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长明灯
今日课上,文先生讲到为君之道,突然问:“何为盛世?”
彼时,赵秀正在走神。
神女抱病在家,不肯回宫,已有半月。
长乐求了父皇的圣旨,每隔两天便去南康侯府一趟,百般安慰那丫头,也不见效。
长乐,明容化身为一只王八,脑袋缩在龟壳里,怎么逗她,哄她,激她,就是不出来。
明王八忧郁得都憔悴了。
赵秀日渐心烦。
明容不来,东宫又变成一座坟墓,全无生气。
她奶娘死了,她便悲伤,因何而悲伤?
那老妇的儿子十几岁,年轻力壮,足以自力更生,未过门的妻子也没有抛弃他。
老妇虽入地狱,但刃仇人,不留遗憾,也没多少牵挂。
明容装王八的时候,她奶娘也许在地底下捡死人的眼珠子串檐铃呢,轮得到那丫头要死要活的悼念?
文先生见他沉默,又问一遍:“殿下,何为盛世?”
赵秀道:“国泰民安,四海平定。”
这话,他从五岁到十五岁,倒背如流。
文先生却摇头,“何为盛世——问朝中大臣,问民间商贩,问稚子幼童,答案多半如是。殿下,您是储君,应有独到的见解。”
赵秀淡淡道:“山河归一,天下大统。普天之下,皆为王土。”
“殿下的构思太大,太笼统。”文先生道,“请您往细的想,细节见真章。”
赵秀的目光便有些冷。
这老头子,被人收买了吗?分明在诱导他出不臣之言。
他冷淡道:“父皇龙体康健,我赵家的江山代代相传,千秋万载,不熄不灭。”
假的。
纵观历朝历代,谁家的江山能千秋万载?
无论开国君王如何的贤明,王朝鼎盛时期又如何的强大,至多几百年,终不过一盘流沙,散在岁月长河之中。
他要的不是赵家的千秋万载,他要的是自己的传世英名!
他死后,谁管洪水滔天,子孙与他何干?
文先生仍摇头。
“何为盛世——国泰民安?怎样的国,怎样的民?”他收起书卷,温和的道:“殿下且细思慢想,斟酌考量,老朽告退。”
赵秀盯着老人清癯的背影。
何为盛世?
父皇早日入土,大曜由他掌权,便为盛世。
赵秀从记事起,就知道,早晚有一日,他会当皇帝。
时候,他盼望那一天尽快到来,因为等他坐在龙椅上,就能命令母后开口。
后来,国泰民安,四海来朝的场面话的太多,他自己也信了。
他需要活下去的信念。
像他这样的人,从出生便活在死亡的阴影中,放纵和发泄是必然。
清醒比疯狂痛苦,坚持比放弃困难。
可他偏要清醒。
清醒地深陷死局,清醒地走向死亡,清醒地憎恨他人,厌恶自己。
当然,也要清醒地挣扎。
明容曾经对赵检过一句话。
她,所谓伟人,就是在最黑暗的夜里,当乌云遮月,天地无光,他孤身一人也不放弃希望,哪怕燃烧自己,也要照亮一整个时代。
赵检那废物,他根本不明白。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怎么走出区区一座未央殿,怎么让自己活的舒坦,最好能爬的高一些,将曾经欺侮他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渺的尘埃。
他懂什么是生命的意义,生存的信念?
赵秀希望成为明容口中的伟人。
在他时候,在他遇见明容之前,就如此渴望。
不为照亮时代,只为燃烧自己,证明他活着,他来过。
只有怀有最狂热信念的人,才能将苦难当作滋养信仰的沃土,从而享受苦难。
他生于黑暗,呼吸都是痛苦。若无信念,举步维艰。
他的信念便是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帝王,完成皇爷爷、叶初等人未能做到的壮举——天下大统,山河归一。
为此,他不惜代价。
文先生问,国泰民安,国是怎样的国,民是怎样的民。
他不知道。
他所构思的盛世,只有他自己。
*
明容的床边趴着一条狗。
它蜷缩在脚凳上,死活不肯走。
长乐知道,那是明容从街上抱回家的野狗,名为勇气。
它的主人焦虑不安,它也无精打采,时常嘤嘤哀鸣。
长乐摇头。
明容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背对她。
她端着一碗新鲜下锅的香酥炸虾,嗅了嗅,道:“好香啊”
她哄明容,就像哄猫,哄狗。
可惜明容不如畜生好哄,给点香喷喷的食物,便兴冲冲地摇尾巴。
明容躺着不动。
长乐又:“好好吃啊!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好吃的肉肉!”
她学以前明光殿开饭时,明容夸张又满足的语气。
明容假装听不见。
长乐轻叹,心想,不吃虾,不吃肉,看来真的病惨了。
她把碗给雯,弯腰抱起勇气,将狗凑到明容的脸颊边,“你的狗狗不高兴,因为你整天赖床,不陪它玩。”
明容拉起薄被,蒙住头。
长乐抱着勇气,看着铁了心装死的明容,淡淡道:“人死不能复生,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何以颓废至此,但你能在床上躺一辈子吗?太子哥哥几次派玉英来我这儿打探消息,他等你回去读书给他听。你要再不回宫,只怕他亲自登门找你。”
明容瘦了一圈的身板颤了颤。
她在被窝里拱来拱去,显得不安,闷闷的:“我不见他,叫他别来。”
“总算开口啦?”长乐挑眉,“他是太子,我使唤不动。”
“他有被害妄想症——你、你告诉他,我得了传染病,满脸痘痘,浑身起泡,身患重疾。”
“”
长乐走了。
明容躲在被窝里,躲进她的避风港。
她不想见赵秀。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太子。
除了冬书、何竺,只有太子知道朱妈妈的死,与她有关。
他甚至用凉薄的语气劝过她。
若她当时听信了他的魔鬼逻辑,若她没有着急回家,没有告诉奶娘实话,奶娘就不会死。
赵秀是全世界最有资格嘲讽她的人。
明容害怕面对他,害怕听见他拖长了语调的声音。
怕他冷冷的,明容,我早就告诉过你。
怕他骂她,废物,蠢货,他骂人一向不留情。
明容又用被子兜住头。
被窝闷热,空气愈渐稀薄,呼吸不畅。
这么难受的地方,只有她待的住,不会有人侵入她的领地。
她感到安全。
*
又过几天。
明容仍不回宫。
赵秀的耐心耗尽,可他只能等。他吩咐何竺办的事,还没结果。
期间,他命内务府择选织造宫女,要选艺灵巧,经验老到的,送来东宫。
他叫她们做一只布娃娃。
人偶的衣裳用粉红色布料缝制而成。
人偶黑发,细长眼睛,塞棉花。
他嘱咐,快做完的时候,先呈上给他过目。
不久,玉英带来布娃娃半成品,赵秀仔细地审查一遍。
娃娃的大脑袋还没缝上,棉花倒是塞进去了,摸着软绵绵的,十分蓬松。
赵秀觉得,娃娃多少丑了点,和他不是十分的相似,但无所谓,人偶乃死物,哪能和真人一模一样?
于是,他拿出一早备下的匕首。
玉英脸色微变,“殿下——”
话才出口,起刀落。
赵秀割破指,任由猩红的血珠一滴滴滚落,落进娃娃脑袋,染红填充的棉花。
玉英紧紧拧眉,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在干什么?”
他不理。
他做什么,与其他人无关。
片刻,血止住。
赵秀又用匕首割头发。
玉英的眼神更古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破坏。赵秀才不管,他的父母都不是好东西。
他把自己的一缕黑发,也塞进娃娃的脑袋,然后犹豫。
他冷漠地盯着受伤的指——骨节细长,剃掉血肉,那骨头应该是森冷的惨白色,有一种干净的、纯洁的美丽。
他很想切一块骨头,装入娃娃的身体。
皮肉不行,皮肉会腐烂,会发臭。
骨头洗干净,却能长久的留存。
再不行,那就烧了,骨灰乃世人最轻盈也是最沉重的牵念,正适合被明容拥抱入怀。
可他不能。
他切不动自己的骨头,他会因为疼痛,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何竺、玉英都不肯帮他。
赵秀冷哼:“叫她们缝起来。”
玉英看着他,神色有异。
这个杀人不眨眼,见血不改色的侍卫长,居然觉得弱不禁风的主子可怕那就恐惧罢。
恐惧令人臣服。
*
盛夏的某一天,南康侯又迎来太子的大驾。
侍卫将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内院各道门严禁进出,太子殿下喝一口茶,都要先让人试毒。
南康侯内心叫苦不迭,面上带着笑,百般的恭敬。
终于,客套之后,太子随口一问:“听,明大姑娘病了?”
南康侯叹气:“病得难受,起不来床。”
太子道:“孤此番带来宫中秘方,不妨一试。”
南康侯不想试。
容容得的是心病,见了太子,只怕病情加重。可太子一番好意,他又拦不住,只能带路前往听月闲居。
半道上,太子驻足,望着不远处。
南康侯看一眼,:“殿下,那是微臣的次子,明渊。”
明渊正在和侍卫争执。
他在自家园子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不知哪儿来的官兵告知,封门了,他暂时回不去书房,请他在外头等一等。
南康侯摆,叫人把明渊喊过来,给太子行礼。
太子看的却是明公子背后的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高鼻梁,眼眸是奇特的琥珀色,并非纯正的神州人长相。
太子盯着他,目光沉如水。
片刻,他微微一笑,问:“那是谁?”
南康侯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人是府里的一名厮,平时跑跑腿,做点杂活。”
太子不再多问。
来到听月闲居,南康侯吩咐冬书先进房,瞧瞧姑娘醒了没有。
他心里想,不管醒没醒,反正告诉太子睡得死死的就对了。
可少年一挥,侍卫清场,清光院里的闲杂人等,太子直接推门进去。
南康侯急道:“殿下——”
玉英长剑一横,挡住他。
*
明容听,太子来了。
她裹着被子发抖,额头发烫,她真觉得自己病了。
于是,她蜷缩在床角,有气无力的道:“跟他,我得的是传染病,满脸痘痘,浑身疙瘩,脚流脓——”
冬书头上掉下一滴汗。
赵秀站在床前,听她讲到‘头发大把的脱落’,便抬,猛地掀开被子。
明容‘呀’的惊叫,慌乱地爬起来,一回头,看见他,吓的抱紧被子,拼命往墙角缩,“你,你怎么可以进来,男女——”
赵秀道:“出去。”
冬书迟疑。
少年目光一扫,“不想走出去,孤叫人抬你。”
冬书行礼,告退。
她把门关上。
门窗紧闭,室内光线幽暗。
明容搂着被子,漆黑的长发散乱,脸色惨白,双眸惊恐万状。
她:“你出去,你出去。”
声音很,止不住的发颤,如无助的幼兽。
一只狗忠诚地守在床边,是她仅剩的护卫。
赵秀瞧她一会儿,弯腰,拎起地上的东西。
麻袋?
明容呆了呆。
他带麻袋来干什么?里面有什么?该不会有蛇,有毒蝎子,有虫子?或者,袋子是空的,他想把她装进去?
她胡思乱想。
赵秀解开袋子系着的封口,抱出一只巨大的布娃娃。
明容茫然。
赵秀将布娃娃丢到床上。
明容:“”
她瞥他一眼,心翼翼的开口:“送我?”
赵秀道:“是。”
明容慢吞吞地触碰娃娃臃肿的,又摸摸它的脑袋。
——真奇怪的娃娃,丑萌丑萌的。
布娃娃除了丑点儿,没什么古怪。
明容缓缓地抱住。
赵秀神色不动,眼底有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如烟雾。
他想,这样才对。
神女不能离开他。她躲在家里,他出来却麻烦,以后,有这娃娃陪她,便如他在身边。
日日夜夜,永远相伴。
明容低着头,长发散在脸颊两侧,遮住她的半张脸。
赵秀突然道:“明容,你不必在家装死,我找到了你奶娘的女儿。”
“什么?!”
明容震惊。
她从墙角爬到床沿,握住他的腕,“当真?你真的找到如如——”
“起来,穿衣裳。”赵秀道,“我带你去见她。”
“你——”明容瞪着他,悲喜交织,“你找到了人,怎么不早?如果早一点,如果再早两天”
赵秀俯身,微凉的指尖,轻点她眉心。
他的气息也是冰冷的。
“明容,你奶娘死了很久,尸骨都凉了。你装死不见人,也有半个月。”他,“找人不需要时间吗?找到人,带回京城,又岂是一两天的路程?”
“你、你没还在找”
“找到是走运,找不到是寻常。”
“可是奶娘已经死了啊!”
“她含笑九泉,远离肮脏的人世,从此再没有贫穷,饥饿,战乱。你该为她高兴,哭丧什么?”
“我,我”明容怔了怔,一眨眼,两行清泪掉下来,“我跟你没话讲的!”
她紧紧拥住丑娃娃,泪水埋进人偶可笑的眉眼之间。
她对着娃娃哭,仿佛只有娃娃看的见,听的见,太子不存在。
她,好庆幸。
如如找回来了。
那个姑娘没有死在宁州的山上,没有死在匪窟,她幸运地逃过一劫,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她的亲娘。
奶娘在九泉之下,多少能得一些安慰。
明容的眼泪不停地坠落,仿佛这半个月以来积压的痛苦,恐惧,焦虑,随着泪水涌出而肆意的宣泄。
她一直忍着不哭。
朱妈妈家失火的那一晚,记忆很模糊,她隐约记得脸上湿润,是不是眼泪,忘记了。
到家后,她不哭。
她没有资格流眼泪,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悲伤。
她躲在被窝里,每一天都很漫长,她在漫长的时光中尝尽后悔。她的煎熬只有天地知道,勇气知道,日月都不知晓。
现在,她终于哭出来。
她希望有个人抱抱自己,冬书不在,丑娃娃的太短——它若能长出胳膊拥抱她,该有多好。
它不能。
房里没有人,只有太子。
他实在只算半个人,空有皮肉,欠缺人性。
明容透过泪雾朦胧的视线,望过去。
太子站着,冷冷地看着她哭,他的沉默已是救赎。
他带来如如生还的消息,带来希望。
这一瞬间,仅仅是在转瞬即逝的刹那,少年美丽却冷漠的眉眼,映在她哭泣的瞳孔中,光芒万丈。
“明容。”
少年开口,声音平静。
他向她伸出苍白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纵横的泪。
“如果你认为是对的,就去做。”他,“不要害怕,不要犹豫,无论对错,后果都有我承担。”
明容惊愕。
赵秀没有表情,冷漠刻入骨髓,可他的话,一字一字,重如千斤。
“我一直在这里。”
*
少女猛扑过来。
她细细的胳膊缠住他的腰不放,她的脸埋进他胸膛,她哇哇大哭,于是温热的泪水染湿锦衣。
他心口滚烫,肢体僵硬。
神女一边大哭,一边呜呜咽咽:“怎么像抱骨架子?”
她还嫌弃上了。
赵秀举起一只,却不知应该落在哪儿。
拍她头顶,拍她背脊?
从来没有人拥抱他,世人只令他憎恶。
他站在原地,像一座石雕,从未如此不知所措。
最后,他拍拍她的后颈,算作安慰。
明容哭得更大声,拉住他的,往她腰上放。
顷刻之间,赵秀从石雕变成冰雕。
姑娘软得像水,明明饿瘦那么多,抱着还是绵软的。她越哭,体温越热,如火焰燃烧。
少年感到自己在融化。
他希望明容哭久一点,千万别停,否则她一抬眼,就会看见他泛红的耳根。
不可以。
她刚要抬头,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按了回去。
明容果然哭得更厉害。
他松一口气。
哭吧。
她的体温使他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在他夺回来之前,她继续哭。
赵秀在混乱中又想起,文先生问他,何为盛世?
他思考了很久。
在神女抛弃他,躲在家中不见人的日子,他一直在想。
赵秀垂眸。
明容在他怀里哽咽。
这一刻,他有了答案。
何为盛世?
不是江山大统,五国为一国,不是国富民强,国泰民安,甚至不是边关安定,四海无战事。
他所要创造的盛世,是一个能让明容这样的人安居乐业的王朝。
明容啊。
她善良,勇敢,一根筋,天真的可笑。
世道险恶,若无人为她遮风挡雨,她活不长的。
他想要的,偏偏正是如此——在他的城邦,在他的帝国,无数个明容从出生到死亡,善良不至于泯灭,她们的光芒永远灿烂。
他的盛世,是有明容的盛世。
所以,明容之于他,又算什么?
她是信念,是一盏灯,一盏无论如何不能熄灭的明灯。
他年岁渐长,未来的路不会平坦,只会更凶险。
然而,只要有那盏叫作明容的灯存在,即使他身处黑暗,也不再惧怕,不再迷惘。
心怀信念,便无坚不摧。
*
明容在奶娘的坟前,见到了如如。
如如姑娘一口宁州话,二十岁不到,看人的眼神总飘忽,难掩媚态,但她在努力的遮掩,生怕被人轻视。
明容:“明天,我带阿旺和知月跟你见面,阿旺就是你的弟弟。”
如如摇摇头,“我在娘亲坟前叩三个头,上柱香,便走。”
明容一愣,“走?你要去哪儿?”
“回宁州。”如如,“我嫁人了,男人和娃娃都在家里等我,不好离开太久。”
她又解释,那年被流匪掳去,她本以为没命了,不想半道马儿受惊,她滚落山崖,是她男人救了她,他们几年前成亲,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明容心思一转,忙道:“那你等等,我回侯府一趟,拿些东西给你,我马上回来,你可别走开!”
话还在着,人已经跑到马车边。
车夫是侯府的自家人,听大姑娘一,便带她走。
何竺和玉英都会赶车,但是太子,明姑娘坐他们的车,被人看见,背后又有闲话,于是出行分两辆车。
明容一走,何竺上前来。
他从车里抱出一只箱子,交给如如。
如如两去接,不料箱子太重,差点儿掉在地上,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抱稳。一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她两眼发亮。
何竺道:“钱到,你该走了。”
“是,是!我今晚就出城,就像我答应您的,这辈子不回大曜。”如如眉开眼笑,点头如捣蒜,“多谢恩公,多谢两位恩人”
她偷偷瞥向坟前的少年。
那当真是一名美若天仙的少年郎——宁州最好的画师,给他一万两金子,也画不出这般精致的眉眼,实在非俗世所能见。
可他太沉默。
他望着方才那姑娘离去的背影,她上了马车,娇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后,他便收回视线,只盯着面前的新坟。
他不看人,对周遭的外物,也没什么兴趣。
如如又向他们道谢,抱着那重得要命的宝贝箱子,登上自己的马车。
她离开后,何竺回头,遥望一眼。
马车远去,沙尘滚滚。
那女子不叫如如,自然也不是朱氏的女儿。
太子叫他在临近的城镇,寻找一名二十岁不到,宁州口音,沦落风尘的女子,仍在贱籍亦或已经从良,无所谓。
他找到丹娘,许她银两,命她扮作如如,演一场戏,好让明姑娘振作。
明姑娘在家郁郁寡欢,半个月不见好,这下成了,少女飞奔向马车的模样,又恢复了昔日的灵动活泼。
只是——
“真的对吗?”
何竺注视那座新坟,喃喃自语。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人间。
太子一袭黑衣,残阳描绘他的轮廓,如暗夜血色。
他:“在这世上,有纯粹的真相,也有人为的事实。真相若无证据,真不如假。事实若铁证如山,假便是真。”
他的音色清澈,温润如水,听在何竺的耳朵里,却寒冷。
“派人跟住丹娘。”太子道。
“已经派去了。”何竺,“她答应咱们今夜出城,尽快离开大曜,再不回来,且永远守口如瓶。她若违约,自有人取她性命,晾她也不敢。”
赵秀眉眼冷然。
血色的残阳在他眼底映出妖冶的光。
“我不要她死。”他轻声道,“她若背叛,让她消失。”
玉英抬头,送来一眼。
何竺道:“卑职明白。”
太子不仅不相信活人,他也不相信死人,不相信尸体,只有骨灰和尘埃才不会留下证据。
这样冷漠又残酷的少年,却为明姑娘捏造了一个温柔的谎言。
太子清醒,他也要世人清醒,只有明姑娘不同。
他要她糊涂的快乐。
*
明容回来的时候,如如早已不见。
赵秀,她自己离开的。
明容愕然,“你们怎么就让她走了?好歹等我把东西交给她。”
赵秀冷着脸道:“她着急走,就是不想拿你的东西,自作多情。”
明容:“”
天光渐暗,暮色温柔。
黑夜即将来临,太子一袭墨色的长袍,与夜色如此相衬。
明容想起,失火那一夜,朱妈妈永远留在了夜色之中。
她不能把赵秀也留给黑夜。
即使这人喜怒不定,即使他话总是拖着嘲讽的长调子,骂人刺耳又扎心,态度恶劣,也绝非品德高尚的阳光少年
她不想丢下他。
车夫提着灯笼赶来,她接住一盏灯笼,向赵秀走去。
这一次,换她奔向夜色。
明容站在赵秀身边,举高灯笼,照他的脸。
赵秀皱眉,冷冷的问:“干什么?”
“你帮我一个,不对,两个大忙。”明容,“殿下,我也帮你。”
赵秀微微一怔,柔声问:“你能帮我什么?”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登月的铁鸟,千里传音的法器。
明容却以为他在嘲讽。
“少瞧不起人。”她压低声音,神秘的:“叶皇后之死,我帮你,我们一起查明真相。”
“就你?”
“都了别瞧不起人!”
赵秀轻笑。
明容跺了跺脚,提着灯笼往回跑,跑到一半,又转回来,拽住他的袖子。
“走罢。”她。
太子不能奔跑,他跑两步就喘,喘上了就咳嗽,接着便咳血,吐血。
于是,她陪他一起慢慢地走。
赵秀低眸,看着少女拉扯他衣袖的。
她的真。
明容彻底走出了阴霾。
她又是一往无前,勇敢坚定的神女。
她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
赵秀忽然遗憾。
他遗憾的想,只恨她身边的人都不像短命鬼,若能再死上一个,她一哭,会不会又扑进他的怀抱?
——然后抱怨,抱他像抱骨头架子。
他轻哼,抬起头。
暗夜将至。
明容在他身边。
黑暗无法将他吞噬,而他将驱使黑暗包围明容,困住这道独属于他的一线明光。
是一生的守护,也是囚禁。
明容是他的,引路明灯,心之圣所。
日月无光,星辰陨落,神女永远长明。
——
明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九年,夏。
今天,赵秀又同我起绑死在一条船上。
他,我们风雨同舟,荣辱与共。船沉了,你陪我一起海葬。
就因为他的鬼话,害我晚上做噩梦。
我梦见,江上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我和赵秀在一叶舟上,浮浮沉沉,突然,一个浪潮打来,船底漏水。
我拼命用木桶倒水,赵秀却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
他真是一个懒惰的讨厌鬼。
我,船要沉啦,帮帮忙啊!
他突然往漏水的船上一躺,,你把我钉死在船底,水就进不来。
我当然不肯。
他拿起一根长钉,扎进腕,鲜血汩汩涌出,我吓得尖叫,他无动于衷。
他又把不知哪儿弄来的榔头塞进我里,紧握住我的,狠狠地将钉子凿穿他的骨头。
他被我钉在船板上。
我满的血,魂飞魄散,这疯子却哈哈大笑,愉悦至极。
他躺在血泊中对我笑,温柔的,看,船不会沉了。
醒来,一身冷汗。
还好是做梦。
我,无法再全心全意的讨厌赵秀。
这个夏天,一直在下雨,下雪,下冰雹,是我度过的最寒冷的盛夏。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赵秀向我伸出橄榄枝。
我在风雨中,他在屋檐下。
赵秀没有如我所想的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他带着伞,与我在雨中同行,撑起一方晴空。
那一刻,我很感激。
但我永远不会告诉他。
因为,他总是阴阳怪气。
他,明容,你瘦这么多,好憔悴啊,憔悴容易生病,不如来当我的病友。
我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大碗饭,我得快点变回强壮的明容。
谁要当他的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