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长夏
乾封十九年,初夏。
明容穿越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多一点点的时光。
在这期间,她一跃飞升为大曜皇宫,乃至于整个京城最风光的姑娘之一,地位发生了质的改变。
去年,她为了赵检前往凤鸣宫请命,闹出一场风波。
太子禁足一月,出狱后,并没有像许多人料想的那样,针对身为始作俑者的她,施加惨无人道的残酷报复行为。
太子不仅没弄死她,还准许长乐公主带她去东宫,阅览他的藏书阁。
无数人大跌眼镜。
于是,宫中流言四起。
有人,她是九殿下跟前的红人,与赵检乃是雪中送炭的情分。
有人,她是禧妃跟前的红人,与长乐公主情同姐妹,形影不离。
也有人,她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今年就要做东宫选侍,也就是太子的老婆。
她才不要。
渐渐的,当玉贵妃时不时的将她叫去长春宫,且没有赏她玉家酷刑大选,没有罚她跪针板,也没有扒她一层皮,而是请她吃香的喝辣的,像打扮芭比娃娃一样,给她穿漂亮的衣裳,梳华丽的发型——又有人,明容是玉贵妃和燕王跟前的红人。
然后,今年初,皇帝按惯例封赏百官,轮到南康侯府,他破天荒的多了几个字,还特别表扬了明大姑娘秀外慧中,沉稳得体的优点。
万众哗然。
明容问苓娘:“怎么没人我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呢?”
“真有人这么,容容就得进宫当娘娘。”苓娘失笑,轻刮她鼻尖。
“那怎么行?”明容一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陛下是姑姑的丈夫,是我的姑父啊。”
“没人在乎的。”
“”
明容在乎。
即使皇帝貌若天仙,气质又如雪莲,她也不要当他的妃子,万万不可。
她:“陛下夸我沉稳,夸得我都脸红啦。”
苓娘笑:“陛下未必真的这么想,他给外人听。”
明容问:“什么意思?”
苓娘淡淡道:“外头的人听了,心里就有数。”她微微垂眸,抚摸女儿的头发,借此掩饰对于未来的不安,“皇子妃必然沉稳得体,陛下想让你嫁给宫里的皇子。”
明容觉得,结婚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
她才十三岁,再过半年,到年底,也才十四。
可是,所有人明里暗里的都在议论她的婚事和未来的夫婿。
她一会儿是人们嘴里的东宫选侍,一会儿是燕王侧妃,一会儿又成了九皇子妃,身份和她老公母族的势力成反比。
她可真忙啊。
明容不喜欢被视作某某人的老婆,南康侯和苓娘也不喜欢,家里其他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胡姨娘每每见到她,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笑得不知几多灿烂。
胡姨娘:“大姑娘,现在这京城,公主之下,就属您最风光啦。您是京城第一贵女,是咱们侯府之光,日月星辰都比不上您的光彩!”
明容等她的下一句话。
胡姨娘继续道:“您何时将妍儿接进宫,让她也沾一点光啊?”
明容听见胡姨娘尖尖的嗓门就头疼。
但是,她有在考虑胡姨娘的建议。
按照书中的剧情,明妍深爱赵检。
有时候,明容想,也许她应该安排他俩见上一面,看能不能擦出欻欻的爱情火花。
这次,明妍不用为了赵检的庶人身份而挣扎,他已经恢复皇子之位,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虐恋情深的阻碍。
可赵检身边还有莺莺。
明容希望,赵检可以少娶两个老婆,莺莺与他同甘共苦,他只待她一人好,也是天经地义的。
但古人的想法和她不一样,万一他们都愿意组建温暖的n口之家呢?万一她想当然的为他们好,实际上却妨碍了他们,那怎么办?
她踌躇不定。
这一年,赵检很忙。
他是明容见过的最努力最上进的人之一,不愧为原作的大男主。
赵检困守未央殿多年,勉强识字,莺莺教他的。
他没读过几本书,写字也不好看,更不能像太子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他甚至比她还不懂宫里的规矩。
所以赵检拼命学习。
练字,学知识,学规矩,学待人处事,学人脉交往。
一年以后,他初具一国皇子的礼仪风度。
陌生人绝对瞧不出来,九皇子在不久之前,还像野人似的在冷宫里爬井取物。
赵检待她也是很好的,他就是太忙,一天当两天用,忙得不见影踪。
无所谓。
重要的是,她和赵检都发达了。
赵检从冷宫庶人变为长生阁的九皇子,明容从送给太子的粘牙点心,变成京城第一贵女。
好感值越来越容易刷,尤其当对方身份低微。
从前,她好言好语的和他们交流,偶尔送出礼品,人家表面对她笑,好感值却一动不动,心底待她冷漠。
现在,她多看他们一眼,好感值便唰唰的涨。
她问他们两句话,他们感动得如蒙恩赐。
明容起初不觉得怎样,这样的状态,其实也正常,仿佛梦回现代。
在老家,大家就这么对待她。
所有人都很喜欢她,时常夸奖她,尤其当着爸爸妈妈的面——
是啊。
当着爸妈的面。
明容惊醒。
在现代,她身后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如今,在旁人眼里,她身后有皇后,禧妃,太子,燕王,玉贵妃甚至皇帝。
权势赋予人高高在上的地位。
释放的善意再贫瘠,也是纡尊降贵的施舍。
她在高山上,对方在谷底仰望她。她的一个眼神,一句关怀,都是恩赐。
皇帝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吧。
他站得远比她高,苍天以下就是他,无数人怀着谦卑的心,虔诚地仰望他。
因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赐死都要高呼陛下万岁。
明容想通后,不再沉溺于全世界都爱我的虚荣与喜悦之中,也不再执着于刷宫人和侯府下人的好感。
她只觉得可怕。
即便如此,她依然刷满了一十人的好感值,又因为皇后和长乐公主等人对她的满格好感,她的系统称号跳跃一级,从[家碧玉邻家女]直奔[名动京城百家求]。
明容想起来就叹气。
骗人的。
什么百家求,压根没人求。
令狐沛之后,再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大家只对她到底会嫁给哪位皇子感兴趣,眼下领跑的是燕王。
以前,赵巽来找她,还会飞檐走壁掩人耳目。
自从她和太子冰释前嫌,赵巽是半点不带顾忌的了。
在文华殿,当着众多公主、皇子、伴读的面,张口容容闭口容容。她纠正他,告诉他在外面要叫明姑娘,他死活不听,我行我素。
燕王一向无法无天。
以至于五皇子赵衍背地里笑话他,学他的样子,叫了两声‘容容’。
明明背着模仿对象偷摸的,不料燕王千里耳,愣是听见了,当下便是一拳头,拳风扫过赵衍额前的碎发,发丝轻微晃动。
赵巽的停在赵衍鼻尖。
赵衍腿一软,瘫倒在地。
赵巽垂眸,扫他一眼,冷哼一声便走。
他答应明容,不再乱打人,但又气不过,于是离开的时候,踩了赵衍一脚。
赵衍有苦难言,只能忍气吞声,夜里抱着受伤的腿脚抹眼泪。
自那以后,有人将明容和燕王妃联系起来。
流言传到长春宫,玉贵妃勃然大怒,命人揪出乱嚼舌根的东西,有一个是一个,绑在树上一顿惨绝人寰的毒打。
众人以为,教训完嘴碎的宫人,下一个遭殃的就该是明容。
怎么看都是她主动勾搭燕王。
然而,玉贵妃一句重话没对明容,她和自己的儿子大吵一架。
刚开始,她语重心长的劝:“明容是你姐姐,我横看竖看上看下看,她只能是永寿,鼻子眼睛和你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巽:“你放屁!”
玉贵妃暴怒,“你目无尊长,没大没,放肆!”又道,“命数这东西,高人掐指一算早已点明,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在生死簿上——”
“你叫高人过来,老子一枪捅穿他的脑袋!”赵巽冷笑,“阎王定的命数,老子砍了阎王!判官写的生死簿,老子斩了判官!”
“老子老子,我是你娘,你满口老子给谁听!你——赵巽,你滚回来!”
燕王气得足有大半个月不回长春宫。
他到东宫,对他四哥诉苦,他娘成天发癫,怕是中了邪,得叫宝华殿的大和尚做法事,给她的脑袋驱邪。
明容这才知道,原来玉贵妃把她当成永寿公主的转世。
难怪啊。
玉贵妃每次请她吃饭,总对她:“容容,你叫我什么?”
明容:“贵妃娘娘。”
玉贵妃摇头,“不对,四个字太长,太绕口。”
明容想一会儿,又:“娘娘。”
玉贵妃眼睛一亮,“再短一点儿。”
明容放下勺子,皱眉沉思,认真的道:“玉娘娘。”
“这不三个字更长了吗!”玉贵妃急躁,“再想想!”
“”
原来是想哄自己叫她娘啊。
这怎么行?
什么都可以认,娘亲可不能乱认。
赵巽瞟一眼明容,道:“容容和我娘哪儿像啊?就只有脸蛋都是圆的——”
明容抗议:“我是瓜子脸!”
赵巽心情好转,笑了。
明容也笑。
赵秀原本在翻书,对弟弟的抱怨置若罔闻,一听见明容笑,少年精致的眉眼便阴沉几分,如同雨云凝结。
“我瞧着相差无几。”他告诉赵巽,“和你也像,宛如双生。”
“双生你个鬼!四哥,你昧良心,睁眼瞎话!”
赵巽气跑了。
明容指着他的背影笑,没心没肺。
她看向敞开的门,看向消失在黄昏光影中的赵巽。
赵秀在一旁凝视她,一支头,优雅而沉默。夕阳透过窗棂洒落,他的眉梢眼角染上一层燃烧的红。
他看着明容,却吩咐侍女:“秋月,关门。”
秋月将殿门关上。
赵巽的背影被隔绝在外,明容看不见。
她:“今天这么热,又闷,你还不让通风,热死啦。”
赵秀道:“再搬一个冰盆来。”
明容不抱怨了。
*
赵巽发现,他喜欢上一个姑娘,他是有心上人的爷们儿了。
他喜欢明容。
他能那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还得感谢他的表哥。
去年,他回燕北兵营,明容塞给他两只盒子,再三叮嘱:“这是防晒霜,你知道什么叫防晒霜吗?就是不让太阳把你晒脱皮,晒太黑用的。你抹在脸上、脖子上,今年就不会变成黑炭。”
他弯腰,平视姑娘的眼睛,勾起唇角:“嫌弃你七哥黑啊?”
“也不算嫌弃。”明容,“可你晒得像巧克力,又总是穿银白的衣服,真的很好笑。”
“什么是巧克力?”
“一种吃,黑黑的。”
“好吃吗?”
“又苦又甜,算好吃吧。”
赵巽笑,揉揉她的头发。
到了燕北,烈阳曝晒。
清晨,天刚亮,他在大帐里抹防晒霜,被他表哥看见,收获一箩筐的嘲笑。
表哥尽风凉话:“没想到啊没想到,娘们儿涂脸的胭脂,你都擦上了,从前竟不知你有这癖好。”
他冷冷道:“见了霜膏就当胭脂,没见识。”
“那你是什么?”
“听好了,这叫作,防、晒、霜。”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怕晒黑?不愧久居京城的王爷,就是讲究。”
“关你屁事。”
“借我用一用呗,别气,我们边关城长大的土包子也想开开眼界——”
“敢碰捅死你。”
“啧,瞧你紧张的。”表哥斜睨他,慢吞吞的道,“喂,老七,你子该不会有心上人了吧?你的防晒霜,是不是塞外风狂日烈,姑娘心疼你才送的?”
赵巽怔住。
心上人吗。
眼前浮现明容的脸。
她对他笑,眼睛像月牙,笑容甜如蜜。
原来,是心上人啊
表哥的声音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老七,你脸红啥?”
“滚!”
回京以后,神神叨叨的母妃,更让赵巽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娘病的不轻,总以为明容是永寿再世,又觉得她在寒酸的南康侯府受尽委屈。
母妃想把明容从南康侯那儿抢回来,恢复公主的名分。
幸好,不止他一个人觉得母妃魔怔了。
玉家从不信神佛,母妃在宫里闹,玉家派他的大舅母进宫劝阻。
大舅母劝母妃别整怪力乱神的东西,还吓唬她,她真敢闹起来,一旦传到父皇的耳朵里,叫父皇知道还有前世今生、转世重生这玩意儿,那敢情好,父皇一定命人全国各地搜罗叶初的转世,用不了多久,便会迎接十个八个叶皇后的转世进宫,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娇俏。
母妃听完,不敢明面上闹,只暗戳戳的哄骗明容叫她娘。
他的容容多聪明,才不上当。
今年初夏,就在赵巽即将再一次赶赴燕北之前,他把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全叫了出来,只没叫上四哥——没必要。
太子和明容的关系冰雪初融,总算不再针锋相对,但也谈不上有多亲热。
四哥对谁都那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他最上心的只有江山社稷。
因此,他和明容不可能。
太子妃的人选,必定出自将门,四哥比谁都清醒。
可剩下那几个就不定了。
赵巽的目光锋利如鹰隼,扫视一张张与他相似的脸孔。
明容嫁入皇家只是早晚的问题,具体嫁哪一位皇子,却还有变数。
于是,赵巽看着众多不曾定亲的皇子,每一个都像偷他媳妇儿的贼,奸猾狡诈,背地里暗藏诡计。
“都听好了!”赵巽开口,声音冷厉,“明容,都认识吧?你们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明着与本王作对,是本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生之敌。”
众皇子:“”
赵弘不悦。
七弟发什么疯,把他们叫来,顶着日头训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太子呢!
他怎么不敢叫上太子?
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生之敌,不就在东宫坐着?他赵巽怎么不敢把太子抓到大太阳底下,威胁恐吓?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赵弘:“老七,你在燕北大营待太久,难道把我们当成了你的兵?哪有人对兄弟这样讲话——”
“不满意?”赵巽挑眉,反握住背后的银枪,“谁不满意,兵刃话!”
他把枪都背来了。
赵弘闭嘴。
赵巽目光斜飞,冷冷道:“赵检,你听见了吗?”
复位不久的九皇子面无表情,不点头,不摇头。
赵巽:“你不服气?”
赵检:“你讲得这么大声,聋子才听不见。”
赵巽冷笑:“我还真怕你是聋子!”
赵检神色不动,“你讲完了,我们听见了,现在能走了吗?”
赵巽抬枪指向他,艳阳照耀下,枪尖寒芒一闪,“赵检,你——”
几位皇子看见他身后的人,纷纷退开一步,抱拳作揖,“太子。”
赵巽回头。
四哥站在他身后,离他不远。东宫的随从一字排开,从园子的一头排到另一头。四哥出门的排场总是讲究。
赵秀淡淡道:“聊什么?”
“没什么。”赵巽收起枪,笑了笑,“聊聊这天气怎么突然就热起来,前两天还怪凉爽的。”
众人:“”
赵秀的视线落在赵检身上,只一刹那,便移开。
他走了。
东宫的侍卫跟上,长龙似的队伍随他远去。无论走多远,无论经过多窄的路,队伍从不散乱。
赵检望着那人的背影。
他感到几分厌恶,自然是针对曾经百般欺凌他的少年。
他还感到几分愧疚对于明容。
明容经常会同长乐公主一道前往东宫,对外是查阅和整理藏书阁的古卷。
众所周知,东宫的孤本残本极多,冠绝天下。
可赵检派人打听过,这只是借口,离真相甚远。
东宫的人,明姑娘与太子做了交易,只要她去东宫,太子就不找九皇子的麻烦。
他虽然离开了未央殿,赵秀要对付他,却有太多法子。
明容是为他去的。
她在东宫,赵秀都怎么磋磨她?可有言语威吓,行动欺辱?明容才这岁数,他总不至于真的对她下,做出禽兽之事。
赵检觉得恶心,又愤怒。
但他太弱,暂且无法与赵秀抗衡,也救不了明容。
他只能寄希望于将来。
有朝一日,等他扳倒了赵秀,再补偿明容。那少女如火焰,照亮了他的长夜。
他做不到像她一样的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可他一定会救她,就像她拯救了他。
——总有一天。
*
窗外,碧空如洗。
流云缓缓飘过天空,残影如纯白的丝缎。
明容捧一卷书,低声诵读。
赵秀慵懒地斜倚在榻上,有些困倦。
他的目光却在明容身上徘徊,时而落在她随风轻晃的碎发,时而落在她颤动的纤长眼睫,时而落在她翕动的淡粉双唇,时而又落在她细白的指上。
天地辽远,风景变幻。
他永远在看她。
一边看,一边想,好可怜啊。
他放出消息,故意让赵检以为明容在东宫遭罪,结果呢?
赵检什么也没做。
明容敢偷偷给他送药,送吃的,送护膝,为了他长跪凤鸣宫外,那废物不敢。赵检连多问一句明容的处境,都不敢。
赵秀唇边泛起一丝笑,冷清而厌倦。
明容救了一只白眼狼,天底下怎会有她这样的傻瓜。
她就该放那废物自生自灭,叫他在未央殿煎熬度日,她从来不该搭理赵检,她——应该多疼疼他。
世人慕强,神女扶弱。
整整一年,明容还是不够疼他。
为何?
是他不够弱么?
她只有在他病倒的时候,对他稍微好一点。
她会用摸摸他滚烫的额头,再摸她自己的。那一刻,肌肤的温度紧密相连,于是他分外高兴。所有病痛里面,他最喜欢高烧发热。
咳嗽不行。
明容见他咳血,吐血,便害怕。害怕就是嫌弃。
但她会给他喂药。忍着恐惧,忍着对血的排斥,可怜兮兮地靠近他,喂他吃药。
她的指细白,多的一只,软软的又温暖。
有时他便想,比起药丸,也许他更想咬她的指尖。
明容把自己读困了,抬掩唇,打了个呵欠。
她低头,注视中书卷。
太子的书都很难读,超级深奥。
深奥,对她来就代表无聊。
书的内容包含历代皇帝的生平简介,功绩大全,以及帝王权术,诸如此类——不仅绕口,且动不动蹦出来一个生僻字,她只能抬起头,腼腆的问:“有字典吗?”
太子教她怎么念。
赵秀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用家里的大人过的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往大的,他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怎么当皇帝,怎么制衡朝堂。往的,他脑子里装满了阴谋论,整天想着怎么阴人。
他不累吗?
明容放下书,握着茶杯,透过氤氲的雾气,望向榻上的少年。
他乌黑的长发和披着的外衣是同一个颜色,俊美似妖的脸与修长颈项却是冰雪的苍白,叫人看着就寒冷,仿佛他的肌肤也是霜雪凝结而成。
他和皇帝一样,内心欠缺温度,本质上都是阴冷到骨子里的人。
单薄,苍白,阴沉。
赵秀突然道:“明容。”
明容下意识的抬眼,“别这么叫我。”
她皱眉。
赵秀轻哼。
明容生气了。
她总是自称明容。她以为他昏迷,便敢叫他赵秀。现在当面唤她一声,她倒不高兴。
明容拧一会儿眉,忽然舒展容颜,十分好奇的问:“殿下,你以后会有几个东宫选侍啊?”
赵检有五个老婆,她老爹有六个,陛下有很多很多个,那么作为储君的——
“零。”
“”
明容惊讶,努力思索片刻,智的道:“因为你要娶大将军的女儿,她会管着你。”
赵秀:“为何?”
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明容:“我当了这么久的有声书朗诵员,权术策论也读过不少,这是我感悟出来的道理。”
赵秀看着她,她还挺得意。
笨神女。
“我只能娶两种人。”他不带感情的道,“叶家心腹之女,中无兵也无权的草包之女。”
明容愣了会儿,瞪他一眼,声:“我爹爹中无兵,也没什么权利。”
赵秀:“嗯,他是草包。”
明容想也不想,便为父亲争辩:“他不是草包,我爹可厉害了!”
她其实并不认为自己的父亲当真厉害,可她总要在外人面前护着他的。
“南康侯是一只聪明的草包,比纯粹的废物更可恨。”赵秀冷冷道,“因为聪明,所以明哲保身,混吃等死。他还不犯错,犯了错倒好,抓住把柄就能名正言顺的杀他,省的白拿俸禄,浪费国库的银子。”
“你,你啊呀!”明容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本事,还娶什么草包的女儿?逻辑不通,都是你乱的。”
赵秀沉默。
半晌,他望一眼窗外的流云,很快又收回视线,重新在她脸上定格。
“明容,你常在院子里飞的破纸鸢,记得吗?”
“那是我的宝贝纸鸢,才不破。”
“我就是那只纸鸢。”
明容一怔。
赵秀眉眼冷淡,沉声道:“牵着我的线绳,一根在父皇里,一根在叶家。他们都怕线断了,我飞向长空。”
明容想了又想,:“不懂。”
心中却忐忑,太子的这些话,貌似不是她能听的。
果然,少年道:“敢出去,我与你同归于尽。”
明容:“”
赵秀微笑。
他有足够的耐心。
明容来东宫一年,他不曾戳穿她的神女身份,他甚至忍住冲动的**,没有问她狮子王的结局。
他在等。
他每透露一点自己的秘密,明容便成了他的共犯。秘密换秘密,他的把柄交给她,她的警惕心才会放下。
人都是如此。
如今,是时候了。
赵秀唤她:“明容,过来。”
明容:“都了不准这么叫我。”
她坐到他的榻上,与他相隔一张矮几。
赵秀散漫的问:“会讲故事吗?”
明容一愣。
赵秀又道:“这日子闷的很,你讲故事给我听。”
明容不仅会讲故事,还很擅长。
她抿一口茶,打算讲泰坦尼克号的凄美爱情,郑重开口:“从前,有一个陆姑娘——”
“不想听人。”赵秀道,“想听飞禽走兽。”
明容好笑。
这人早熟到变态,思维模式宛如历尽沧桑的老者。原来,终究保留了几分同龄人的天真童心。
她双撑在矮几上,捧着脸蛋,“从前有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
赵秀又打断:“不听乌龟。”
他可真挑剔。
明容深吸一口气:“从前,有一个叫武松的汉子——”
“都了不听人。”赵秀恹恹的道。
“这故事的全名叫武松打老虎,不仅有汉子,还有大老虎。”
“不听。”
“那你到底想听什么啊!”
赵秀沉默,仿佛在思考,好一会儿,才道:“狮子。”
明容从善如流,“从前有一个草原王国”
赵秀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
很快,他发现,明容讲故事不太严谨,还带自己创作的。
辛巴失去父王,在草原上流浪,明容完全凭想象,形容废太子狮子有多可怜。
它到处受气,鬣狗抢它的食物。它吃不饱肚子,下雨的深夜思念母亲,还做噩梦,梦见母亲被刀疤叔叔欺负,吓醒了,便泪流满面地抱紧野猪彭彭
辛巴遇见青梅竹马的母狮子,明容又声情并茂的现场编撰,那母狮子有多美貌,辛巴一眼看见她,便被她矫健的身姿和明亮的大眼睛吸引。
可辛巴是一只流浪雄狮,和地主狮王相比毫无优势。它想拥抱暗恋的对象,都怕被嫌弃。
它担心自己没有领地,鬃毛不如别的雄狮茂密。
它内心煎熬,越煎熬,越自卑。
赵秀想听的是结局。
明容着重描述的却是辛巴的坎坷情路,有很多甚至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
终于到结局,赵巽来了。
他撞上赵枕河,便要求与对方过招。
赵枕河道:“我不善武术。”
赵巽:“玩玩,点到为止。”
两人在院子里打斗,很影响赵秀的心情。
吵死了。
还好,狮子王的结局圆满。
辛巴成功复仇,解救了它的母亲,与青梅狮子成亲,终成一代雄主。
赵秀十分满意。
他侧眸。
明容正望着窗外,聚精会神。
院中风声鹤唳,赵巽与赵枕河缠斗,兵刃相交,你追我赶。
赵秀仍凝视着明容,又因为明容的注意力总不在他身上,而不悦。
他:“瞧,彭彭。”
“嗯?”明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正从屋顶上俯冲而下的赵巽。她忍不住笑道:“你七哥是疣猪,当心我告诉他!”
赵秀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懒的,又道:“丁满。”
明容失笑:“七哥是彭彭,赵枕河是丁满,你呢,你是辛巴吗?”她摇摇头,“圣上春秋鼎盛,你的储君之位也安稳。故事只是故事,不能当真。”
赵秀沉默一瞬,再启唇,语气极淡:“七哥叫的倒顺口。”
“喊习惯了。”
“你又不是他妹妹。”
“我是你的表妹,就是他的表妹。”
赵秀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望进她眼底。他忽然一笑,柔声道:“把他当成哥哥?”
“当然。”明容回答,不假思索,“不然还能当什么?”
“也对。”
赵秀的笑意渐深。
明容一根筋,对于男女之情,远比同龄的姑娘迟钝。
这傻丫头一声声哥哥叫着,老七在她眼里,就真的成了哥哥,盖棺定论。
——正合他意。
神女可以不喜欢他,甚至可以不疼他,但是她必须留在他身边,哪儿都不能去,自然也不能嫁给别人,七弟都不行。
人生无常,将来的事有太多变数。
只一件,炽烈如信仰,他奉为圭臬。
他和明容,他们未必做夫妻,却一定生死不离。
她不能把他丢在黑暗中。
赵秀抬,为少女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老七是一个好哥哥。”
他慢慢的,认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