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10
温素衣当年放言要演薛湘灵,倒也是达成了。
那时她已经成了上海名噪一时的旦角,大大的报社争相采访,售票处挤的人满为患,且拒绝了不知道多少追求,看起来是全然的醉心京戏。
程老板出名的那几出戏她已经唱过不少,唱的愈多,锁麟囊愈不敢轻易去碰,明明台下不知道练过多少遍,唱词早就烂熟于心。
时隔三年,民国3年初,农历冬月的最后一天,定下温素衣锁麟囊首演时间。
戏院门口早早的立起广告牌,她还赠了票送到韩公馆,因为知道韩听竺一定会叫李自如同去。
那天的前一日正午,自如诊所里有哭闹的孩子叫个不停,病人更是多的看不过来,几个徒弟忙到晕头转向,素衣便放下了书帮着做了些事。
直到病人都散了,好像夕阳都快落下,诊所里就剩自如和素衣。
她让他舒缓舒缓筋骨,自己捧着被孩弄乱的书放回内室的书架上,最高的那一层独独插着个大了几圈的夹本,放在最角落。
不知是什么驱使,像被神婆附身,踮脚拽了出来,没拿住掉到了地上。
被夹住的一摞子纸倒是仍旧夹着,只里面插着的一张画单独落了出来,她捡起来看,发现是李清如的画像。
哥哥藏着妹妹的画像,倒也未必见怪,可上面题的字才是不寻常。
“绝世清如自倾如”
男人的字迹,短短七个字,砸在素衣的心里,沉重的像驶往英国的那艘巨轮。
养父是有些文化的,她自然听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一刻实在是心惊。
李自如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看素衣呼吸急促地望着那幅画,平静道:“看完便放回去罢。”
素衣漠然把画放了回去,起身连带着夹本还到自如的中,他想要接过,发现她还攥着一头不放,“李医生,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吗?”
“温姐,对不住,吓到你了。”他双并未再使力去拽,虚虚拿着另一头,“我是医不自医,病的太深了,药都不必吃,等死就好。”
这次轮到他看她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若是同清如分别将近三年,让他内心对那些罪恶情感的忏悔浅薄了些的话,他那日被窥探秘密后选择逃避而招致的后果,则算得上将自己彻底打入深渊。
韩听竺携太太前去听戏,自如缺席。
他本就对京戏没有韩听竺和周之南那么大的兴趣,如今不知道如何面对温素衣,更怕同台上的她对视
结果那天韩听竺遭遇狙击,中弹身亡。
电话响起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自如从梦中惊醒,闻讯后在床上呆坐了许久。
随后倒在床褥间失声痛哭,满腔都是悔,悔青了肠子那般的悔。
他想如果他能直面一些,如果他当时在韩听竺旁边,是不是可以救下来一命。
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罪孽的根已经扎紧,修剪过的枝桠依旧会再长,生着棘刺。
诊所破天荒的不见李医生,有个临时代为看诊的素衣见都没见过,叫了黄包车到贝当路李自如的公寓门口,揿铃许久,他满身颓废凛着脸开了门。
那天,韩听竺的太太未留任何音讯离沪,自如被素衣拼尽全力搂在怀里,泣不成声。
直至精神崩溃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句还是:“我对不起听竺,我应该在的。”
她抱不动自如,拿了毯子给他盖住,两人挨着躺在地上,素衣看着他那张脸出神。
“自如,不是你的错,即便你在也未必会改变什么。”
“你救过我,医过许许多多的人,还想着留住韩先生,又何时关怀关怀自己?”
那一声自如不知道在心里叫过多少次,却只敢借着此时出口。
再拿了剃刀和毛巾,给他刮干净胡茬,擦拭双颊,百般温柔。
那年年底,冬日最冷的时候,自如被抓走了。
当时整个上海戒严,到处都是打击地下党的汪政府特务,自如因着跟韩听竺交好,被监视了半年,虽没抓到实处,还是寻了个由头给关了起来。
毕竟他现在弃商从医,早没有了当年李少爷的名头和身份,上面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念头,自如也不能幸免。
接了韩听竺家当的唐叁,那时已经称呼他为唐先生,日本人和汪政府都压的紧,流氓大亨也没了早年那般呼风唤雨的权力,素衣还是登门求助。
李自如在上海已经没有朋友了,肯为他到处奔走的,只有一个素衣。
唐叁从中斡旋,幸亏自如没有被抓到同地下党往来的确凿证据,素衣应承下来为日方连唱十场京戏,换他一条活路。
半月间,日军的俱乐部响彻着幽咽曲音。
程派弟子出了素衣这么个亲日的,上海滩曲艺界的角儿们虽不敢在明面上同她如何,暗地里开始无形疏远。
这些都不足在意,她雇车伴着冷淡月色,怀里是脏而虚弱的男人,重回贝当路的那所公寓。
素衣里攥着方靛蓝色的帕子给他擦脸,是用最普通的那种香皂洗出来的,没有花香,只有皂角的味道。
自如觉得帕子眼熟,扯了过去,见着角落绣的字,生硬问她:“这帕子你哪里来的?”
不嫌弃他身上脏臭,她捧着他的脸,指腹摩挲着扎人的胡茬,“北平城外你施舍过的那个胳膊断了的丫头,她此生是一定要报这个恩的。”
她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怜惜,大抵是因为眼前人从未这般落魄,落魄到她甚至觉得自己胆敢触碰他了。
低头想要吻上那干裂的唇,一点也不介意亲自为他润湿,可显然他仍旧不准,钳制住了她肩膀把人按到了沙发上。
“你走把门带上就好,明日李某亲自上门道谢。”冷生生地留了句话就去打开衣柜找换洗的衣裳。
素衣怎会需要他的亲自道谢。
李自如从洗间出来后,公寓不如宅子公馆那么大,清楚闻得到不远处厨房里的香气。
她给他做了饭。
时间短暂,只炒了两盘菜,有一盘就是桂花肉。
他心里有些压着,只觉得素衣的好是如此的沉重,“我当初不过是随之举,你个子高些,我以为和清如差不多年纪,全然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罢了,你也不必报恩,我们各过各的,温姐。”
“我知道,我也从未奢望过什么,清如在你心里的位置我更是不敢肖想企及。只如今上海滩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也只有我一个了,李医生。”
这是否也可以算作,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见她把自己放的那般低,自如再不出什么冷漠的话,只能坐下端起了碗筷,“坐下吃罢,谢谢。”
“你无需同我言谢。”
自如让清如无需故作坚强,如今素衣让自如无需言谢,锁链子一般就这么咬合上了。
饭后两人同时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来,自如倒了两杯清水漱口,递给了素衣一杯。
她笑的发自肺腑,看着他下颌低低开口:“你的胡子没刮干净。”
自如不甚在意,“明日出去理发,再让人收拾。”
素衣却平着脚步进了洗间,出来时里拿着柄剃刀和半瓶剃须膏,指头上还挂着把剪子。
“要不要试试我的艺”
“温姐,你该走了。”
可忘记了怎么发生的,还是变成了自如坐在沙发上抬着头,素衣微微弯着腰,嘴唇周围起了大片的刮胡泡,她下很轻柔,眉眼中的神色亦是如此。
因为凑的实在有些近,近到她旗袍上隐隐约约的装边金线他都看得清,更是忽视不了女人的身形曲线,只能兀自走神,眼睑垂的很低,从上看都以为他已经闭目。
擦干净最后一块泡沫后,这次刮的彻底,一根胡茬都看不到,自如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用整个人的力气压了上来,随之嘴唇被她收敛着力道咬了一口。
又像是恋恋不舍地舔舐。
他想把人拽起来,可素衣埋在他颈间,一如当初清如撒娇那般,教他软了半颗心。
语气仍旧是低的不能再低,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卑微,“李医生,李自如,我准你心里装着她,可你看看我好不好。”
“温姐,你很好,我不能误你。”
“你才是顶天的好,怎么会误我,反而是我配不上你。”
自如按着她的肩膀想把人推开,被素衣拽着臂放到了纤细的腰间,“你知我爱慕清如,还出这种话,温姐,我作孽深重,病”
素衣压低着声音,可出口的话又像是在尖叫,呜咽着打断他,“你不要这么自己好不好,你没有病,爱是世间独一无二不辨对错的东西,不会爱的人才是病人,你是正常的。”
她爱不辨对错,自如心头颤动,有个声音在叫嚣:可人辨对错。
他的爱是不应有的,他就是彻头彻尾错的。
“你不用宽慰我,温姐,你起来行不行,我不想伤害你。”
素衣把他搂的更紧,低声喃喃个不停:“我没有宽慰你,我只是出自己心里所想的。上次,上次我不过是当时有些震惊,你推了同韩先生看戏后他出了事,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若是晚上想开了去找你,同你一句你是正常的,你就不会缺席了,都是我的不好,你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李自如,你救过那么多的人,我也许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可我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为了救你,我半个月间给日本人唱了十场戏,嗓子哑了,掌管戏社的师兄不要我了,大抵今后也唱不了了。”
“我今夜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见你落魄便觉得自己敢靠近了,可我的字字真心,我想这样抱着你许久了,同你一句你是正常的,你没有病。”
“我病了,我想着拉你一把,这一拽上,便舍不得松了。”
一个自诊为无药可救的人,掩藏了近十年无法与人诉的异样情愫,即便最好的兄弟都无法开口,如今初出牢狱,被如此神似清如的女人搂着,安抚着,珍视着。
自如在那一刻卑劣地动容了。
随后便是衣衫半褪,他抱着人进了卧室,再双双跌到床褥间,仿佛空气中还闻得到半个月多未打扫的灰尘味,这都不重要。
自如举止之中温柔藏着暴戾,素衣只觉得真实刻骨。
因为她得偿所愿。
她恳求:“叫我名字,好不好”
他抵住她的鼻尖一遍遍叫“素衣”。
庆幸他未喊清如,素衣放下那颗悬着的心,彻底迷失。
后来两人躺在床上,素衣翻了个身,自如覆上一吻。
她是打心底觉得此刻幸福,出神笑了。
看到深浅不一的鞭痕,他停下动作,刚刚他们始终面对着面,并未发觉。
“疼不疼?”
“师父不在上海,师兄打的,但又碍于我应承了日本人,他也不敢不让我演。”
他问疼不疼,她却答如何弄的。
沉默许久,自如郑重开口:“我们成婚吧。”
素衣愣住了,半晌,才调笑着:“我以为如今这码子事,不是夫妻也能做。”
他自背后贴的很近,两两赤着身子,感觉到她臀部提起了些弧度迎他。她嗓子哑了,像是捏着出的气音,邀请他。
“再一次,好不好”
次日,还是出门买了两份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