴,沉默一会儿,才道:“也别太累了啊。”

    赵检:“我有分寸,你放心。”

    明容没话讲了。

    她放下食盒,:“那我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你。”

    赵检颔首,“好。”

    明容走到门边,停住,“赵检。”

    他在想事情,有些走神,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嗯?”

    明容望着他,“伤你的人,真是东宫的侍卫吗?”

    赵检一怔,很快答道:“我一直躲闪,没看清。宫里的侍卫,穿着打扮,好像都差不多。”

    明容:“可能吧。”

    ——不是。

    他极少离开未央殿,所以不知道,禁军的打扮自是统一的,只有东宫侍卫不同,因为他们是叶家的亲兵,身着银甲。

    站在长生阁外,明容站定脚步,仰望牌匾,眯起眼看了很久。

    她想起当初回宫,她带着一大盒米糕去未央殿。

    她坐在井盖上,看着杂草丛生,荒僻的庭院,看着莺莺和赵检吃米糕。

    那时,大家笑笑,一点儿也没有隔阂。

    如今,赵检不再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他有了新的住处,温暖的床褥和棉被,还有太监和宫女照顾他。

    可为什么,反而生分了呢。

    明容转身离去。

    变陌生的,不是赵检。

    是他们。

    *

    明容去东宫探监,这可伤脑筋。

    整座皇宫,皇帝以外,太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玉贵妃都比不上,她能送什么礼物?

    太子眼高于顶,什么也瞧不上。

    即便如此,她总不能两空空的登门。更何况,她还是去致歉的。

    她把事情告诉了长乐公主。

    公主听完,出奇的淡定。

    她叫雯取来几卷古籍孤本,道:“太子哥哥爱看书,我不喜欢,你带上罢。”

    她陪明容一起来东宫。

    何竺在门口等候,放她们进去,进了第一重门,玉英过来,带公主去看三崽。

    明容跟着何竺继续走,问道:“秋月姐姐呢?”

    何竺:“殿下病了,厨房在煎药,秋月看火。”

    明容怔忡,“又病了?”

    何竺瞧她一眼。

    明容忙改口:“这实在是太不幸了!”

    何竺:“”

    他在寝殿门前停下。

    明容犹豫。

    何竺问:“明姑娘,等什么呢?”

    明容:“我进去了你别锁门。”

    何竺失笑。他点头,“好。”

    明容松一口气。

    可她前脚才进去,何竺就从外头把门拴上了,还落了锁,她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想骂他出尔反尔,又忐忑。

    她蹑蹑脚地向前。

    太子的起居室空无一人,他在房里。

    明容轻轻推门,一推便开。

    太子的卧房也是冷冷清清的,窗户紧闭,床幔低垂。

    帐幔之内,一声声凄烈的咳嗽传出来,惊心动魄。

    明容放下书,:“太子殿下,是我,明容。”

    没回应。

    明容也没指望他回答。她深深呼吸,尽量镇定的道:“早上,三皇子来找我,他他,是他去未央殿,放箭射伤赵检。”

    一阵死寂。

    明容清清嗓子,继续:“我误会你了,害你被关起来,对不起。”

    咳嗽声又响起。

    明容越发不安,向门口挪动脚步,“我、我带了几本书过来,你要不嫌弃,就用来打发时间罢。你还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找。”

    终于,帐幔内的少年:“过来。”

    明容怔住。

    他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的。

    明容提起茶壶,茶水尚且温热。她倒了一杯,握在中,慢吞吞地来到紫檀木床前,低声询问:“殿下,你想喝水吗?”

    他还在咳嗽。

    “你没事吧?”

    明容等待一会儿。

    太子咳得停不下来,回不了话。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心翼翼地抬,指尖才碰到床帐,便被人从里面一把扯开。

    她惊呼:“啊呀!”

    少年黑发披散,一袭素白的中衣,衣襟上全是咳出的血,星星点点。他的嘴唇、下巴上也都是血污。

    “你、你”明容吓得后退,失声叫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她想起来,何竺太子病了。

    才一天,就病成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难道,他因为被人误解,又被皇帝惩罚,忍不了这口恶气,才突然病倒?

    明容猜测着,不免内疚,“你先喝口水——”

    “关心我?”赵秀问。

    他的脸色苍白,瞳孔漆黑,似笑非笑。

    明容动了动嘴唇,刚想话,腕被他握住,吃了一惊,什么也不出来。

    赵秀对她笑,目光如水,声音低沉且柔和:“你心里盼着我死,又关心我做什么?我死了,给赵检让出位置,你不该称心吗?”

    明容道:“我没有盼着你死,我——”

    可他的确会死。

    书里,他怎么死的来着?

    貌似坏事做尽,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凌迟处死,那又是什么死法?

    她不是很清楚,但听着就可怕。

    古装剧里,只有当一个人罪大恶极,皇帝怒极的时候,才会下令凌迟处决。

    赵秀紧盯她,一瞬不瞬。

    他开口,语调带着熟悉的嘲讽音:“明容,在你眼里,天底下都是好人,只我一人十恶不赦。那我死了,不好么?从此,无人挡赵检的道,他前程似锦,自然忘不了你雪中送炭的情意。你本就盼着他好,恨不得我死的。”

    他又开始咳嗽,咳出血,血染衣襟。

    素白的中衣,鲜红的血,交织成触目惊心的一张画,宛如苍白凄艳的大雪之中,点点红梅盛放,又似褶痕纵贯的白纸上,朱笔凌乱的涂抹。

    明容见了那么多血,脑袋眩晕。

    “我没有,我没有!”她。

    “你有!”赵秀冷冷道,“你总是不理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只对别人笑,他们值得吗——咳咳,咳咳咳!”

    明容听不懂他在什么。

    但她知道,他再这么咳下去,会咳死的。

    她害怕,从屋里飞奔出去,殿外的门推不动,她便死命拍门,“来人啊!来人啊!快传太医,快叫大夫来抢救!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救命!不是救我,是救你们太子,他真的快不行了,求求你们,谁都行,快来个人罢!”

    大门纹丝不动。

    屋外,无声无息。

    明容跺了跺脚,又去拍窗户,窗户也打不开。

    她从殿外跑回去,砰砰砰拍卧房的窗户,想了想,搬起一张椅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窗户砸开。

    赵秀倚在床头,看着她折腾。

    明容在救他的命呢。

    他觉得有趣,高兴极了。

    “明容。”赵秀低低的开口,气息微弱,“我真死了,你在我房里,你也活不了,何不陪陪我?”

    少女回头。

    她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有汗,双颊通红,“你你什么?”

    赵秀柔声道:“陪我死吧。到了阴曹地府,我挖死人的骨头,给你盖一间屋子,你剥无头鬼的皮,为我织衣服。如此,也算男耕女织——”

    “谁要跟你男耕女织!”明容从惊吓中回神,带着哭音道,“我不想死,你快叫何竺开门,他只听你的话!”

    “没力气。”

    “你有力气恐吓我,怎么就没力气呼救呢?!”明容跑到他身边,定下神,急切的,“太子,你要坚强,不可以放弃,不能失去求生欲!阴间很可怕,到处都是血淋淋的鬼怪——”

    少年凝视她,微微一笑,“你陪我,我就不怕。”

    明容气煞。

    他死了,她也十死无生,然后呢?

    她被砍下脑袋,黑白无常拖着长长的舌头来抓她,地狱里左一个牛头,右一个马面,每个厉鬼都想吃掉她。

    明容的心都碎了,神魂俱裂。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上天堂,我才不陪你下地狱!”

    赵秀便笑。

    她哭得越伤心,他笑得越愉悦。

    他的神女多可爱啊。

    这辈子,他不准任何人欺负她,不准别人惹她哭,也不准别人逗她笑,她哭笑都得对着他一人。

    *

    长乐抱着三崽,跟随玉英穿过九曲回廊。

    她拧眉。

    太子起居的院落外,聚集了许多人,足有几十名德高望重的大夫。

    有的她认识,宫里的御医,他们的学徒也在。还有的多半是民间的名医,带着各自的药童,药童背着药箱,准备齐全。

    院子外有戎装侍卫守门,院内只有何竺。

    他站得笔直,脊背僵硬。

    玉英问:“如何?”

    何竺摇了摇头,神情沉重。

    长乐凝神,倾听屋里传出的声音。

    明容在哭。

    她哭一声,便有人笑一声。她呜呜咽咽,那人却笑。

    突然,所有声音寂灭。

    怕是不妙。

    长乐问:“还不进去?”

    玉英低声道:“殿下有命,掷杯为号,茶杯不碎,门不开。”

    长乐回头,看了一眼侍卫戍守的院门。

    原来,那些大夫在此等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太子哥哥一旦有什么差池,大夫可以就近诊断,他们连药都带上了。

    可是,茶杯摔碎的声音,从未响起。

    *

    狗太子昏过去了。

    他笑她,笑得那么高兴,终于力竭昏迷。

    明容坐在床边,生无可恋。

    少年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双目合起,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

    他昏迷,她情急之下,便喂了他两粒通用药,这会儿也只能祈祷他福大命大,千万别死。

    明容推他一下。

    没有反应。

    她呼唤:“太子,太子?”

    沉默。

    明容看着他。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那么惊艳的眉眼,醒时如同带刺的花,花瓣淌血,张扬尖锐。昏迷了,却乖巧,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碎。

    他的右放在被子上,肌肤苍白,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他那么瘦,单薄得像纸片。

    “”明容轻声道,“赵秀。”

    还是沉默。

    他真的昏过去了。

    明容的脸上挂着泪痕,长长的叹一口气,无奈至极。

    “赵秀,你做个好人罢!”

    *

    明容叹气。

    总在他耳边唉声叹气的,还敢给他乱起绰号,好大的胆子。

    赵秀不睁眼。

    他靠在她的左肩上,闻到浅淡的花果香,甜甜的,很清爽,于是恍然的想,夏天快到了。

    少女柔软的发丝划过他的脸,她又叹息。

    明容:“幸好我有药,不然你真死翘翘啦。”

    不,不对。

    他赌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运气,他只赌神女心善。

    明容不忍心,她做不到袖旁观,任他去死,她太心软。

    神女总是看不见他,对他冷硬,心里的堤坝筑起需要多时,坍塌却只用一瞬。她给他药,帮了他,就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终于,等来这一天。

    他不再被关在她的世界之外。

    从此明月也照他。

    ——

    明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八年,春末。

    赵秀,他可以原谅我,但是我必须每天下了课去东宫,读书给他听,陪他解闷。

    为了我的名誉着想,带上长乐,她可以玩三崽,也可以玩玉英,随她高兴。

    他把我当成有声书播音员了吗?

    赵秀还,他的提议是认真的。

    人总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人的一辈子短短几十载,死了却要在地底下待成千上万年,必须早做准备。

    他想和我一起去地狱里男耕女织。

    如果我乖乖听话,他会捡眼珠子回家,串成风铃挂在窗户上,送给我。

    我好像被一个疯子缠上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