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章 半日闲
明容称病在家,久不回宫,玉贵妃吓坏了。
她派心腹宫女携灵芝山参等补品,前往南康侯府探视,来来回回,足有十几趟。
宫女回宫复命,总是:“明姑娘瞧着又瘦了。”
玉贵妃想起当年永寿病重,食不下咽,一时间,心如刀绞。
好在明容渐渐康复,如今已在宫中。若迟上几日,玉贵妃原打算亲自到侯府,把她苦命的转世女儿给抢回来。
明容病那么重,还不都怪南康侯?
他家穷酸,那就罢了,可他家风水不好啊!
要不,好端端的,下人家里怎会大半夜的走水,又怎会吓到明容?
玉贵妃满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便找南康侯的茬。
早上,玉寒山来长春宫,她正对着汪庆春:“好哇,明梓晗隔三差五的送熊掌鹿肉给她那肥猪哥哥吃,她安的什么心呐!”
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
玉寒山拉了张椅子坐下,命人抱西瓜来。
他掏出匕首,折腾那圆滚滚的绿皮西瓜。
玉贵妃没空搭理兄长,她还在滔滔不绝的挑剔皇后与南康侯。
“明梓晗不长眼睛吗?她看不见陛下日理万,累得人都清减了!她不心疼陛下,却心疼南康侯没有好酒好菜,岂有此理!”
“明兴祖——那头猪,他身为陛下的臣子,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提不了刀,杀不了敌,也不懂治理水患、蝗灾,整一个废物!”
“他还没有自知之明,吃吃吃,大鱼大肉吃个没完,吃得脑满肠肥!”
“每日早朝,他在金銮殿见着陛下仙风道骨之姿,回家照镜子,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怎么好意思?他的心不会痛吗?!”
汪公公与她同仇敌忾,气愤道:“娘娘所言甚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不准长宁宫再送吃食出宫,别大鱼大肉,一根烧焦的菜叶子也不放行!”
玉贵妃重重地哼了声:“去罢!”
汪公公躬身退下。
玉贵妃这才转向兄长,蹙眉,“二哥,月初你才进宫,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玉寒山耷拉着眼皮,道:“皇帝准的。”
“听你协助官府抓人,立了功。”玉贵妃盯着他,语气有些危险,“你该不会拿这份功劳,向陛下换取进宫见我的会?”
“是——”
“你还真敢!”玉贵妃大发雷霆,“我好歹叮嘱你的话,你尽当耳旁风!你立功,陛下要赏你,你就该请陛下多宠爱我,多照顾我,你倒好,每回陛下一问,你什么都不要,就要来后宫,你清高啊!今天来,明天来,你这么喜欢皇宫后院,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有个相好的姘头呢!”
玉寒山无所谓。
她骂任她骂,他岿然不动。
玉贵妃瞧他这死样,更火大,赌气道:“下次换大嫂、三嫂、四嫂五嫂进宫,谁来都行,你就算了,你只会气我。”
玉寒山:“妹,看。”
玉贵妃低头。
他用刀雕出一朵红色的西瓜花,花瓣轮廓分明,栩栩如生。
玉贵妃无语,狠瞪兄长,“你还当我三岁呀?我快三十啦,二哥!”
她这二哥是父亲收养的,本是一位副将的遗孤,那位副将战死,家中又没别的人,父亲便将二哥领回家。
二哥是父亲的骄傲,也是玉家的骄傲。
寒山之玉威名在外,号称天下第一快刀,天下第一人。
可惜他脑子不灵光。
刀法如神,用来切西瓜,当真浪费。
玉贵妃又瞥了男人一眼。
二哥也是众多哥哥之中最疼她的,别的哥哥把她当妹妹宠,二哥把她当女儿养。
时候,她在哪儿,二哥便在哪儿,寸步不离。
因此,当家里和叶家闹翻了,叶初翻墙进她院子,偷偷带她出去,二哥总会和叶初大打出。
当时,她想,这两个人羞不羞,打架是孩子才干的事情。
他们比她大十岁,还不如她一个孩子稳重,幼稚死了。
时隔多年,她却想,叶初——她故意的吧。
故意当着二哥的面,把自己抱走,故意激怒二哥,逼那慢性子的少年动。
因为,二哥是为数不多跟得上她脚步,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人。
再后来,叶初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她变得越来越厉害,将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强如二哥也追不上。
叶姐姐她啊。
虽陛下见谁都像叶初,但是巽儿的确有几分叶初昔日的风采,并非她这做母亲的自夸。
巽儿一身银衣,踏雪无痕,长枪在,肆意张扬。
很难不叫人想起当年的叶家少帅。
“二哥。”玉贵妃突然开口,“巽儿在燕北大营待的怎么样?今年可不能又不知节制的曝晒。你也知道,陛下眼睛不好,巽儿一晒黑,在陛下眼里,真就是一块长了眼珠子穿着白衣服的黑炭。”
“他很好。”玉寒山道。
他又在雕刻瓜皮。
玉贵妃叹息:“那孩子总是不听话,我叫他模仿先帝,戴青铜——”
“先帝戴獠牙面具,不为遮挡烈日。”玉寒山道,“先帝男生女相,貌若好女,到了战场上太显眼,敌军总追着他打,个个都想生擒他,所以他掩饰真容。”
玉贵妃一怔。
玉寒山又道:“你儿子泯然众人,没这烦恼。”
“什么叫泯然——玉寒山,你骂谁呢!”玉贵妃一动怒,便揪他头发,还跟时候一样,“巽儿英姿勃发,宫里他这岁数的,有谁比的上?男生女相,貌若好女哼,东宫那一位不也是?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好在哪儿?”
玉寒山道:“我没他好。”
玉贵妃抬,挖一块西瓜花瓣,凉凉的道:“先帝病了十年,太子这都十五年了我看啊,也快了。”
*
院子里,猫狗追逐嬉戏。
明容和长乐分别抱着半个西瓜,坐在台阶上。
午后的阳光闷热,幸好有风拂过。
还有冰镇的西瓜。
明容吃着自己里的,望着玉英里的。
不远处,玉英正将冰块先削片,然后捣碎。除了冰,他还从东宫带来甜牛乳和熬好的红豆汤。
明容两眼放光,举起勺子欢呼:“红豆牛奶冰吉祥如意!红豆牛奶冰万福金安!”
玉英:“”
长乐问:“你的西瓜吃完啦?”
明容低头,“还没呢。”
她继续吃西瓜。
长乐将院的下人遣退,放他们休息一个时辰,随便去哪儿,只别在明光殿。院静悄悄的,只有他们几人。
勇气躲在明容脚下。
它第一次进宫,面对同类很是拘谨。
就刚才,它差点被一只猫儿拍了一爪子,吓的不轻,再也不敢离开主人。
明容摸摸它的头,:“勇气,这是皇宫,你有没有大开眼界!”
“我若是它,不会开眼,只会闭眼想家。”长乐道,“从前在家,主人只喂它,现在可好,那么多畜生抢吃的,打还打不过,真憋屈。”
“”
明容无语一会儿,又凑到公主跟前,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笑着:“公主,待会儿我陪你做女红。”
长乐瞥她,“你不去给庄沐儿她们讲故事吗?”
明容一怔。
因为系统称号的缘故,也因为东宫和长春宫的贵人都给她面子,近来,她荣升为文华殿女子分部最受欢迎的姑娘,不,应该是全文华殿最受欢迎的明星同学。
大家经常围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
讲孙悟空和猪八戒,讲龟兔赛跑,讲武松打老虎,偶尔也会讲赵子龙单骑救主。
三国电视剧,她陪爸爸看过,看不太懂,只记得少数情节。
可这是三皇子的最爱。
赵弘总是催她多讲关公,讲张飞,讲赵云,她实在想不起来,他急上火,便指着她,恨铁不成钢的道:“罗贯中先生家住何方?你记性太差,一问三不知,我自己去找他,三顾茅庐请先生单独讲给我听!明容,你这个笨蛋丫头——”
六皇子赵玄在他身边咳嗽。
赵弘立刻止住话头,怒气未消,拂袖而去。
明容冲着他的背影哼哼。
三皇子不敢骂她,不管哪个皇子都不敢欺负她,七哥回来会找他们算账。
只有太子。
他不仅骂她,还轰她走。
她刚被赵秀从东宫赶出来。
他又发神经。
今天,明容遇见赵枕河,与他了会儿话,见到赵秀,便夸奖他的伴读。赵枕河总是笑眯眯的,回答问题很有礼貌,待人也客气。
赵秀一听,讥诮道:“他?心思多着呢。”
明容不解。
“他家世代坐镇南疆,他爹白王赵显更是雄霸一方的传奇人物,南疆百姓只知当今皇帝姓赵,赵显的赵。”赵秀冷笑,“他在封地待的好好的,土大王的儿子,比皇子都逍遥,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做什么?无事献殷勤,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来当你的伴读——”
“笑话!他是藩王之子,便是猪脑袋,也知道久居京城不安全,他偏就来了——送上门当质子,非奸即盗。”
“啊你,你把他想那么坏,还留他在东宫?”
“我好奇。”
“好奇?”
“他所图为何,我好奇。”
“”
赵秀凝视她,拉住她的,柔声道:“东宫人人心怀鬼胎,我只相信你,只与你同舟共济。”
明容摇头,“玉英和何竺——”
赵秀冷冷的,“他们是叶家派来监视我的狱卒。”
明容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道:“那、那秋月总不是坏人吧?”
“秋月?”
赵秀挑眉,突然笑出声。
明容听着那阴沉沉的笑声,寒毛直竖,冷汗直冒。她受不了,捂住耳朵,“别笑了!”
“秋月——”赵秀嘴角压了压,笑容瞬间消失,他的眼眸始终冰冷,“那女人,你且等着。”
明容悚然。
赵秀低着头,指腹摩挲她的背,轻轻道:“只有我们。”
语气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悲凉。
可他眼底却有笑意,这笑意是真心的,纯粹的。所以他垂下眼睑,遮住目光中荡漾的喜悦。
他又道:“船上只有我们,生死与共。”
明容倏地挣开他。
“不对。”她,“你的船上只有一个人,我的船上人可多了,有我娘,我爹,有冬书,春棋,夏琴,秋画,有七哥,禧妃娘娘,长乐公主,还有勇气,四崽”
她把狗都算上了。
赵秀厉声道:“把他们赶下去!”
“我不。”明容,“你不愿意上我的船,你就在自己的独木舟待着,我要我的豪华大船。”
她可是知道的。
倘若遇上大风大浪,船漏水,爹娘、公主会替她出主意,七哥会修补漏洞。
她偷瞥莫名暴怒的少年。
这疯子只会往船上一躺,逼她把他钉在那儿。
赵秀疾声咳嗽,咳得凤目泛红。
他怒极了。
她不肯把人赶下豪华大船,他就将她轰出东宫。
明容回忆起来,忍不住发笑。
太子假设了一个不存在的虚拟场景,然后又因为幻想的东西,同她吵架。
就,很像那个新闻,夫妻因为幻想中奖,分配不均而大打出。
神经病啊。
不过,太子应该想通了吧。
他让玉英过来,给她们做红豆牛奶冰沙,以此求和。
平日里,他不太准她吃冰的。
明容盯着就快大功告成的冰沙,快乐的想,她才不跟幼稚的狗太子一般见识,原谅他啦。
她放下勺子,对公主:“我不去找庄姐姐玩,我想陪你。”
长乐淡淡道:“我还以为只要是个人,你就当成朋友,你和谁都玩的来。”
“大家都是朋友。”明容靠着她,对她笑,“但是朋友有亲有远,公主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长乐轻哼,没接话,嘴角却微微扬起。
明容摸了摸肚子,叹道:“吃的好撑啊”
“那也赏我一点吧。”少年道。
明容一惊,很快便想起,那是秦之兰。
他还在树下,待遇有稍微变好。
公主准他每隔十日洗个冷水澡,偶尔还能戴着锁链,在院子里走一会儿。
秦之兰微笑,温声道:“不是西瓜,是清水——脸脏了。”
他偏过头,左脸的胎记上有一块污渍。
明容默默叹气。
秦之兰是一个很爱干净的男孩子,却活成了泥土里打滚的动物。
长乐放明容去给秦之兰一点水。
她头也不抬,不看那低声道谢的少年。
“人讲话,狗不要插嘴。”她。
*
明容回到长宁宫,正要进去,忽然转身。
她直觉有人在观察她。
确实有人。
那人作命妇的打扮,应是某位大臣的夫人,年纪不大,面貌端庄。
她见明容望过来,微微一笑,行了一礼便离开。
她没什么。
明容一头雾水,问冬书:“那个人是谁?”
冬书也茫然。
*
东宫。
太子赐座,周氏坐下,笑道:“殿下的气色好多了。”
少年的一张脸苍白。
但那并非重病所致的憔悴,而是久居室内,不出门,不晒太阳,缺乏朝气的苍白。
赵秀道:“多谢舅母关心。”
“自家人,殿下言重了。”周氏笑了笑,“此番前来,一为担心殿下的身体,如今见你安好,家里也能放心,还有一件事”
她停顿。
赵秀道:“自家人,舅母不必拘礼。”
“这事,着实不好开口,可总得有人提。”周氏无奈,叹一口气,“殿下,到年底,你就十六了。从前你体弱多病,所以一拖再拖,至今未能参与朝中要务。如今你已经好转,不如趁早定下婚事,一来冲冲喜气,二来,成了亲,你身子若受得住,老爷子便请求圣上,准你上朝。老爷子的原话是,听的多,学的才多,一国储君,岂能不知政事。”
赵秀低眸。
周氏为难道:“这话本不该由我来,可是文惠皇太后和你母亲去的早,总不能指望长宁宫那位替你张罗。
赵秀沉默片刻,问:“家里怎么想?”
“当然都愿意你娶喜欢的。”周氏道,“老爷子和你的两位舅舅都是这个意思。至于别的,家世清白,足矣。”
赵秀:“劳家里人费心。”
周氏端起茶,抿一口放下,缓缓的道:“我带来几张画像殿下若无急事,不妨看一看,兴许能有合眼缘的。”
赵秀颔首。
周氏命人上前来。
是几张画像,其实足有二、三十张,所画皆为京中适龄贵女,有几人甚至眼下就在宫中。
赵秀一支头,神色淡淡。
周氏便知道,他没相中。
于是,她又:“殿下若瞧不上,不如这样——我带了一位妙笔丹青的画师来,殿下喜欢怎样的,尽管让他画,到时我按画像去找,如此事半功倍。”
赵秀欣然应允:“好。”
他口头描述,画师在纸上呈现,画了几幅,都不满意。
终于,他漠然道:“拿笔来,孤自己画。”
周氏:“”
太子落笔,她站在一旁看。
素来听闻太子法精湛,不在他父皇之下,今日所见,果真出彩。
问题是——
他们在选大曜未来的太子妃,他画的却是不足五岁的奶娃娃。
圆脸,的一只。
她的在揉自己的脸,作怪相。
周氏看在眼里,脑海中浮现的人影,则是方才长宁宫外的少女。
太子待明大姑娘与众不同,她怎会不知?
他被罚禁足,却请三爷、五爷袖旁观。
他让那丫头成天在东宫疯跑。明容在院子里放纸鸢,脚步声踢踢踏踏,一向喜静、厌烦人声的太子却放纵。
他还去了南康侯府两次。
因此,周氏进宫,特地去见明容。
那丫头变十岁,一定就是画中娃娃的模样。
太子停笔。
周氏深吸一口气,艰难的维持笑容,“殿下,这是一个孩子。”
“这是我想要的女儿。”少年平静的道,“谁能生出来,谁就是太子妃。”
“”
*
周氏临走前,那表情当真精彩纷呈。
赵秀看着她离去,提笔蘸墨,又画少女明容。
他自然想要一只三岁的明容,但不是现在,而是在很久之前。
那些漫长、冰冷的日子,他希望明容陪他度过。那一年年落下的无声的雪,他希望明容陪他等待雪停。
然而,岁月无法回流。
如今的他,需要的是风雨同舟的明容。
可她的生命中有太多不相干的人,她还要把闲杂人等全带上只属于他们的船,她太过分。
他喜欢明容么?
谁知道呢。
他总是离不开她的,更不可能放她嫁给旁人。
如果东宫有太子妃,那只能是明容,必须是她。
赵秀笔尖一顿。
所以,令狐沛必死无疑。
即使他不进宫,不纠缠明容,他也得死。
他像一个污点那样被永恒的抹杀,明容的太子妃之路才平坦。
画上的明容冲他微笑,于是他也笑。
夫妻么?
也没什么不好。
他又多一条绳子,将明容绑在他的船上。
夫妻同船,谁敢挤过来,他就把人丢下海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