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8章 二更君
头顶的烈日在眼前摇曳。
韩青差点儿直接栽倒,他单膝跪地,闭上双眼忍着脑中的晕眩。
而在记忆的浮光掠影里,阿嬷进了油锅,阿爹被活生生割去头颅,已经是人间惨绝。
但最终将韩青压倒至死的另一件事是
薛放的话像是一个信号,突然间唤醒他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
是,他确实知道自己的母亲木桃叶的下落。
是,木桃叶确实已经死了。
他目睹着自己的至亲一个一个离开,最后连他唯一的希望也不复存在。
此时韩青的双仍旧被捆在身后,他只能用紧闭双眼紧锁眉头来对抗那令人发疯的痛,就仿佛那把锯开阿爹头颅的刀子,正在吱吱地开他的脑袋。
薛放人在马上,垂首望着跪在地上的韩青。
怜悯吗,或许。
但韩青需要的不是怜悯,而他也不必要给。
薛放能理解韩青的所作所为,假如就如韩青所在他的位置上,那恐怕他会做的比韩青更凶残百倍。
但他不是韩青。
“阿哥”一声惊叫,是佩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冲到韩青身旁,心疼地将他扶了起来。
“我过我不是你阿哥!”韩青怒吼了声,额头的汗滴滚滚落下:“走开!”
肩头用力一撞,他将佩佩撞飞出去。
女孩子跌在地上,想起身,又挣扎不动。
木亚慌忙跑到佩佩身旁看她是否受伤。
薛放凝视着这一幕:“你何必这样!”
“你懂什么!”韩青低着头,泪跟冷汗交织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
“我怎么不懂。”薛放冷冷地:“倘若是怕连累他们两人,大可不必,你犯的罪你自己担,巡检司不会株连无辜。”
韩青摇了摇头:“你果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以为早就死去的人突然出现面前,你是何其欢喜何其感激上苍,以为上苍还存一丝仁慈给了你最后一点希冀,但是很快你发现,那不过是上天一个恶意的玩笑而已,他只是想玩弄你,让你觉着你还可以活,可事实上他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你的最后那点、赖以生存的东西,他根本是想看着你死啊。”
薛放屏息。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像是我一样,以为失而复得,其实是得而复失,”韩青低声喃喃,然后他抬头:“你懂什么?薛十七,你这样出身名门处处都有人护着的尊贵公子,你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吗?”
“阿哥!”旁边的佩佩哭着叫道:“你是我的阿哥呀”
“我不是,”韩青咬紧牙关,仿佛用尽浑身力气般吼道:“早在十三年前的人头谷里,你的阿哥已经死了!他早就已经死了!”
那个善良胆怯的男孩儿,确实走不出人头谷了。
出来的这个,是中握刀的韩青。
佩佩从木亚身边挣扎开,连滚带爬地到了韩青身旁,不顾一切地张抱住他:“没有,没有!我认得你是我阿哥!你是带我上山摘果子的阿哥,有毒蛇来咬我帮我打跑毒蛇的阿哥,自己饿肚子也要给我东西吃的阿哥”
韩青不等她完,又是用力一撞。
佩佩倒在地上,额头流出了血,但她还是重新爬起来,执着地抓住了韩青的胳膊:“阿哥,阿哥,活着还是死去,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忘了阿爹跟我过的”
韩青没有再动。
泪从紧闭的眼睛之中奔涌而出,韩青终于开了口:“我没”
就在这一瞬,薛放脸色微变,厉声喝道:“戒备!”
话音刚落,“嗖嗖”数声,几支箭从两侧的林子里射了出来!
其中却有一半是冲着薛放来的。
薛放人在马上,本是极难躲避的,危急关头,十七郎双腿用力,马儿得令急向前冲去,可是薛放却并未如平常躲避箭矢一样俯身马背,因为他知道这并非在移动的战场上,敌人在射箭之前就已经瞄准了他。
而且那不是一支箭,纵然伏身下去,就算可以躲开几支,腰腿处却总是逃不了被射中负伤的。
马儿往前狂奔之时,薛十七提气一跃,整个人凌空而起。
薛放人在空中,双臂一振,背后的披风随之张开,真如一只展翼的鹰隼般。
双足落地,薛放一甩披风,向着箭簇来的方向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他周围的那些士兵,听见他叫戒备之时,各有防范。
但就算如此,也有数人受了伤,可奇怪的是那些射来的箭,并没有一支射中要害的。
就在薛放怒喝一声后,果然自林子中冲出了许多人马,这些人一色的青衣,黑巾蒙面。
为首一人身材颇为壮硕,上前道:“当官儿的,今日若想全身而退,便把你们所拿的这些人放了!”
薛放道:“你什么?放人?”
“不错,他!”那人一指韩青,又往后一挥指了指桑普洛侄子等人:“你别以为我们两江三寨的人是好欺负的,惹急了,把你们巡检司也翻过来,即刻放人,我们便不为难,如若不然”
他们的人数众多,竟比薛放这里的官兵还要多上一倍,且一色青衣气势惊人,这情形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要吓破了胆。
薛放双眼一眯:“两江三寨还有你们这等人物?我怎么不知道?你报上名来我听听。”
“谁跟你寒暄家常,快放人!”为首那人有些焦躁,毕竟前方隋子云还带了大批兵马,若是察觉他们没跟上,即刻就会返回来救援,那时候就糟了。
薛放笑:“有趣,你们学人家劫囚,是不是也做的干净利落些?”
为首那人跟周围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你、你什么!”
地上的韩青看到这里,不由轻轻地摇了摇头。
薛放瞄了韩青一眼,道:“既然知道换了衣袍,怎么不知道把佩刀也换一换?你们这些蠢货,拿着巡检司的刀出来劫囚,还假装两江三寨的人,叫我你们什么好,当老子是瞎的吗?”
那些人闻言,纷纷低头看向中的刀,要辨认是否巡检司的刀,只要检查刀柄上所刻之印便知,可对于极熟悉巡检司兵器的人来,只扫一眼便可看破。
“胡,这不是这哪里是巡检司的?”为首那人把刀一挥:“薛十七,你少在这里唬人,赶紧放人,我最后一遍,你若是还不放人,就别怪我们下不留情了。”
“放哪个人啊?”薛放负,淡淡地问。
“韩”那人才张口又停下,隔着蒙面布都能看出他后悔不迭之态。
就在这时,地上的韩青慢慢站了起来:“英虎,你不在津口,为何带人过来胡闹!你们这点伎俩,岂能瞒得过人!自不量力!”
蒙面那人听见韩青出声,死死握了握刀,终于一把把自己的蒙面巾拉了下来,露出一张真正胡子拉碴的脸:“旅帅!我们是想救你!”
韩青道:“我不用人救,更没许你们乱来胡闹还不向薛旅帅致歉。”
英虎看着他,又看看薛放,哪里拉的下这个脸:“我不行,旅帅若是给他带回去,必死无疑我们都是旅帅带出来的,岂能眼睁睁看着?”
韩青没理他,只看向薛放道:“薛旅帅,这些都是我在津口的部下,请你不要介意,他们只是”
“我介意,”薛放道:“方才他们可是冲着要我命来的。”
韩青一顿:“薛旅帅”
他本来已经绝情绝意,仿佛无有牵挂,连佩佩跟木亚也狠心不认。
可此时韩青望着薛放,眼中却透出几分祈求之色:“我的命你拿去,但是他们他们都是巡检司的同僚足,平时亦毫无错处,只这一次,请你、务必开一面。”
薛放还未开口,那英虎叫道:“我是旅帅你收留的,我的命也是旅帅你的,我不怕,他们愿意就把我的脑袋拿去,只要旅帅无事。”
“你住口!”韩青瞪向英虎。
英虎果真停了下来,圆眼睛里透着委屈。
韩青道:“跪下!向薛旅帅请罪!”
英虎晃了晃脑袋,终于把腰刀扔在地上,向着薛放走近两步,噗通跪在地上:“薛十七不,薛旅帅!我知道您能耐,求您把我捉了去,割了我的脑袋,都无所谓,放了我们旅帅吧!泸江三寨那边的事我们听了个大概,旅帅若是早告诉了我,不用他动,我自己把那些恶贼杀的干干净净。薛旅帅,就当做我杀的吧?反正您做主,把我拿了去,把我们旅帅放了,好不好?”
他真心实意的,甚至向着薛放讨好般地笑了笑。
薛放看向韩青:“韩旅帅我得了一个宝贝,原来自己身边儿也有个‘宝贝’。”
韩青没有心思再跟他斗嘴了:“薛旅帅英虎他先前街头流浪被人打的半死,是我收留的,他为人愚直不懂变通,你不要跟他较真,今日就当他们没有来过,放他们走吧!”
他了这句又上前:“你知道的,万一这件事闹大了,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在内。”
巡检司的旅帅下狱,已经够人震惊的了,倘若再闹出巡检司的人来劫囚,那可真是乱了套,只怕整个羁縻州都要震动,人人自危。
这样的后果就是,朝廷一定会严查羁縻州巡检司,韩青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薛放道:“都多大的人了,总干这些没头脑的事,韩青,我原先讨厌你,觉着你阴险藏奸,现在想想,真是高看了你,毕竟只有你这样愚蠢的人,才会带出这帮没脑子的货色!”
韩青并不觉着恼怒,他肯骂自己,证明尚可变通。
英虎却有点忍不了,他狠狠瞪向薛放,脸上的胡须乱飞:“你要骂骂我,别连带骂我们旅帅!”
“你还有点意思,”薛放笑,垂眸忖度片刻:“好,你不是要劫囚吗?你来,只要你在我上过了三招,我立刻放人。”
英虎的眼睛放光:“薛旅帅,你真的?”
韩青却急忙阻止:“不可!”他心里明白,连他都未必是薛放的对,何况是他的下属。
而薛放故意开这条件,只怕存心不良。
可英虎救人心切,就算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住:“一言为定,我跟你过招!”
他虽是粗人,但拳脚功夫了得,跟戚峰一样走的都是刚猛的路子。
因薛放并没有要动兵器的意思,英虎正中下怀,打定主意跟他肉搏。当下毫不留情,使出浑身解数向着薛放攻去。
三招,只要三招而已,这少年旅帅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津口巡检司谁不知道,英队正一拳下去,能把坚硬的磨盘都打的开裂。
薛放闪身。拳风擦着脸颊而过,有些生疼。
他有点欣赏这莽汉的拳力,但这不够。
二招,英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大吼了声,双拳并出,疯虎一样向着薛放攻去。
薛十七郎这次并未闪避。
左格,右挡,看似随意,其实准确击中英虎的双虎口处,轻轻松松卸去他拳上大部分力道。
英虎愤怒:“接我这一招!”他将浑身之力蓄于拳上,泰山压顶般击落。
薛放张,当空一摆,姿态极其好看,那是拂云。
他的掌风在英虎偌大的拳头旁边掠起无形的风团,而后,五指张开,突然间迎难而上,一把攥向了英虎的拳。
英虎心头一喜,只以为他终于露了败相,毕竟没有人能抵挡他这一拳之力。
他虎吼了声,奋力向前,想要叫这少年旅帅吃个亏。
旁边韩青却叫道:“十七郎下留情!”
薛十七身后的披风被拳风跟内力所激,烈烈荡起。
“咔嚓嚓”暴烈声响,倘若杨仪在旁,必然能听出来,这是人的骨,腕骨,被猛力折断的声音。
英虎的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色。
三招过了。
薛放撒。
英虎哆嗦着,右臂软软地荡下。
他身后众人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赶忙上来扶住。
“这是你想取我性命的惩罚。”薛十七郎信拂动自己衣袖上的尘灰,并整理自己的袍摆。
新换的裤子果真有些太过窄,弄得他不敢十分发力,生怕弄的哪里开裂。
韩青叹了口气:“十七郎”
“够了,”薛放没容他开口,只往大路上瞟了眼:“还不快滚,等人来捉呢?”
英虎众人不知所以,韩青却已经明了,他有些紧张地喝道:“你们快走!英虎即刻带人回津口,今日的事不许提起!我我的生死我自己有数,不用你们管!”
“旅帅”英虎众人还在迟疑。
韩青怒道:“滚!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才罢休!”
众人听闻这话,不敢再多言,英虎重又跪下,向着韩青磕了个头,其他人跟着跪地,然后便纷纷撤入了林中。
而就在最后一个人奔向林子的时候,大路口上尘土飞扬,显然是有大队人马来了。
薛放往前走,大声吩咐受了箭伤的士兵:“自个儿好生收拾,谁敢叫人看出来,我踹他的屁股!”
十七郎之所以一眼认出英虎等人的身份,除了他们的兵器、行动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外,还有一点就是他们所射出的箭。
射向他的那几枝确实是想要他的命,大概是因为他最难对付,并且英虎等人以为他是捉拿韩青的罪魁祸首,所以“擒贼先擒王”。
但是其他射向士兵们的箭,却并不是瞄准要害,多半都是往腿上招呼。
可见他们并不想要巡检司的足死,而只是想叫他们不能战斗。
看在这点儿的份上,薛放愿意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
前方来的人是隋子云,他见薛放迟迟没跟上,心知不对,便赶忙带人前来查看情形。
薛放应付了几句,叫他快回去。
隋子云看他无恙,这才原路返回。
只是聪明敏锐如他,早看见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长箭,以及旁边被踩倒的野草树枝了,只是见薛放有意隐瞒,他自然也很默契的并未提起。
直到快回泸江精舍,隋子云才问起来,薛放就把韩青部属试图劫囚的事情告诉了他。
隋子云听后道:“荒唐,岂有此理不过韩青既然能够在泸江三寨干出那样的事,他有这样胆大包天的部属也就得通了。”
薛放道:“我倒是觉着他的部下够蠢直够忠心。”
隋子云嗤了声:“你干什么?他们的行为跟反叛没什么两样了,你竟赞他们?”
薛放眨巴着眼睛:“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得韩青这般下场,你去不去?”
隋子云皱眉呵斥:“什么不好,你这种话?”
薛放哼道:“你当然不会,唉所以我有点羡慕韩青啊,有一帮忠心到肯为他谋反的部属,总比养些两面三刀的白眼狼要好。”
隋子云不满地警告:“十七!”
薛放却摁着他的肩头道:“放心吧嬷嬷,我是玩笑而已,我可是韩青口中的‘出身名门处处都有人护着的尊贵公子’总不会跟他这蠢人一样下场,放心。”
隋子云惊讶:“他真的是这么的?”
薛放道:“这听起来像不像是个昂贵的草包?”
“罢了,休顽话,”隋子云叹道:“还是想想正事吧,你狄将军会如何发落韩青?”
薛放哼道:“老狄他也未必干”
才了几个字,前方车队停下,屠竹跑过去,扶着杨仪下车。
十七郎看着那道身影,突然忘了自己要什么。
隋子云正等着他的“未必”,不知是“干”什么,忽地见他停了,便转过头。
薛放正直直地望着前方。
隋子云顺势看去,果真看到那边杨仪在跟屠竹着什么,一边指着车上,豆子在她的腿边上撒欢。
“杨先生陪护了戚疯子一路,也不知他的情形好些了没有。”隋子云慢慢地:“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不去”薛放想也不想先冒出这句。
隋子云一扬眉。
十七郎转头正对上他凝视的目光,薛放张了张口:“我我忙着呢,还得先跟狄将军去复命。何况疯子那个体格,不至于有事。”
他了这两句后,忙不迭地打马而行,可却并没有往前去,而是从队伍中间穿梭过去,避开了杨仪下车的位置。
杨仪正在那里跟屠竹交代如何抬戚峰下地,免得又动到他身上的伤处。
正紧张地盯着他们搬运,就听到马蹄声响。
杨仪眼角余光瞧见是薛放来了,便以为薛放也是来看望戚峰的。
她转身,微笑:“旅帅”
不料正唤着,薛放停也不停,驾着马儿直接就从她对面过去了,只留下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嗯”,仿佛是答应,却似有若无听不真切。
杨仪呆住,目送他一人一马的身影径直往精舍的方向去了,心想:“又出了什么事,竟这样着急?”
这会儿戚峰正给抬了下来,这一番动作,戚峰也被惊起,他睁开眼睛打量:“到哪儿了?”
隋子云从后而来:“哟,咱们戚队正醒了?”他笑着下马,又看杨仪道:“果然还得是先生照料,看他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
杨仪忙道:“哪里,是戚队正的体格本就好。”
隋子云道:“旅帅忙着去跟狄将军复命这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料理呢,还想着尽早赶回郦阳,也不知何时可启程。”
杨仪一听,薛放果然正忙着:“幸而有隋队正前来相助,您只管去忙,戚队正这边有我。”
此时戚峰突然唤了声:“佩佩佩佩姑娘呢?”
隋子云笑看杨仪一眼:“交给你了。”
佛堂精舍。
薛放才下马,狄玉先从里头跑了出来:“十七哥!”
“狄将军呢?”薛放淡淡地问。
狄玉指了指里间,先把薛放打量了一遍,又道:“听峰哥受了伤?还有韩青哥”
昨日的事情,薛放连夜写了简略信报,叫人带回此处。
所以狄玉当然也知道了韩青的事。
薛放道:“你似乎不怎么意外。”
狄玉低着头:“放宝船入江的那天晚上,青哥本是跟我在一起,但他中途离开,我不放心去找他,看见”
薛放屏息:“你看见他对桑普洛下?”
“我当时不知那是中弥寨的头人,”狄玉忙摇头:“我也不敢问他。”
薛放盯着她:“你为何不跟我?”
狄玉的眼圈都红了:“十七哥,我、我怕”
她喜欢薛放,但她清楚她拿捏不了薛十七,狄玉对于韩青,心里是有一份类似兄妹般的情谊在的,她怕那夜自己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贸然告诉了薛放,万一害了韩青呢。
薛放没有再追问什么,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往后一指。
狄玉赶忙提着裙摆往那边奔去,薛放自己进了精舍。
精舍之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气,一名侍从捧着木盘托着药碗,自后而入。
薛放嗅了嗅,几乎打了个喷嚏。
屏风之前,狄将军靠在太师椅上,已经换了一身银灰罩袍,正自喝药。
见薛放揉着鼻子进来,狄将军一笑,晃了晃中药碗:“这药气难闻吧?药汤更苦。”
薛放道:“再苦也苦不过这一趟三寨之行。”
狄将军将中的药碗递给面前的侍者:“韩青呢?”
“在外头,”薛放竟没有行礼,而只是在侧坐的太师椅上坐定:“将军传他之前,我有几句话也想当面问您,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请将军大人大量,但还是请告诉我实话。”
狄闻若有所思,眼神闪烁。
终于他一挥,旁边众人都退了下去。
薛放便道:“我在弥寨,听上弥寨的头人龙勒波了件稀奇的事,据他,当年韩青的生母木桃叶,曾入了将军您的青眼?”
狄闻面不改色:“还有呢?”
“还有”薛放盯着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韩青的爹曾想去告官,可惜不知何故,竟落入了那四个恶人之,惨遭杀害。我想问的是,将军你可知不知道此事?”
狄闻微微颔首:“让我替你了吧。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强占过木桃叶,在她丈夫之死的事上,有没有插过。”
“对,”薛放抬,食指掂了掂,比了个“很是正确我便是此意”的势:“将军不愧是将军,话就是比我们明白,那劳烦您直接再告诉我,到底有没有。”
话的轻松,薛十七郎的眼神里却是戾气横生。
狄闻道:“我对他们夫妇的死,或许他们家里遭遇的惨事,的确是有责任的。”
薛放的眉峰忽地扬起,然后他站了起来:“是吗?”
狄闻望着他的姿势,笑:“怎么,这么快就要图穷匕见,听我了句有责任,你就要撕破脸跟我公事公办了?”
狄闻跟扈远侯旧交,薛放性子散漫自在,把他当上司加长辈般对待,故而在狄闻面前也常常逾矩,这其实也是一份自然亲近。
可先前他还是自在坐着,如今却站了起来,这就是因为他听闻狄将军或许当真有罪,故而将“割席”相待。
薛放瞥着狄闻:“您别忘了一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狄将军却反而微微闭上了双眼。
好一会儿,他才道:“当年我来泸江三寨,三寨头人准备了酒宴歌舞,我便是在那时候见了木桃叶。她生得很美,实话没有男人会无视这样的美人。”
薛放的脸上已经明显的透出了冷淡的鄙夷。
狄将军却仍是没有看他,自顾自道:“我便问了一句,那美人是谁。龙勒波便了她的名字,我只觉着这名字也甚是动听,龙勒波又可以安排她来陪寝,呵,我当时喝了几杯酒,倒也有些心动,便没拒绝。”
“哼”薛放抿唇,仿佛牙疼般地咂了一下嘴。
狄将军终于睁开眼睛扫了扫他:“别忙,等宴席过后我的酒醒了几分,就问起下木桃叶的来历,才知道她原来已经嫁了人了。我狄某人到底还并没有轻贱到连都要强占的地步,便立刻命人去告诉龙勒波不可为难那女子。”
薛放意外:“当真?”
狄闻道:“木桃叶虽然难得,但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以我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不得?而且她是摆夷女子,我本就不愿碰外族女子,酒醒后更后悔了几分,听她嫁了人还有了子女,那又何必?十七,你难道觉着我真饥不择食到那种地步?对了,据他家里还有人在,木桃叶倘若真的陪寝,他们家中之人肯定知道些眉目,你不如细问之。”
薛放揉了揉下颌:“那你方才你也有责任是何意?”
狄闻垂眸:“我明知道龙勒波他们四人并非善类,但他们在本地根深蒂固,当时为了泸江的安稳,所以只能行笼络的段,而他们四人为了讨好于我,看我青眼于木桃叶,必定会去为难木桃叶一家他们家后来生出的那些事,我想多多少少,也跟我最初那一点起意脱不了干系吧,要知道我毕竟是羁縻州的巡检司大将军,辖下生出此等惨事,岂能完全与我无关。”
薛放琢磨片刻:“那么,您只见了木桃叶一次呢,还是”
“仅只一次。”狄闻甚是笃定。
薛放吁了口气,回头看向门外。
狄将军蓦地抬眸,整个人也微微坐直了几分。
门口处,狄玉扶着韩青,正站在那里,看韩青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都听见了。
“你刚才所,都是真的?”韩青问道。
“原来”狄闻已经下了地,他低头看着韩青:“我今日才知,你恨我。”
韩青道:“在人头谷的时候,他们过这件事你也参与其中。”
狄闻仰头,他长吁了口气,眉峰皱蹙:“自从我收留了你,教你认字、武功看你在巡检司内一步步到如今,我膝下无子,早已把你当作半子,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这十三年来,你竟不知道?你相信那些人的话,不信我?”
韩青的目光闪烁。
这些年来,韩青也曾犹豫过,狄闻收留了他,待他如子,毫无保留。
韩青觉着狄闻未必会干出那种事,毕竟这些年他明里暗里观察,狄闻并不是个贪好女色之人,虽位高权重,但从不以势压人,军民有口皆碑。
可韩青始终记得人头谷中所听所见,始终过不去那坎儿,仿佛相信了狄闻就背叛了自己阿爹一样。
所以只能让自己恨他。
狄玉走到他身后:“青哥。”她眼中含泪,咬紧了嘴唇,咬的快要出血。
虽然向来不太在意巡检司的事,可是此番韩青犯下如此大罪,已经是死罪难逃,狄玉深知。
狄闻久久没有话。
薛放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终于他转身往外走去,出了精舍的门,见斧头正呆在门口:“十七爷!刚才狄将军的近侍把这封信给了我。是京内府里来的信。”
薛放意外,接过来一把撕开。
他囫囵吞枣飞快看完,口中喃喃,最后终于把那信揉成一团扔回给斧头。
斧头赶忙接住:“十七爷,信里什么?是不是让您尽快回去?”
薛放不理会,负往外而行,正走到院门口要迈步,冷不防外头有人也正上来,两下蓦地撞在一起。
那人身形一晃,几乎给撞飞出去。
薛放眼疾快,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肩:“忙什么你”
话未完,他看清楚被撞得人正是杨仪。
望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因为受惊,她的双眸显得格外的黑,一如他梦中所见。
一股奇怪的酥麻从后脊嗖地爬起,薛放猛将撤离。
杨仪本就正向后倾倒,被薛放一松,她立足不稳连连后退,幸亏她身旁跟着的是隋子云,从后在她腰间一揽:“心。”
等两人站稳回神,身旁一阵冷风。
原来是薛放一声不响地跳过门槛,头也不回地消失无踪。
斧头目瞪口呆,叫了声十七爷,赶忙追着去了。
隋子云甚是内慧,眼中浮现浅浅笑意。
杨仪却扭头看着薛放离开的方向,疑惑地:“旅帅怎么了?”她总算咂摸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他、他是”
先前薛放一旦得闲必会见她,一旦见她必会亲亲热热上半天的话,那种谈笑无忌,亲和趣致,令杨仪都觉放松。
可是现在,杨仪迅速回想,从中弥寨的清晨,到先前泸江边上的策马,再到方才
若前两次是不经意,那刚刚,他明明是先握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在看向她的脸后,才猛然放开了的。
当时他的表情就好像是误碰了什么、比如见血封喉的毒箭木汁液之类有大毒的东西。
那着急逃离的模样,似乎是急着去洗免得毒液入骨。
杨仪定了定神,心翼翼地问隋子云:“旅帅莫非是在避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