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 8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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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当初,自如承认,大半的情感是认为一定要对素衣负责。

    他承了这个女人太多的好,本想着在狱中一死也算了之,却活了下来,命大抵算得上是她温素衣的了。

    寄往英国的书信写上:有幸得妻素衣,勿念。战事结束后定赴英团聚。

    写好了后给素衣看,她夸他字写的有风骨,自己的实在有些家子气,又问他觉得战争何时会结束。

    自如沉着脸:我只能答你,我希望它三年内结束。

    等到那时他一定能管束好自己的心,从容面对。

    他想:清如,我们彼此的一生,都要好好地过。

    诊所重新开门。

    当初被砸的满地狼藉,素衣送的那盆秋海棠也折损了。

    他像是死了一株旧的,又重新长了新的。

    门外常有特务监视,他一门心思看诊,倒也算是过得安稳日子。

    而素衣许久没唱过戏了。

    曾经抢着邀她的戏院如今都没了声响,日本人倒是常常送来帖子,可素衣不想再给他们唱,称嗓子不好,要休息。

    后又藉口结了婚要管家做饭,大抵是没什么时间再唱。

    为此日方有些微词,却不想那么一天,素衣的嗓子真的倒了。

    彼时她将近半年未唱,便是到了诊所也是在内室帮忙,不敢露面。自如从未过什么,她却怕因自己而给他招来麻烦。

    那天是艳阳天,素衣做了新学的点心,到秋声社去看望师兄。虽然师兄当初为她决定而恼怒,还动了,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师妹,总要冰释前嫌。

    戏社里廉价的粗茶,却下着害嗓子的药,不知道是哪个憎日的师弟师妹,专门为了素衣而做的脚。

    他们不敢同日本人做甚的反抗,害起来无寸铁的柔弱女人很是威武。

    同师兄辞别的时候,她话已经有些哑了,只是最近吃多了咸口,师兄并未多想。

    回诊所的黄包车上,素衣喉咙疼的如同针扎,有汹涌直接的预感侵蚀脑海。

    画家要断了筋,鉴师要坏了眼睛,戏子要坏了嗓子,通通都是天塌的事情。

    她频频用袖口擦拭泪水,下车无声给了钱,径直钻进内室嚎啕大哭,声音难听的可怕。

    自如赶紧把眼前的病人看完,短暂挂休,走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关切地问。

    “怎么了?同我。”

    素衣伸捂着喉咙,眼眶里都是眦裂的泪水,“嗓子,唱不了了”

    他赶忙起身去书架上找医书,抖的难以自抑,心里生满了乱麻,直到被她从背后抱住。

    变成了两人搂在一起同哭。

    “素衣,我对不住你。我已经坠在泥潭里出不来了,还把你拽了下去,我李自如何德何能,让你损耗至此。”

    她只频繁地摇头,被他搂的很紧,是上海滩最可怜的一双人。

    到头来谁也未能疗愈得了谁,平平淡淡的日子都不能过,非要把人逼到困苦末路。

    后来他问:“一个人能否同时爱着两个人?”

    那时她声音沉了许多,算是医的最好的结果,只是再唱不了幽咽嗓。

    不知是她真的觉得能,还是希望他能,点了头。

    “如果你想,同时爱着无数个人,也是能的。”

    沦陷多年的上海落了场大雪,依旧是两人临窗遥望,“素衣,我应是爱你,这看起来我有些轻率,且多情。”

    她靠在他怀里,了旁的,“不论是上海还是北平,祸乱太久了,我看着这满目的山河都累了。如今只希望否极泰来,同你能平常地过完这一生,再不能更好。”

    自如看她多了话,转身倒了杯热水递过去,“那亦是我最奢侈的盼望。”

    她不能唱戏了,到底是不平的,秋声社再没去过,师兄登门她也不见,当年送他的锁麟囊,还有一应戏本子,都要收在箱子里积灰尘。

    回想友人在时,尚且能苦中作乐,发出欢笑声,自如有些懊悔,她跟了他之后,日子过的实在有些清淡。

    两年后,即民国34年,历史上赫赫有名的945。

    三月初的时候,自如亲自诊出素衣怀孕,至此仿佛平淡的日子终于着上了色彩。

    几乎同时,在沪的日本人显出颓势,他笑是素衣肚子里的生命带来吉兆,早早备好了长命锁。

    本来两人都是喜笑颜开,直到素衣问了句:“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自如皱眉,脸色也沉了起来,被她笑着靠近握住了,带到腹部。

    “我不希望是个女孩。”

    “为何?”

    “我怕自己克制不住,太过爱她”他担心自己再有了不该有的情。

    素衣不想他出“病”“罪”之类的词,抬用一指堵住了他的嘴,淡笑着摇头。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自如一定会比儿子疼爱的多。”

    自如无奈叹气,“我自然百般疼她。”

    八月中旬,日本人开始撤出上海,直到9月9日,南京举行正式的受降仪式,战争终于宣布结束了。

    彼时温素衣腹微隆,赴英的船票已经买好,在一个寻常夜里,从梦中惊醒。

    她低声同自如:“我想离开上海前,再唱一次。”

    清早起来,自如记得清楚,原本打算包下黄金大戏院整日。他虽把大部分家产都交由清如带到了英国,头还是存了些余钱,但素衣拒绝了。

    “上海可有那种旧式梨园,三米半的戏台子,深也差不多三米,当初我刚入行的时候,没有登过台。养父找了个私人建的梨园,没人的时候便上去唱两嗓子过过戏瘾。”

    “这些年平地起了多少戏院,可我知道,梨园总是要在的。那些上不得大戏台的人总得有个地方唱,即便柱子都斑驳着灰,也有戏迷坐在板凳上看”

    自如心头酸涩,“等到那边,我给你建个戏院,大你来定,可好?”

    城南巷子里,历史已久的梨园,每一把方椅长板凳都刻着岁月痕迹。

    自如遣了献殷勤的厮,还是得他给倒了杯茶,三才碗的盖子半掀着扣在那,飘着蕴藏往事的淡烟。

    素衣扮上了相,衣褶子寸寸叠在他心里,可惜如今嗓已经唱不出了,吊梢着抬的有些难听。

    本以为会唱锁麟囊,或是她当年出名的春闺梦,再不济鸳鸯冢文姬归汉唱的也多,自如一向记性好,她唱过的他都记得。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竟是贵妃醉酒。

    这处梨园里的行头大多同园子一样陈旧了,她妆面画的好,衬的身上的宫装越发褪色。自如总在想,造化为何如此无情,素衣学戏本就比常人晚上多年,好不容易上了台,唱不过一年就断绝了。

    明明那时她风头正盛,前景无量。

    究其祸头,仍旧在他。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自如眼眶有些氤氲。

    那日的梨园,战后萧瑟,偌大空旷的席子只坐了一个着长衫的男人,戏台上无鼓无琴,曾经名噪一时的温素衣唱那段青衣行当有名的四平调。

    情人双目相对,望尽彼此的一生。

    身后辉煌几时浮沉数载的十里洋场,就此磨灭,如同五年前每一个离沪的友人,皆满腔的毫无留恋。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素衣只唱了一段就下了台,自如见她久久没再出来,便去后台找她。

    简陋的间子里,妆面未卸,对镜兀自出神。

    见着自如进来,轻笑着了句:“年轻的时候,总是不愿听老一辈的话,如今过去些年岁,还是应验了。”

    他忍着内心奔流的情绪,“嗯?”

    “这梨园行一百年就果真只能出一个孟冬。”

    945年十月末,自如素衣抵英,有报登了温素衣的行踪,却早已经消散在俗世红尘里,无人关照了。

    临行前整理行李的时候,她亲自烧了夹本里插着的那张清如画像。

    夹本里其他的画纸依旧存留,只这张上面题的字实在不能给旁人看到,自如默许。

    推开周之南新房子的门,他正在修剪绿植,兄弟俩对视一笑,之南朝着屋子里喊了声:“自如回来了。”

    清如应声跑出来,那日她穿一身绿色格子样式的旗袍,扑进他怀里,久违的感情又涌现了。

    人活一时,爱存一时。

    年底,素衣产下一女,取名清宁。

    尾声:

    千禧年到来的时候,世纪之交,自如已经去世多年。

    素衣年纪大了,李清宁放下了戏团的事务,特地搬到旧宅陪她,两人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膝头盖着羊毛毯子,晒太阳。

    自如临终前是有些有些糊涂的,清宁想起来,忍不住问:“爸那几年嘴里常常念的听竺是谁?我问了你好些次,也没同我出个名堂来。”

    素衣闻言合上了书,开口哑的难听,她越老嗓子越糟,早年还会治一治,后来便彻底任它坏下去了。

    “上海的老朋友,他没把人救活,愧着呢。”

    佣人收拾杂物间,素衣使唤人拖出了个旧上海时兴的箱子,当年一定价值不菲,擦干净灰放到两人脚边。

    清宁年岁也已经不,但身子骨硬朗着,看到从未见过的物件,弯腰拿起来看。

    便翻到了锁麟囊的本子。

    素衣打眼看过去,“那是我亲抄的,民国29年,送给你爸爸。”

    清宁打趣道:“妈妈,你的字可是跟爸的差远了,当初应该照他的学一学。”

    “习字难,蠢人才会学爱人的字,学的像的,便是顶天的蠢。”

    相视一笑,清宁又拽了个夹本出来,里面都是单张的速写,石墨存色久远,画的竟都是女人的。

    有三指拈花的,有抚弄琴键的,还有扶桌执笔的下面角落题着年份,戊寅、丁丑、丙子

    她拽了素衣的凑近了看,上面长满了彰显年岁的斑,骨肉也有些枯萎了,可画上都是右,拇指节根处有一颗明显的痣,素衣却没有。

    翻过了那些落款农历年份的画纸,大抵是许多年没再画,下一张写的就是945年了,无痣,无名指有枚翠玉戒指,正是素衣眼下还戴着的婚戒,有些松了。

    再下一张,950年,有痣,无戒;再下一张,952年,无痣,有戒;再下一张,955年,有痣,无戒像是个死循环。

    直到李自如临终的那几年,笔触已经乱了,画的没有当年好了,张张都是有痣的。

    清宁有些哭意,隐隐约约总觉得见过那么一个指节根部有痣的人,一时间想不起来。

    素衣抽回了,目不斜视地望向窗外,有佣人在打扫花园,她淡笑道:“你爸爸他不会画人,只会画,临死的时候要我烧掉,我舍不得就藏起来了,你可别跟他告状。”

    清宁脸上的泪已经落下了,起身掩面走了出去,素衣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方靛蓝色的帕子,没递得过去,宝贝着攥在里。

    伸拿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夹本,兀自翻到最后一页,是他俊秀的字迹。

    “回首此生,我独自在背地里生了倾慕、独自远走异国六年、独自克制着不应有的爱、独自常存不灭地忏悔直至人将终了,庆幸之事有二,一娶素衣为妻,得享寻常伦理之乐;二则从未让清如知晓,为这份泯于世俗的多情所困,无憾,亦无怨。——云青”

    云在青天水在瓶的“云青”,自如在外几乎不用的字,她里的帕子上也正绣着。

    撕下了这张纸笺,折好插在她膝头的书里。

    清宁哭过后又回来了,素衣哑着嗓子开口:“45年之前,上海有特务看着,我跟你爸爸走不掉。后来他总那几年对不起我,你看从你出生后直到他死,对我都是百般的好”

    她看着外面,像是在看园子里的佣人,实际上是在看远方的天。

    “我给你念书吧。”

    她嗓子倒后,话反而的多了,这几年脑袋转的慢,眼神还好使着,便开始读出来。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

    我对于你来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调调生活的味儿。

    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

    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

    绛绿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周家和陆家的辈们都早就迁回国内了,自如的葬礼特地回来了一次,素衣同样。

    一把年纪送别了更年迈的母亲,清宁哭的很是凄楚,葬礼当夜在园子里烧了好多东西,自如的画、锁麟囊抄本、两纸褪色的婚书、靛蓝色的帕子、黄碧云的无爱纪

    清宁深知,素衣并不喜欢楚楚与女儿男友如一偷情的故事,她只是钟爱王绛绿写的信,尤其那篇,看一遍又一遍,铅笔划的线盖上一条又一条。

    素衣断气的时候,里攥着那方几十年都随身带的帕子,书页上还有没划完的标注,垂头安坐。

    爱之所以为爱,或许在乎缺失。——从不可得,因此思念终生。

    完

    *戊寅、丁丑、丙子都是自如知晓清如挚爱汉声之前的农历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