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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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若麟携了初念一路指点秋山景物,慢慢转回山前,最后回到寺中,携果儿等人离寺下山后,天已近黄昏。入城快到国公府时,他看起来意犹未尽,吩咐跟随出来的厮护送果儿宋氏一行人先回,自己弃马,与她共坐一车,叫车夫直奔南城的通济门。出去后,在密密停满大游船的码头处雇了艘篷船,扶了初念上去。待坐定船舱中,对她笑道:“今日难得与你一道出来,就这样回去太可惜。你没到过此处吧?虽嫌低鄙,倒也不失为一胜景。为夫带你沿河荡舟,可好?”

    金陵秦淮河畔,每年元宵、端午两时,仕女云集,竞相赏看登船。一年中也就是这两日,那些平日深锁院墙的大家闺秀们才会被允许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只是司家并无这样的例外。所以徐若麟她没来过,得倒也没错。

    天色渐黑下来。夹岸河房灯火辉煌,绿窗朱户里,不时闪出半张倚栏窥帘的艳姝面颊。河面大画舫挂满珠联羊角灯,与两岸灯火相互交映,远远望去,犹如烛龙火蜃、连绵不绝。月渐升抬,此时淮水暗暗盈漫,处处画船萧鼓,歌声飘荡,船外又不时有凭栏笑声入耳,声光凌乱,令人耳目几乎不能自主。

    初念起先还坐在张椅上,不知何时起,人便被徐若麟扯了过去,歪倒在他怀里。习习夜风中,半卷幔帘里,她吃着他剥好递到嘴边的葡萄,赏着船外游走的迷离灯影,听着远近桨声里的丝管迭奏、洞箫一缕,还有耳边他不时几声喁喁细语,整个人便如身处一个虚幻梦境之中。

    徐若麟再剥一只葡萄递到她嘴边。初念张嘴,含入甜蜜的冰晶葡萄。见他还要剥,摇头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也要你喂我。”

    他无赖地向她纠缠,灯影中的双目闪烁着淘气的光。

    她瞪他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把伸向盘里的果子。指尖没碰到盘沿,他一笑,捧住了她的脸,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伸舌轻轻地舔舐她唇边残留着的葡萄汁液。

    “好吃。”

    他喃喃地嘀咕一声,便再次吻住了她,和她分享她口中那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葡萄。

    短短一天里,当他的唇舌再一次与她这样紧紧绞在一起的时候,初念觉得一切都有些失控了。她怎么会被一个双还黏糊糊满是果汁的男人这样捧住脸在外头纠缠?

    他吃掉她嘴里的葡萄后,便开始啄吻她的额头和脸蛋,用一种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的力道,愈发紧地抱住了她。

    “我的娇娇怎么办我不想吃葡萄,恨不得把你吃进肚里才好”

    他仿佛苦恼起来。呼吸开始粗浊,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丝遮掩不住的炽烈情-欲。

    初念嗯哼了一声,扭着身子要脱离他的怀抱,正缠着,船身忽然左右晃了下,陡然而停,惯性叫摆在矮几之上的果盘茶壶朝前滑去,咣当一下跌落到舱底打碎。随即,舱外传来一阵骂声。

    河面狭仄之处,若遇船多,或为争个头筹,往来船只难免碰撞。几句粗口也就带了过去。似这样不饶人的,倒也不大多见。

    “船碰了下,别怕。”

    徐若麟护住了初念。片刻后,听见外头骂声还未断:“大胆贱民!你晓得我家老爷是何人?竟敢撞上我家的船,扰人兴致!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若麟皱眉。叫初念坐等,自己出去看个究竟。到了舱外,见对船一个随从装扮的正指着下跪的船夫在怒骂。看一眼,便认了出来。咳嗽了一声,道:“沈大人可在船上?”

    那随从立刻也认出了徐若麟。忙停了口,陪笑道:“怎的如此巧?徐大人也在此处?”

    两人话时,那船舱里出来了个人,正是沈廷文。

    沈廷文便是平王旧日在燕京的三干将之一,在嘉庚之乱中立下大功,如今官拜京卫指挥使司,在京中亦是炙可热的大人物。他年过三旬,长徐若麟数岁。两人口头虽以兄弟相称,但私底下关系,向来只算一般。

    沈廷文循声而出,见到是徐若麟,面上露出微微讶色,两人寒暄几句后,沈廷文似略有尴尬,回望了眼自己所在船的船舱,勉强笑道:“徐老弟新婚燕尔,怎的会在此?”

    沈廷文性好渔色。正室夫人早年病去后,便一直未续弦。从前连行军时,帐中也会携带女子。徐若麟对此自然清楚。方才不过一眼,便看见他出来的舱中窗边有一女子身影晃过,想是寻欢到此,艳姝同行。只略微一笑,道:“我携夫人游船,恰巧竟与沈兄相遇,也算巧了。这船夫驾船不慎惊扰了沈兄,本当受责。只此刻良辰美景,若为这等事搅扰,实在扫兴,何不放了他便是?”

    沈廷文自然称是。船夫见逃过一劫,忙不迭磕头道谢。徐若麟与沈廷文再叙几句话,便拱道别各自回舱,两船慢慢错开。

    徐若麟抬头看了眼月,见夜将深,露亦深重,怕初念疲累,吩咐船夫回去,便入了船舱,却见初念靠在那张半卷的帷幕之侧,神情怔忪,便笑道:“是沈廷文的船。没事了。”

    初念哦了一声,慢慢坐了回去,眼前却一直闪现着方才无意看到的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她透过帷幕的空隙,看到对船的舷窗被推开了一下,一个盛装妙龄女子露出半张脸,朝徐若麟和沈廷文站立的船头方向探望了下,便飞快缩了回去。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但初念却看见那女子和从前徐家的那个丫头秋蓼倒有七八分相似。

    “娇娇,你怎么了?”

    徐若麟跟她了几句话,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问道。

    初念这才如梦初醒,道:“没什么。”

    是的,必定是自己看花了眼。毕竟,灯影绰约,又不过只匆忙一眼,她根本无法肯定那就是秋蓼。况且秋蓼生下了那个孩子后,孩子被抱走。廖氏当初让她过继那孩子时,虽没明他生母死,但从她当时话口气推测,十有八-九是故去了的。怎么可能此时又出现在这里,还和京城高官之一的沈廷文同处一船?

    徐若麟看着她,不放心地道:“你是累了?那咱们这就回去吧。”

    初念嗯一下,不再作声。

    游船之上的这一幕偶遇,很快便被初念撇在了脑后。因接下来,她自己的烦心事实在不少。

    廖氏除了第一天与她相见时咄咄逼人外,接下来的数日里,面对她时,话并不多,态度不冷也不热,正合她作为徐若麟嫡母,而今又为婆婆的这样一个身份。但是背过身去时,初念却总觉自己身后有无数异样注视的目光。这目光来自廖氏、沈婆子,府里那些当面时对她毕恭毕敬笑容满面的大大的管事,甚至无处不在的丫头婆子们。

    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凭空想象无中生有。设身处地想一下,倘若她不是自己,而是这国公府里的某个旁观者,随便换作谁,面对如今她这样的情况,表面上自然不敢什么,但背后,谁又能忍得住不去心生疑窦?

    便是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之下,她在新婚次日和徐若麟同游时生出的那种短暂的亲昵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转眼甚至荡然无存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忽略这些来自背后的目光,极力在人前扮演着司初仪的角色。而在人后面对徐若麟的时候,不管他对自己如何心体贴,她发现自己心里对他的怨艾,其实并没有比从前减少几分。只是极力压抑着,不愿在他面前过分表露出来而已。

    初念第三天回门。一切还算顺利。徐若麟和她的祖父关在书房里嘀咕的时候,婶母黄氏和堂妹初音过来坐了片刻。初音并没怎么开口,只一直用一种怪异而费解的目光盯着她。倒是黄氏,许是忌惮徐若麟,许是被司彰化提点过。她态度亲热,眼中满是笑意,口口声声都是“阿仪我的亲侄女”。虽有过火之嫌,但以自己如今的情状,还想要怎么样的对待?这或许,就是她能期待的最好的场面了。

    徐若麟略领岳家的酒宴后,便携初念辞亲离去。他的假日也随之提早结束。送她回国公府后,便因公事要回衙门了。

    “晚上我会早些回的。等我。”

    他在屋里捧住她的脸,安慰般的亲了下她的额。

    她朝他微笑了下,点头。等他一走,面上的笑便消了,只剩疲色。

    当晚,徐若麟因多日公事堆积,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忙到戌时末才休。他独自从这个帝国的最高军事构五军都督府走过千步廊,走在笔直的御道之上时,月光如寒霜般投在白石路面之上,泛着幽幽的冷光。头顶偶尔传来几声高天上夜间也继续南飞的雁阵鸣叫,更添了几分秋夜的凄清。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归心似箭是什么意思。从前的他,无根也无牵挂,更知道不会有谁在这种时刻还秉烛等候他的归来。而现在却不一样了。他有了自己的家。这时刻,他渴望他心爱的女子能巧笑倩兮地迎他归来,替他解去寒衣,再问他一声是否腹中饥饿——这将该是多幸福的一刻。

    他回房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一幕发生。初念已经卸妆上床。整个人如猫般缩溜在一床红色锦被之下,倚着床侧的熏炉在打瞌睡。他只能看到她露在锦被外的一头松丝和穿着砑光白绫袜的一双纤足。

    仿佛听到了他进来的动静,锦被下的她微微动了下身子。终于露出半张脸,懒懒地半睁了眼,含含糊糊道了声“你回了”,便翻了个身,卷了被朝里卧去。

    徐若麟想了下,轻轻脚到她床侧坐下。搓热了自己被秋夜浸润得带了些寒冷的双后,替她脱去一双绫袜,然后抱她脚放进了被子,拢好被头。

    “我先去看下有什么吃的。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

    最后,他凑到她耳畔低声这样道了一句。她仍闭着眼,嗯了一声。

    再过两日,月底二十九,便是皇后萧荣三十五岁的千秋寿诞。正如徐若麟先前对初念提过的那样,京中四品恭人之上的命妇,俱要入宫朝拜贺寿。且不止京中命妇,京外郡公、郡侯之上封爵之家的女眷,也得格外恩赐,被准入京面觐皇后。

    一大早地,徐若麟便起身赶五更早朝。初念在房里按品大妆,打扮完毕,便到廖氏正房外等着。待她亦收拾完毕,婆媳二人一齐去了慎德院司国太那里,见二房的婶母董氏也穿好四品恭人礼服到了。

    早两日,宫中便有太监过来传话,皇后体天格物,怜惜国公府老国太年纪大,这日特意免她出府奔波之苦,不必入宫朝拜。全金陵数得出来的各家老国太里,年纪比司国太大的不是没有。独独却她一个享有这样的格外之恩,旁人都晓得,这大约便是皇后对自己当年在先帝出殡路上陷入困境之时,老太太出相助一事的回报。谈起时,欣羡之余,难免也感叹一番世事难料了。

    初念立于廖氏和董氏身后,拜别司国太后,跟随她二人出了国公府侧门,各自坐上早准备好的舆轿,在一众下人左右簇护之下,朝皇宫而去。一路之上,但见华盖舆车络绎不绝。到了皇城外,从东安门径直入紫禁城,下轿,被脚步匆忙的宫人引领着往坤宁宫去。

    当初升的第一缕朝阳照射到坤宁宫大殿前的两根彩绘朱红大柱前时,偌大的前殿和两边侧殿中,已经齐聚数百命妇,各自照品级分立其位。前头是皇族内眷、赵姓公主,再魏国公、越国公、蔡国公等五国公府女眷、下去平阳侯、将夏侯、长兴侯等一干侯府贵妇,再伯爵府以及诸多不可胜数的京官命妇。个个无不盛装彩服,耀丽夺目,面上喜气洋洋。原本清冷的大殿空气,都似因了这些大楚国顶级贵妇们的到来而被染上了浓烈的脂香粉气。

    徐若麟是一品武官,魏国公府爵位又高,初念自然立于前列。年轻、貌美、高贵的地位、传奇的身世,丈夫异常的宠爱,加上先前便在暗地流传开来的一些大胆猜测,注定初念要成为今天除皇后外最吸人目光的一个焦点。她自步入这座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始,各种目光便轮番在她身上扫射不停,嗡嗡声也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