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几乎所有发现异常的人都在关注这无比骇异惊悚的一幕,除了薛十七郎。
薛放第一时间探臂把杨仪揽到了胸前,大拢护着她的头。
杨仪还想去看佛堂里的情形,被他这么一弄,目光所见的只有薛放墨绿的戎袍,腰间银带扣的纹理泛着古旧的墨灰色。
还有的便是近在咫尺的人群,那不停挪动碰撞的一双双腿脚。
因为佛堂内的异动,外头观礼的人群受惊,有人尖叫,有人跌倒,也有人奔逃,有的想往前去,有的却拼命后退。
人群像是被狂风掀起的江面,开始胡乱地涌动,起伏。
原先庄严的鼓乐声也被惨叫跟惊呼声取而代之,从欢喜自在其乐融融到垂死挣扎灭顶之灾,只用了一转眼的时间。
杨仪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处境大不妙。
人群不受控制地向着她冲压过来,就在杨仪以为自己也将不可幸免之时,那只她已经有些熟悉的臂绕过她的腰。
薛十七郎将她的头往胸前一摁,然后那大便如同一面盾牌似的挡在了杨仪的头脸之前。
杨仪的双脚已经不能沾地,整个人被挟裹着,如同是个被搬运的“物件”,每当有别的“物件”向着她冲撞过来之时,那揽着她的人都会及时地将她护的死死的,仿佛就算是“物件”,她也是那最精细易碎而被保护的最为妥帖的,杨仪甚至没被别人碰到过一次。
她想看看身边护着自己的薛十七郎,但她稍微抬头,那只就把她重新压了回来,好像是张开翼翅的猎隼正全心全力护着巢中雏鸟。
杨仪只能身不由己地低着头,脸颊蹭过他的墨绿棉袍,感觉到细腻的棉线自身所有的些许暖意。
杨仪不敢想象假如是她一个人在这儿,那将会是怎样的惨状。
被疯狂的人群推挤,可想而知,她很快就会在推搡压挤之中倒地,甚至也许在倒下之前就已经惨遭不测。
在所有瘆人的呼喊跟推挤中,杨仪忽地想到狄玉,斧头跟戚峰他们,还有屠竹带着豆子也不知如何以及那突然掉落引起所有骚动的佛爷头。
恍惚中,她意识到自己还有暇担心别人,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跟此刻场面不相衬的苦笑。
薛十七郎真是会叫人觉着心安踏实,这才让她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甚至忘了身处的危险处境。
突然,杨仪听到“咔啦”一声轻响,引得她重又抬眸。
她对于骨骼的声音十分敏感,刚才那点响动虽然微弱,可她还是听了出来,那仿佛是人的喉管破碎的声音。
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她仿佛看到身边的薛放,那墨绿色的袍摆一挡,袖子底下的掌平直如刃,那是刀。
他的掌微微平斜向上削去!
杨仪的视角看不到他削到了什么,但那声“咔啦”,毫无疑问是在他挥出去之后发生的!
薛放杀了一个人?!
杨仪不明所以,有点懵懂而慌乱,正在这时,她听见薛十七郎沉声道:“别动!别怕。我带你出去。”
话音刚落,薛放的猛然松开了她。
没了他的臂膀护持,杨仪一惊,却听“咔!”“砰”细微的响声伴随着人的叫声,本来紧紧围在身边的人群忽然神奇地向后让开了距离,而并没有如原本所料地挤过来。
是薛放趁着松的瞬间而动了反制!
在这极短暂的电光火石开路刹那,薛放重新拢回杨仪腰间,那只大紧紧地箍住她的腰,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气沉丹田的呼吸声。
而在杨仪反应过来之前,薛放双脚跺地地,断喝一声,整个人拔地而起!
这是武学之中“旱地拔葱”的招数,他一个人自是无妨,但现在怀中还抱着一个杨仪,难度自然增倍。
薛放纵身而起,脚尖在旁边一人的肩头借力,重新腾空,他的目光所及,叫道:“戚峰!”
杨仪的眼前只是眩晕,仿佛无数人都在自己的脚下,他们惊恐,摇晃,大叫大呼,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薛放叫了戚峰之后,杨仪听到他又暴喝了声。
那声音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以至于她简直不清楚他叫的是什么。
杨仪只知道自己好像被用力“扔”了出去,迎面的风掠过脸颊,她又惊又惶恐,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那本来是极短促的一刻,在杨仪觉着,离开了薛放,竟像是无限那样漫长,她不晓得自己落下的时候会到哪里,又或者自己本就是累赘,这会儿只是被他扔掉了。
下一瞬,她落在了一个有点“硬”的怀抱里,被撞的肩隐隐做疼。
“接住了!”熟悉的应声,是戚峰。
恍惚中杨仪明白,刚才薛放喊的那声是“接住”。
可很快杨仪嗅到了很浓烈的血腥气,她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一身血衣的戚峰。
杨仪顾不上看戚峰是在哪里,而只仓促地回头去看薛放的所在。
目光所及,她只看到那墨绿色袍服的残影。
下一刻,宏大低沉的号角声从头顶某处传来。
那是大牛角号的声音,通常在典礼开始之前,佛塔这边有专人会吹奏起牛角号,四面八方的信众听见悠长庄肃的号角声,便会自发地向着这里聚拢。
此时的牛角号突然响起,那洪绵的响声如同波浪似的向前奔涌,很快覆盖了所有的角落。
正在慌乱奔逃的百姓们听见了大牛角号,一个,两个十个、百个一片一片的人群都停住了脚步,大家不安,茫然,而又有些希冀地四处张望,仿佛要寻找号角是从哪里响起的,但那号角声仿佛无处不在,一时却又找不到。
不管如何,他们停了下来,这具有号召之力的牛角号,在这无比恰当的时候把处于惊变中的信众安抚了下来,人群中除了一些伤者发出零星凄惨的哭叫外,其他人都安静了。
戚峰吁了口气:“还是旅帅有法子。”他松开杨仪。
杨仪也终于看到了薛放。
他高高地站在在佛堂之前的那用花环、宝伞、宝塔等围绕的亭子之上,持镶金的大牛角号,绿袍随风摇曳。
底下的百姓们望着他的戎袍,头顶的乌纱虎贲冠,有人反应过来:“那、那是巡检司的官爷”
泸江这边的巡检司官差闻讯赶来,开始疏通导引百姓,控制现场,检看伤者。
薛放跃下亭子,把牛角号递给一个官差,走到佛堂的廊下。
杨仪靠在柱子旁站着,她身边,狄玉跌坐在墙角,捂着脸,像是在哭。
戚峰蹲在她旁边安抚:“你怕什么?不过是个死人头而已,你有这么胆么?”
戚峰的身上跟头上都沾了不少的血渍,狄玉的身上反而干净的很,并没有被弄脏。
原来先前戚峰虽不愿意去跪拜,但也站在离狄玉不远,听见杨仪的呼叫,他便反应迅速第一时间上前把狄玉抱着护住了。
虽然如此,那佛爷的头正好掉在了狄玉的跟前,正在祈福的玉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那血淋淋的胖头颅,眼睛睁开,脸上还带着僵硬可怕的笑容,狄姑娘自然受惊不浅。
薛放望着台阶上的杨仪,负慢悠悠地走了上来:“没吓着吧?”
杨仪将目光移开,不敢跟他相对。
十七郎现在可没碰她,但被死死揽着腰的那种感觉,竟是挥之不去。
薛放探头向着佛堂内看了眼:“你瞧,这都不必我给他一刀了”
杨仪想到两人之前的对话,没想到薛十七郎的嘴像是开了光。
薛放见她仍是沉默,还以为她受惊过度,便咳嗽了声:“还好,你没有进去祈福,不然”
正到这里,身后有人叫道:“是薛旅帅?十七郎?”惊喜热切的声音。
薛放转头,见人群中有一个同样身着戎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带了几个官差正匆匆向着此处走来,薛放一笑,迎着道:“邹旅帅。”
这来人正是泸江三寨巡检司的邹永彦,他三步并做两步冲过来,稍一拱,便又迫不及待握住了薛放的:“今日真多亏了十七郎!不然实在不知如何收场了!”
薛放赶忙把抽回,敷衍地呵呵:“凑巧而已。”着他回头瞥了眼杨仪,却惊见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一时间十七郎顾不上搭理邹永彦,赶忙四处找寻,却是斧头身法灵活地钻出来:“爷,刚才那边有伤者,杨先生过去救治了。”
薛放微怔,这才看见人群中那道身着灰衣的纤薄影子。
邹永彦也跟着看过去:“那是?”
薛放道:“我同行的大夫。”
他只是应酬,邹永彦却眼前一亮:“就是那个从蓉塘跟十七郎去往郦阳的杨大夫?”
这次轮到薛放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邹永彦笑道:“但凡巡检司的谁不知道?你在魏村遭劫,大家伙儿可都悬着心呢,后来听你有个好大夫同行这才放心。”了这句,他又放低声音:“别是我们,老将军那边也还知道了呢。”
薛放嘿然无语。
邹永彦却又看向被戚峰安抚的狄玉:“那位可是狄姑娘?”
见薛放点头,邹永彦赶忙走过去嘘寒问暖,狄玉恹恹地不想话,邹永彦这才带人进佛堂去看现场了。
薛放并没有跟着进入,而是迈步下了台阶。
这一番骚动发生的极其短暂,但现场伤者已经多达十数人,多半是撞伤,骨折,惊吓之时急病发作等等,因此处并无大夫,少不得还是杨仪挺身而上。
薛放走向现场唯一的死者。
正泸江巡检司的两个官差也站在那死者身旁。
这死者竟是个精壮男子,身上被各处踩踏,脸上也有伤。
可他的致命伤竟在颈间。
邹永彦这两个下显然有点东西,其中一个道:“你看他的喉管碎裂,显然是被练家子一击击碎的,岂不怪异?”
另一人凑近看了看:“好像是可在场都是些信众,怎么会有高就算有高在,又为何要杀此人?何况百姓们都已经四散,又去哪儿找凶?”
两人正商议,薛放在旁道:“不用查了,凶在这儿。”
官差们吓了一跳,见是薛放,才忙行礼:“薛旅帅!”
大胆的那个问道:“不知薛旅帅方才的话何意?凶在哪儿?”
薛放用脚轻轻地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这人是我杀的。”
两人大惊:“旅帅真会开玩笑”
“我杀他自有缘故,”薛放淡淡道:“你们把尸首好生带走,找个好点儿的仵作验尸。我要知道这人的身份来历。”
两名官差面面相觑,冷不防邹永彦擦着汗从佛堂内走出来,径直走到此处。
他只听见了薛放的下半句,忙着呵斥下:“愣着干什么,还不照薛旅帅所的做?”
等官差把尸首抬走,邹永彦才道:“十七,我可是流年不利,好好地居然出了这事,录奕佛爷可是这泸江三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好地竟在众人跟前掉了脑袋,竟还无人看见行凶者,这简直、简直你可要帮我!”
薛放一面应酬,一面用眼睛罩住杨仪的方向。
她正在给一个胳膊受伤的人接骨,目光凝重,心无旁骛。
十七郎道:“我有自己要忙的事儿,怕是帮不得。”
邹永彦拉住他袖子:“别这样,泸江,津口,郦阳都是挨着的,咱们同气连枝,你可别见死不救。”
薛放道:“我真有麻烦事,方才被抬走的那个死人你看见了,那是我杀的。”
邹永彦方才没听见他的上半句,闻言一惊:“你?你杀这是为何?”
薛放哼道:“我也想知道为何。”
方才人群骚乱,他尽量护着杨仪跟自己,本来无恙,但很快,薛放便感觉到一股力道向着自己方向挤来,不是那种无意识的推挤,而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即刻暗中留心。
当看到人群中那死者现身的时候,薛放立刻明白,此人绝不是什么来求赐福的信众。
虽然身着异族百姓的服饰,但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杀气。
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看不出来,可对薛放而言,就如同猎鹰对于猎物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他刚有所判断,那人已经动向他袭来。
那可杀虽然快,薛放却比他还快,眨眼之间胜负已分,在杀袖底的刀将割破薛十七郎肩头绿衫之时,他的刀已经先一步切中对方喉管。
这就是杨仪听见的那声“咔嚓”响动。
也就是因为这个,薛放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呆在人群中了,有一个杀出现,就难保没有更多,所以他才当立断地带着杨仪跃脱人群,迅速稳住了局面,免得事态变得越发不可控,而有人浑水摸鱼。
薛放走到杨仪身边:“走了。”
她的上沾了血,被薛放拉着离开:“旅帅,还有几个伤者”
薛放道:“我已经叫邹旅帅立刻调大夫过来。再受伤而已,等一会儿死不了。”
这时屠竹牵着豆子也跑了来,原来事发的时候,屠竹正跟豆子在江边捞鱼,所以竟没被卷入骚乱。
那边戚峰跟斧头总算安抚了狄玉,狄玉也才发现戚峰身上的血迹,她稍微一想就猜到原因。
看着戚峰仍满不在乎的样儿,狄玉回想先前他及时护着自己姑娘愧疚而感激地:“峰哥,回头我赔你一件好衣裳。”
戚峰抖了抖血渍狼藉的衣袖:“好哇,就去杨易上次陪你买成衣的铺子吧,我看你那两套就很精致,别的铺子也行,只千万别是你自个儿亲做的。”
狄玉生气:“我亲做的又怎么?”
戚峰笑道:“这还用吗?你那女红,熊瞎子缝补的都比你强些。”
“你”狄玉气鼓鼓地,上前踹了他一脚:“你做梦去!”
狄玉愤愤地去找杨易,斧头在旁对戚峰道:“你干吗惹她?是故意的吧?”
戚峰瞥着斧头:“你这酸木瓜又知道?”
斧头挺胸:“你忘了我斧头是哪里来的?你是怕她老记着人头落地那事儿,所以故意逗她,她一生气,就顾不得害怕了。对不对?”
戚峰一脸惊恐:“你们京内的人都是这么鬼的么?那我可不敢进京了,别把我吃了。”
斧头嫌弃地打量他:“我们一般不吃你这样的大老粗,肉太硬还把牙蹦飞了呢。”
戚峰哈哈大笑。
那边薛放拉住了杨仪:“今儿热闹也看完了,先回郦阳吧。”
他这话的时候,口吻虽云淡风轻,双眼却没离开过杨仪的脸。
薛放是在担心她是不是又要拒绝。
杨仪的长睫动了动,很短的一段儿沉默。
薛十七郎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杨仪终于开口:“好。”
这瞬间,十七郎的脸上蓦地多了一抹堪比艳阳的笑。
但他很警地并没有让自己笑的太过猖狂,因知道这一声“好”着实来之不易,他怕会把杨仪“吓”得改变主意。
正要叫屠竹等人收拾,向着这边跑来的狄玉却忽然止步:“青哥?”
薛放转头,却见泸江边上有一队人马正走来,中间那人一身戎装头戴武弁帽,身材魁梧,正是韩青。
韩旅帅远远地也看见了他们这些人,却仍面不改色,只在看见狄玉的时候面上才多了几分脉脉温情。
狄玉迎了几步,诧异地问:“青哥,你怎么来了?”
韩青把她从头到脚看了遍,顺轻轻抹去她额角的一点血渍:“老将军到了,你整理整理,跟我去见他。”
“我爹?”狄玉瞪圆了眼。
“狄将军在佛院后的精舍,”韩青转向薛放,声音顿时冷了三分:“命薛旅帅火速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