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09

A+A-

    大年初一的陆公馆楼上廊子里,紫蓝色的绣球花砸落在地,他朝着从一起长大的兄弟下着狠拳。

    一开始陆汉声并未反抗,只闷声任他发泄。

    自如整个心里在迸发情绪,那里面复杂,好像自从他开始产生了这种明知不容于世俗的爱慕,就注定永无宁日。

    可时光翩跹日后回想,复杂之中,着墨最多最重的,是妒忌。

    他并不全然是以哥哥的角色在维护妹妹,痛打上海滩风流的人尽皆知的陆少爷,他爱清如,还要站在情敌的角度,一边厌弃着自己,一边发泄愤懑。

    这于他来并不够,于是开口激怒汉声,“她脑子正常,就决计不会爱你。”

    陆汉声一拳回过来之后,有痛楚染上身体,隔着骨肉击打灵魂里侵蚀自己的爬虫,短暂获得麻痹。

    后来之南闻声出来劝架,自如独自开车离开陆公馆,未看得到清如穿着单薄撑着臂伏在门边落泪。

    原来除了陆汉声,她也是会为了他这个哥哥伤情的。

    韩听竺的宅子里,大清早便开始饮酒,虽然只有之南在作陪自如。

    韩听竺是个怪类,酒桌之外只愿意喝白水,加上他的女人,三个都在宽慰他。

    没几杯,自如便不喝了。

    靠在沙发间,怔怔出神。

    他自然知道,友人并不是为了陆汉声那个浪荡子话,他们站在自如心疼清如的位置,且陆汉声再不济也是自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便是混账负了清如,他们定然也不会软

    道理他都知道,都懂,算得上一个心如明镜。

    可内心那股情愫不得,是见不了光的妖魔,只要被窥探了那么一缕,他就要灰飞烟灭。

    回到陆公馆,依旧是清如的房间,她只草草洗漱,丝毫未梳洗打扮。

    见到自如进门,脸上便是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彰显着他是她哥哥、她是他妹妹的身份。

    无边沉默总要有人打破,自如还是心疼,冷着语气问:“非他不可?”

    答:“非他不可。”

    刹那间恍然,原来这世上情感难抑的并非他自己。

    接着清如又开始哭,记忆里她从未这么频繁的哭过,埋在自如的肩头,嘴里的却是多么爱陆汉声、为了汉声生死不得自控,都是柔嫩情感的乍然外放。她的堤坝崩塌,冲垮了自如的心房,水淹没至头顶,就此呼吸归于平静,不知是生是死。

    扭头贴近,鼻尖相触,呼吸相交,清如迷茫着神色发出疑惑的询问,他满脑子都是她的唇,满脑子都是她。

    清如也低着眼睑,像是在比较他同陆汉声的唇有何不同。

    将将相贴的那一秒,她低声:“哥哥,不可以。”

    自如警钟大作,溃不成军。

    那年是民国29年,静安寺路的大光明影院常演外国片子,盛夏前的日子疮痍四起。

    清明,周之南的女朋友流产。

    四月下旬,秋声社到沪准备锁麟囊首演,温素衣又回来了。

    那时自如满怀心事许久,脸上常挂着的笑也不见,人越发深沉。

    素衣急切地到了诊所见他,总觉得那本来有些学者风度,总是儒雅知礼的男人,像是病了。

    她问那盆秋海棠是否安好,他答安好。

    再问令妹回国后是否安好,他答安好。

    “那李医生可好?”

    他看着里的医书怔愣,闻言抬头淡淡一笑,“都好。”

    是都好,不是安好。

    锁麟囊首演,自如同一众友人在二楼正中的包厢,大抵是见过太多次面,认出了后面跑龙套的丫鬟里有素衣。

    她状若无意地抬头,同他远远的四目相对,眨了眨眼。

    西皮流水唱到:我嫌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为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自如下意识地笑了,心里舒缓了些许,隐隐约约又总觉得,自己分不清了。

    夏天弥漫着血腥气,席卷到来。

    周之南当街中枪入院,陆汉声遭遇车祸,有人为,有意外。

    清如得知消息后忍着哭意在他怀里颤抖,自如只了两句。

    “和汉声一起,跟之南回英国吧。”

    “亦无需故作坚强,不论嫁不嫁人,哥哥都会陪着你,佑你一生安宁。”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放下,不做结草之固般情人,要做没世不渝的兄妹,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真正“放下”,总是要一个标志,抑或是到了那个点,怅然失去。

    陆汉声住院月余,清如戴上了戒指。

    那日她在公寓里做生煎包,花生油的香气扑鼻,自如随翻看一本鲁迅的集。

    温素衣到诊所扑了个空,头回揿了自如公寓的门铃。

    亲笔誊抄的锁麟囊本子,亲自送到自如里,他并非戏痴,淡淡收下。

    见到厨房里围着围裙出来的清如,素衣红了脸,心里道清如比她好看的多,且即便下厨,那双富家姐的,也是一寸茧都没有的。

    清如主动邀人进门,不到十分钟,门外就有汽车停下的声音,便见她拎着个雕花精美的红木食盒带笑出门。

    自如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走向餐桌,问素衣:“温姐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罢。”

    他频繁对着那盘桂花肉下筷,素衣暗自记住,改日定要找个地道的上海阿妈学习。

    “陆家的少爷住了院,清如去看他。”自如主动解释,再不大情愿地加上句,“也是我未来的妹夫。”

    “哥哥大多疼爱妹妹,我看得出李医生心里是不情愿的。”

    自如闻言浅笑,冷清聊了起来,吃的很慢。

    温素衣不是地道的北平人,早年西北大馑逃难过去,有幸遇上程砚秋一个开茶楼的老乡收作义女。

    名字出自陆放翁的诗: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民国那些年,即便战火硝烟不断,京戏也从未没落,但名角几乎都是男人。

    个中缘由,无外乎女子唱出了些名气,大多成了官宦商贾养的外室,后来戏社的老板也不愿意教女徒弟了,直一百年就只能出一个孟冬,莫要浪费时间。

    素衣贪恋着多吃一口桂花肉,有股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同自如:“师父要回北平了,我留在上海,不准明年夏天,你便能见我唱薛湘灵。”

    他轻笑,不带嘲讽,“有程老板珠玉在前,你倒是敢口出狂言。”

    那年的温素衣,想着成角儿,在戏台子上唱出名声,留在上海时常见一见诊所里的李医生,最亲近不过是被他掀了半截袖子,按痼疾难愈的臂。

    人人向往和平,心怀战火摧毁不掉的希冀与梦。

    八月初,燥夏,自如整个人静静的,衬着耳边的蝉鸣恼人。

    他同韩听竺一起,亲自到港口送别胞妹与友人,同行的还有陆老爷子。

    当时韩已经开始资助革命,为责任决然留沪,自如并非如此,他打心底的抵触赴英,更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成婚的清如汉声。

    周之南离沪之前登报宣布婚讯,清如早早地就同他过,在上海一日,就一日不会和陆汉声成婚。

    汉声在上海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她全然地为自如脸面着想,自如只觉得若是同行赴英更难接受。

    团圆的日子不定,当初黄金大戏院二楼的包厢,待温素衣唱正旦的时候,就只剩下韩听竺和李自如了,还有韩听竺身边始终不变的那个满脸风韵故事的女人。

    有些冷清。

    年底,韩听竺成婚。

    温素衣代程老板赴宴送贺礼,上海一冬难下一场雪,自如和她站在宴会厅外隔廊的窗前,看外面霓虹招展。

    身后有人声嘈杂,像古时上元的街道,熙熙攘攘,奔波劳碌。

    她淡淡开口:“李医生可听过个词叫‘一期一会’。”

    “没听过。”因为心里有他,只觉得敷衍的回应也是坦诚。

    “我的养父开中式茶楼,有喜好茶道的日本先生常常造访,这是他们的词。意思是表演茶道的时候,要怀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情感去对待,毕竟人生无常,还见不见得到,总是不准的。”

    自如礼貌着回应:“把每一次的相见都当作最后一面,很凄凉。”

    素衣黯然**,对着窗棂出神,想诉的情感深深压抑,她无法出口自己就是怀着一期一会的心思在同他相见,甚至觉得叫他李医生以外的称呼都是妄想与亵渎

    两人正要回到宴会厅,端着托盘的侍应生撞上了自如,红酒洒上西装,磕巴着要拿帕子给他擦,自如抬拒绝,去摸自己口袋里的帕子。

    摸了个空,才意识到下午从诊所回到家衣服换的急,忘记装帕。

    那闯了祸的侍应生已经走远,自如看向抓着袋的素衣,试探着问:“温姐,能否借下帕子?”

    她脸上微不可见地泛红,吞咽了口唾沫,抓的更紧,不知如何开口。

    场面有些胶着,自如揪着氤氲的西装走远,打破尴尬。

    而仍旧立在原地的温素衣,探进了丝绒包里,正攥着叠的四方整齐的靛蓝色帕子,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