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山谷叫做“人头谷”。
数十年前这里的两族交战,但凡战败的一方便被割掉头颅,扔在山谷中祭祀山神。
当时山谷内生有许多竹子,正当春天竹笋疯长的时候,一夜的功夫,山谷内便长出了许多人头竹。
原来是因为一些头颅落在竹笋尖上,被疯长的竹笋顶了起来,一直向上,向上,就成了所谓的“人头竹”,风吹过,许多竹子一起摇曳,竹顶上的人头也随之摇摆,仿佛恶鬼现世,地狱境界。
久而久之,头颅成了森森骷髅,也被长大的竹叶遮住,有的头颅被风化破损,掉落地面,有的兀自挑在顶上,早就数不清了。
再往后,朝廷派了巡检司来到羁縻州,朝廷大军压制调停之下,各个部族之间的厮杀也大幅减少,人头谷里才陆陆续续不再长出人头竹。
可就算是战事平息,也没有人敢轻易进入人头谷。
一不心就会被地上的骷髅绊倒,或者时不时出现眼前的挂在竹枝上的人头吓得魂飞魄散。
最令人恐惧的是,每当夜间,人头谷中鬼火连绵,团团蓝色火焰飞窜竹林之中,盘旋于竹林之上,仿佛死去的魂灵怨念不灭,在此穿梭咆哮。
这一夜,山谷之中突然亮起了与鬼火不同的火光。
火堆周围,几道人影围坐着。
闷闷的惨叫声响起,像是嘴里被塞着什么,所以只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咔嚓咔嚓”异样的响动,伴随着凄厉的闷声惨叫,大概半刻钟,那叫声消失,只有细细地嚓嚓响动还在继续。
“这罗刹鬼的头可真硬!”有个粗噶的声音响起,他冲着火堆甩了甩,几滴鲜血落入火中,发出滋啦响声。
“是你的刀太钝了吧!快点割,我已经等不及要喝罗刹鬼的血了!”
先前的那人低低骂了几声,嚓嚓声又响起,过了片刻他欢呼:“好了!”
中多了一个椭圆形的血淋淋的东西,对着火光观察。
那竟然是半个人头骨。
另一个人起身,提着一个大酒翁,向着那人头骨里倒下去,酒把上头的血跟骨沫冲刷了去,然后又重新倒满。
他们竟是把这半个人头当作了酒碗。
对面的人重新拔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掌心划落,血痕涌现,他攥起,让血滴入人骨酒碗。
然后,陆陆续续,火堆边的几个人都将自己的血滴入碗内。
碗内的酒,已经变得通红,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颜色。
“血誓不破,罗刹鬼永世被镇,不得翻身!”
几个人欢呼。
他们轮番举着酒碗各自喝了一口,将剩下的血酒撒入火中,火焰顿时也变成了赤红色。
没有人发现,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白骨骷髅头的眼睛闪烁着异样光芒,正死死地盯着火堆周围几个庆祝的身影。
杨仪离开的这日,只有隋子云跟狄玉送别。
狄玉十分舍不得杨仪,临别落泪。
姑娘又换了一套新装,言谈举止大有改观,所到之处,引得无数目光注视。
杨仪却突然怀念先前那出言无忌的烂漫少女,真给她中了,“女大十八变”,狄玉在“长大”,她有点莫名惆怅。
隋子云默默地看着杨仪:“真的要走?”
杨仪笑笑。
隋子云言简意赅,却语重心长:“道理你该明白,跟着旅帅应是更好。”
杨仪并不接这话,只道:“先前多谢隋队正照料。”
隋子云默然:“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杨仪转头,看看旁边擦泪的狄玉:“是了,曹家”
曹家的真相,并没有公之于众。
也就是,仍是没有人知道那女尸就是失踪的曹方回。
对外的法,便是曹家大房刻意谋害嫁祸,曹方回被追杀不知所踪。
隋子云道:“人心各异。若是给世人知道了曹是女子,那悠悠众口之中究竟又会编造出多少光怪陆离令人难堪的‘真相’,我不想她死后,还要遭受不必要的非议。”
这样的结局其实最好,大家都对生死不明的曹方回抱以同情。
可一旦知道曹方回是女子,可想而知会如何。
至少——“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胆大妄为”“咎由自取”甚至“死有余辜”等等恶毒字眼,绝不会少任何一个,而只会更多。
杨仪回答:“我明白,毕竟还有曹墨。”
隋子云点点头。
“其实我想的不是这个,”杨仪终于开口:“假如旅帅回京,隋队正可会同行么?”
“我”隋子云心想已经跟她过此事,为何还问。
但彼此都是聪明人,隋子云转念:“你想我跟着旅帅回京?”
杨仪道:“旅帅虽聪明,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当局者迷,很需要隋队正这样的人从旁指点迷津。”
“呵,”隋子云笑了,“你在这时候还惦记十七,你既然放心不下他,为何还要走?”
杨仪低头:“那就当我没吧。”
沉默中,杨仪告辞。狄玉却想起一事:“明儿是泸江那边浴佛节呢,你不去看个热闹?”
杨仪敷衍:“也许。”
等她带了豆子上了马车,狄玉喃喃道:“怎么也不告诉咱们他到底要去哪儿,要真不知往哪儿去,又为何要走呢。”
隋子云知道原因,却没有回答。
杨仪必定是怕被人找到。
她的性格跟她的外表截然不同,坚韧决绝的很。
走就走,毫不留恋。
狄玉却又嘀咕:“十七先前对杨先生那样好,怎么这会儿他要走,竟也不送一送?”
一个明明不愿她离开却还装作毫不在乎,一个执意要走却偏偏还心有挂碍。
这两个人却是有趣。
隋子云笑。
杨仪决定前往理塔。
她在距离郦阳十数里的镇子上换了一辆马车,转道往南。
才启程,杨仪便察觉路上车马明显增多,经赶车的车夫提醒,她才蓦地想起,明日就是浴佛节,这些人都是赶往泸江参与浴佛诞的。
想到这里,杨仪觉着有点不妙,她只顾要早点启程,忽略了自己竟撞上了这个节日,本来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津口,可看这个架势,只怕津口那边也是人满为患。
不幸给杨仪猜中,等他们赶到津口之时,问了几家客栈,竟都是客满,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再找不到借宿之处,就要露宿街头了。
那赶车的夏老头也乏了,便提议道:“先生,您若是在这儿没亲戚的话,只怕当真无处可去了,这样吧,您若不嫌弃,不如就随我去住牛马栈。”
这牛马栈通常是些做苦力、赶车走长路、以及马帮的人歇脚的地方,比不上客栈那样干净整洁,而且多是大通铺,许多汉子混住在一起,胜在便宜。
杨仪一听,内心打怵。
但住那种地方虽则不便,可总比流浪街头要强上百倍,毕竟津口这里闲杂人等更多,若是自个儿流浪在街上,谁知会发生什么。
夏老头带着杨仪去往牛马栈,他是这条路上常来常往的,不仅老板认得,连通铺上几个常常行脚的人也都相识。
看他带了个年青的书生模样的人,大家都很诧异,听夏老头解释是位大夫,众人将信将疑,毕竟杨仪看着便面嫩,岂有如此年轻的大夫。
杨仪尽量不看别人,把豆子安置在一张桌子下,自己好歹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
夏老头自带了干粮,坐在炕头上吃了起来。
这屋子里酒屁臭气,味道复杂的很,杨仪本来是有些饥饿,可现在却毫无食欲。
夏老头以为她没带干粮,便撕了一块饼给她,杨仪忙推拒,只不饿,翻开包袱找了点东西去喂给豆子,又摸摸它的脑袋,叫它不要走动。
屋子里本来已经有七八个人躺下了,在他们进来后,又来了三四个,越发艰难。
杨仪没法儿躺倒,屈膝尽量坐在炕边上,帕子遮着脸,缓缓呼吸。
那几个新进来的汉子都敞着怀,露出黑黝黝的精壮胸膛,有两人打量着她,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仿佛看见了一只白兔进了狼窝。
幸亏他们并无歹意,自顾自坐在板凳上,喝水吃干粮,又起一路见闻。
其中一个道:“可惜明儿咱们不能去泸江凑热闹了,听泸江那的佛爷准备了几百只的礼佛纸扎。”
对面的人扇着风道:“往年路上不太平,只有泸江三寨的人前去,今年那些匪贼都畏惧巡检司,不敢作乱,当然多的是想去看热闹的。”
他们又起浴佛节如何壮观,那些百姓如何向佛爷进献贡品等等。十分羡慕。
突然,又有个人道:“起来,浴佛节后就是压鬼节,今年的人头谷似乎不怎么平安呐。”
“听有人看到人头谷升起了勾魂幡,不知真假!”
“不会吧,要真有勾魂幡,那就是罗刹鬼要出现祸世。当年罗刹鬼出来闹事,泸江那边的弥寨,整整死了一二百人,没了半个寨子。”
“卓瑞不就是那个寨子出来的?他的阿妈跟弟弟都被罗刹鬼吸了精气死了。”
大家看向一个黑脸的汉子,只见他嘴里嚼吃着米团,耷拉着脑袋。
气氛有点凝重,冷不防通铺上有人骂道:“人睡得好好的,什么死啊鬼啊,不睡就滚出去!”
这几人听他很不客气,一时回嘴:“我们我们的,若是累的人早睡着了,你嚷什么。”
那睡着的人爬起来:“杂碎!真有罗刹鬼就好了,把你们这些狗日的都吃了去!”
众汉大怒,尤其是卓瑞,把中没吃完的米团一扔:“你什么?”扑上去就跟那人厮打起来。
大家叫的叫,劝的劝,好不容易止住了,那挑事的人兀自骂骂咧咧。
卓瑞双攥拳,肩头不住发抖,显然怒极。
跟他同行之人拍拍肩膀:“算了,明日还得赶路,睡吧。”
杨仪本来缩在角落,怕他们动伤到豆子,便喊了豆子过来,此刻正抱紧狗子哭笑不得。
等这些人终于都躺倒,她才稍稍地松了口气,幸亏无人留意。
这种情形,她实在睡不着,便在心里琢磨这些人的什么“罗刹鬼”“勾魂幡”之类,不知是真的假的。
她只有拼命去想这些,才能忽略那熏死人的气味跟身体的劳累。
正在朦胧中,突然有人申吟,接着有人问:“卓瑞,你怎么了?”
原来是那叫卓瑞的青年,正哼哼不已。
先前跟他打架的那人恶声恶气地骂:“不好好挺尸又闹什么!”
卓瑞哀叹了几声,声音渐渐大起来。
那打架的人翻身坐起:“你狗日的是不是故意!”随抄起一物扔了过去。
不知什么砸到了卓瑞身上,他突然停止了叫喊。
卓瑞旁边的那人一愣,低头看去,突然大叫:“不好了,打死人了!”
一瞬间通铺里的人都惊动了,像是炸锅一样。
叫卓瑞的青年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鼻息已经没有了,慌的他的同伴只顾乱叫,又有人扭住之前扔东西的,嚷着要报官。
现场大乱,突然有个认识夏老头的道:“老夏,跟你一起的不是个大夫吗?快给看看呀!”
夏老头正发呆,完全忘了这件事。闻言忙看向杨仪:“先生,先生您给看看?”其实老夏也是没底儿。
大家都看杨仪,这才发现她还抱着一只狗,有人便叫:“这儿人都够住的,怎么还有只狗!”
杨仪只得陪笑先放开豆子,上前将卓瑞的脉一探,果然只有微弱一线。
她方才留心看到,那扔到青年身上的不过只是一只鞋子,不至于打死人,但卓瑞明明性命垂危了。
周围众人乱作一团,老夏头凑在杨仪身旁,突然惊呼:“这儿是怎么了?”
大家转头,却见卓瑞的腹部不知为何竟高高鼓起了拳头大的一个包!方才明明没有。
杨仪将卓瑞的衣衫解开,却见这大包是从他的肚脐中冒出来的,就像是有人吹了一个猪尿脬的样子,十分吓人。
众人看到如此骇异情形,不由地都屏住呼吸,室内一时死寂。
就在杨仪离开后的第二天,有人送了只宰杀妥当洗剥干净的黑猪到巡检司。
薛放披着一件薄衫,拿着双铁筷子,不时地拨拉架子上的猪肉。
油烟滚滚,满院飘舞。
斧头举着把蒲扇在旁边给薛放扇风,又道:“十七爷,您歇会儿,让我来就行了,烤好了您擎管吃就是,心这烟熏着您。”
薛放道:“我自己弄的放心。你一边儿去。”
斧头马屁拍到马腿上,灰溜溜后退了两步。
薛放夹了一块猪肉,翻了个个儿,看那块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他故意地深深呼吸:“香的很,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戚峰跟隋子云从外头过,戚峰悄悄地问:“这是在弄什么?怎么突然要烤肉吃了?”
隋子云道:“谁知道由着他去罢了。”
就听里头薛放念念叨叨地:“哼,先前非要我忌口,什么大鱼大肉的也不许吃,这下好了,紧箍咒没了,老子爱吃什么吃什么,也管不着了。”
戚峰道:“这又是在谁?”
隋子云嗤地笑了:“我不知道。”
他扭头正要走,一个参将急急跑来:“隋队正,津口那边有消息。”
隋子云不以为意:“何事?”
但下一刻,听到参将所,隋嬷嬷顿时变了脸色。
院中,狄玉坐在廊檐的台阶上,斧头凑过来,拎着那把蒲扇,一起看着前方薛十七郎对着黑猪发狠。
“怎么”狄玉喃喃:“十七哥看着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呢。”
斧头也随之点头:“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咬牙切齿的。”
狄玉捧着腮:“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也没人拦着,怎么还要赌咒念叨似的。”
薛放这时侯正咬了口烤的焦黑的猪肉,那猪油一下子烫到了他的嘴,他嘶嘶吐气。
狄玉赶忙跳起来:“十七哥,你留神!”
斧头也赶紧冲过去:“十七爷让我看看,哎吆吆,好好的俊脸别给烫坏了。”着赶紧去弄凉水给他激。
正在此时,隋子云大步走了进来:“旅帅。”
薛放正在抹自己被烫着的下唇,看到隋子云进来,却若无其事地招呼:“嬷嬷你来的正好,来,尝尝这黑猪,香着呢,你是有口福的,不比那些”
隋子云不等他完便道:“津口巡检司传来一个消息。是有个庸医,招摇撞骗,谋财害命。”
薛放正又锲而不舍地给猪肉翻身:“哪儿来的庸医这么大胆?”
隋子云似笑非笑地:“那庸医自名唤杨易。”
“杨、杨什么?”薛放还是没法儿把“庸医”两个字跟杨仪联系在一起。
“杨易,”隋子云道:“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杨’,容易的‘易’。”
铁筷子落在地上,薛十七郎半张开嘴,这幅模样,就好像在等待一块烤的香喷喷的黑猪肉掉进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