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更君
这来者正是俞星臣。
他还未下马,就留意到江畔的异样,只是因为雨下的颇大,遮蔽了视线,叫他一时还没看清那到底是怎么样。
此时,俞星臣身后一名随行之人呵斥那带路的羁縻州土著:“混账东西,现在怎么样?你无话可了?竟敢在我们俞主事面前捣鬼,看你是不想活了!”
俞星臣闻言回头:“不必难为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下属道:“要不是俞主事宽宏大量,必定要你的狗头。滚!”
那领路土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多谢大人。”
俞星臣这么一转头的功夫,从精舍之中急急地跑出了几个人,向着他们的队伍迎了上来。
这些人中都撑着伞,为首一个正是狄闻的近侍符琪。
他率先上前,帮着俞星臣牵住马缰绳,仰头笑道:“没想到钦差大人来的如此之快,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俞星臣只得低头寒暄,符琪请他下马,又高高地擎着伞:“这雨是越下越大了,真是好雨知时节,俞主事一路辛劳,快请入内歇息。”他一做出向内让请的姿态,陪着俞星臣向精舍走去。
俞星臣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摘下头上的细笠递给旁边的随从。
出自本能地,俞星臣察觉对方的态度有些热切过分了,便笑道:“怎么狄将军早知道了俞某人会来?”
符琪笑:“才得了消息,俞主事请看,那旗塔上是我们的传信兵,在那上头放眼一看,这泸江两岸跟方圆周遭这片尽数收归眼底,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主事已经来到了呢。”
俞星臣随着他指引转头看去,见是身侧那大广场上那矗立着大概十几丈高的旗塔,木头制成,如宝塔状,塔顶处是个半人高的仿佛箱子一样的落脚所在。
俞星臣叹为观止:“这上面还能有人?”
近侍道:“里头的是本地的俇族土人,他们这一族最擅长攀爬,莫是这样的旗塔,就算只是一支旗杆,也是难不倒的。”
两人着已经拾级而上,竟入精舍的门了。
俞星臣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先前仿佛看到江畔有人冲突,方才只顾话竟忘了。
他有心再往后看一眼,可惜身边都是随从,又打着大油纸伞,竟把他的目光遮的严严实实。
而就在俞星臣被狄闻的侍从陪同进了精舍之后,他随行的那些人也在巡检司士兵的引导下,前往安置之处,歇脚喝茶。
领路的土著自己也找了个角落喘气,他的身上已经全湿了,此刻却顾不上,因为他知道才捡回了一条命。
他的徒弟悄悄地凑到跟前:“师父,刚才你为什么要绕路走呢?明明直走才是最快到大佛堂的。”
领路人忙捂住徒弟的嘴,见左右无人,才道:“别了!”他叹了口气,放开:“你当我愿意这样?”
徒弟不懂:“我还是不懂那京城来的官爷对咱们很和气,为什么要骗他,可又被他识破了还差点丢了命。”
领路人耷拉着脑袋:“你还。哪里懂这些,你忘了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位郦阳县的隋队正了?”
徒弟道:“当然记得,那也是个很和气的官爷”
“和气,”土著苦笑:“你仔细想想他临走时候的那句话。”
徒弟皱着眉:“他他好心给俞大人指路了不是么?还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到”到这里他猛地一惊:“一个时辰?”
领路人笑了两声:“你才想到?那位隋队正是从大佛堂离开的,需要多长时间他难道不清楚?他却故意要一个时辰,这不是给俞大人听得,是给我听的。意思是叫我带他绕绕路,别那么快到大佛堂。你想,俞大人是京内来的,可是隋队正是地头蛇,我能不听他的吗?”
徒弟恍然大悟:“竟然是这样可为什么隋队正要您带着绕路呢?”
“我哪里知道,”领路人摇摇头:“可是没想到,隋队正精明,可这位俞大人比他还精明,即刻就看出了我想带他们绕弯这一路上我走哪就走哪,他一句话都没提过,偏偏这回他就看出来了?你他到底是怎么察觉的?简直有鬼。”
徒弟也摇头不解。
领路人道:“罢了,只求平平安安干完这趟差事就行了。”
泸江畔。
雨点打在江面,砸出一个个溅起的水坑。
岸边上的花草都被雨水冲刷的青翠欲滴,原本在江岸上嬉戏的白鹭们缩头缩颈地躲在岩石底下等待雨停。
忽然一声大吼,如同夏日惊雷,两只白鹭受惊,张开雪白的翅膀不顾一切地越江飞去。
佩佩已经哭昏了过去,从知道韩青自尽后,她就一直哭泣,先前才醒了,又听闻士兵们要焚烧韩青的尸首,这才不顾劝阻跑了出来。
木亚抱着她,爷孙两个如可怜的雕像,跪在雨水之中。
而在另一侧,地上已经多了几个倒下的巡检司的士兵。
看得出薛放下留情,这些士兵只是受了伤,有的已经挣扎起身,可虽然如此,却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
毕竟是狄将军的亲兵,除非战死,否则他们绝不后退,就算是明知道敌不过薛放。
薛放挥拳抹了一把额头跟下颌的雨水,指着前方狄闻的近侍:“都给我滚开,不然就休怪我下无情了。”
微敛的浓眉,一双充满煞气的锐眼,令面前众士兵不寒而栗。
那近侍的脸色也开始泛白,他中的伞都倾斜了,雨水湿了半边身子:“薛旅帅!你也忒霸道不讲道理了!将军的命令都敢不听,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薛放道:“讲道理我就不是薛十七!你们讲道理,给我把韩青的尸首留下!”
一个受了伤的将官捂着肩头,被雨已经淋透了:“薛旅帅,你要韩青尸首,就从我们尸首上踩过去!”
“你,找死!”薛放的怒气有点收不住了。
正在对峙,薛十七听到身后有人道:“旅帅”
薛放想也不想,喝道:“滚”
但这声“滚”只气势磅礴地出来了半边,剩下的便奇异的凭空消失。
薛放转身,却见身后站着的是也被淋透了的杨仪!雨水从她雪白的脸上滚落,像是一块玉被扔进了水中。
她显然被薛放那一声吓住了,双眼无措地望着他,透出几分恐惧。
薛放原本紧握的拳急忙放下:“你怎么是你?不是叫你好生呆着?”他不知要什么,好几句话一起跑到了唇边:“伞呢?”
杨仪听着他这一句句的,明白方才那声“滚”不是冲着她的,她的摁在胸口,总算呼了一口气。
此时,薛放身后那些狄闻的近侍们,见状纷纷行动起来,他们毫不迟疑,动作利落,抬起担架奔向岸边。
薛放听见动静,忙要回身,杨仪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旅帅别去!”
“什么?”薛放惊疑地看她,想不到她会这话:“你没看见他们想把韩青”
“旅帅,你信我。”杨仪仰头望着他的脸,声音不高。
她的眼睛也被雨水打湿了,黑润润的像是大哭了一场。薛放迟疑地回头看了眼,正见到那几人冲到了岸边,将尸首向着河水之中抛下
薛放本能地向着那边走出一步,只要他愿意,一百个杨仪也拦不住他。
但此刻,杨仪仅仅地把握在他的臂上,就如同什么最牢不可破的羁绊,竟硬是让他无法忍心甩脱。
“你最好”薛放咕哝了声,雨水从额上滑落,滑过双眼,也许还悄然带走了些别的,他看着杨仪,却最终没有下去,而只是抬挡住她的额头:“你简直叫人就这么淋着,非得病一场不行!我不是大夫都知道!”
屠竹跟斧头两个,一前一后跑了来,前方领路的是豆子。
“先生,先生”屠竹一边跑一边把中的伞撑开,奔到杨仪跟前,将伞罩在她的头顶。
薛放把伞夺了过去:“赶紧带人回去,烧些热水洗个澡再喝点姜汤算了,这不用我叮嘱,你是大夫你知道,总之先回去!”
杨仪不放心,虽那边侍卫们已经在打扫现场,那原先堆叠在岸边的许多木柴,也给迅速地撤掉了。
“你、旅帅呢?”她问。
薛放眼神复杂:“我能怎么样?先前跟他们打是还能抢回来,现在扔都扔了,我总不能跳进去捞出来吧?再打也没意思了。”
杨仪道:“旅帅也湿透了,回去洗个澡吧。”
薛放无奈:“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管别人,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身子”他呵斥屠竹:“赶紧带人回去!愣着做什么。”
屠竹忙拉着杨仪往回走,薛放看了她一眼,却大步走到戚峰身旁,不知他了几句什么。
戚峰慢慢地去把那扔在地上的油纸伞捡起来,一直走到木亚跟佩佩身旁,他把伞递给木亚爷爷,自己将佩佩抱起来。
木亚爷爷望着因为下雨而越发奔涌的泸江:“就让他去吧。跟泸江的鱼儿一样,鹭鸟一样,守在这里,时时地看着咱们。”
戚峰吸了吸鼻子。
杨仪回到了房中。
屠竹叫了两个听差,让他们去准备一大锅热水,又叫弄姜汤来,一份给杨仪,一份儿给薛放。
杨仪确实是受不了这个寒气,进了房间便忙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裹紧了身子。
她在拼命的哆嗦,嘴唇原先就不算红润,此刻更变成了有点粉白的樱淡,雨打过一样的惨淡颜色,头发贴在额上,冰凉的叫人很不舒服。
幸亏屠竹脚够快,两刻钟不到,姜汤跟热水相继送了来。
热气蒸腾,杨仪靠在浴桶边上,仿佛死而复生一样喘了口气。
身体舒服了些,脑袋也有空闲想事情了。走马灯一样,杨仪开始回想,从哪里开始呢大概,是在狄将军卧房之中。
让杨仪在意的,是她无意中听见的狄闻跟近侍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
当时她还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侍卫们要处置韩青的尸首。
杨仪才明白,狄闻当时跟近侍的话,应该就是在谈韩青。
可是,一具尸首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竟然还要秘密商议。
戚峰的句句有理,这么寻常之人都明白的道理,难道狄闻不知道?韩青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养子,就算罪无可赦,但一死百了,至于非得叫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过反常了,狄将军。
当时近侍们抬着韩青的尸首往江边去,尸首的右无意中自担架旁边露了出来。
隔得有点远,又下着雨,但足以看清那右的大体情形。
比如有没有伤。
杨仪恍惚记起,韩青的很粗糙,尤其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在大和尚录奕被斩断头颅后,韩青带人前来,亲捧起那颗头,当时他上沾了头颅上的血,杨仪还以为是他的受了伤,因为她留意到他掌上有数处伤痕,后来才看清是旧伤而已。
杨仪心惊,她隐约感觉那不是韩青的。
假如不是韩青的,那么那尸首
杨仪从来不敢揣测狄闻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心里想什么,但是此时,她心中有个令人恐惧的猜测。
也许狄将军
正在泡澡的杨仪,并不知道此时在精舍中,狄将军于病榻上见了京内来的兵部特使俞星臣。
俞星臣已经在外头除去了蓑衣,整理衣冠先忙行礼,又急慰问。
狄闻咳嗽了声,笑道:“主事远来,我却不能下地相陪,还请莫要以为我狄某人托大实在是病来如山倒。”
俞星臣道:“将军切莫如此,我等远来,未曾提前派人禀告,还得请将军莫怪。只不知将军的身体竟如此,可好生看过不曾?真真叫人忧心。”
狄将军道:“京内来使,若是轰轰烈烈,一路恐怕不知被多少眼睛盯上,低调而来不声张,正是俞主事的精明之处。免了多少麻烦。这个我自然知道。至于狄某身上的病,不过是一直以来的痼疾而已。”
他轻轻地摆摆做出个无能为力的样子:“数年了,本不以为然,谁知近来越发严重。”
旁边近侍道:“俞主事不知,将军方才还吐了血呢,本正请杨先生来诊看,因知道主事前来,便只能以正事为要了。”
“符琪不可多言。”狄将军似不悦。
“将军竟然呕血?”俞星臣震惊:“这如何使得,若为我等耽搁了将军,简直是千古大罪了”
狄闻却轻笑两声:“罢了,不必再,他们也是吓坏了。毕竟从没见我如今日这般俞主事自京内来,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失礼。”
俞星臣连连点头:“狄将军人在边陲而心系朝廷,实在令人钦敬。不过,依下官看来,兴许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将军操心劳神,积忧成疾,也未可知。”
他前一句还在寒暄,后一句便开始锋芒隐露。
狄闻不动声色道:“谁不是呢,本来是浴佛节,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哪里想到唉,是狄某人灯下黑,误用非人,一时不查几乎酿成大错。”
俞星臣道:“据犯案之人正是原津口旅帅韩青?不知此人如今何在?”
狄闻眉头紧蹙,没有回答,反而垂首咳嗽起来。
符琪忙来抚背,又转向俞星臣道:“俞大人若早一个时辰来,应该能见着韩青,可如今”
“如今如何?”俞星臣有些讶异。
符琪道:“先前,他已经在囚室中自尽身亡了。”
从俞星臣露面到如今,他头一次有点失态:“死了?”
狄闻咳的停了些:“是啊,没想到他竟然自寻短见本来已经安排妥帖,要押送到泸江巡检司再行审问,谁知那边人才到”
俞星臣顿了顿,心中升起一点儿不妙之感:“这、实在是叫人意想不到。不过这韩青非同一般,他跟泸江三寨几位头人的死脱不了干系,兵部恐怕也得要一个明白的交代,居然就死了?那不知他的尸首如今何处?”
狄闻道:“他”
他仿佛不忍再,只轻轻地摇头。
近侍符琪声地:“俞主事,他们这儿的人,跟咱们那规矩不同,人死后是要水葬的,那个他的爷爷便跟将军跪求,将军正因韩青之死而身体不适,便应允了。这会儿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葬了?”
他仿佛全然不知,满脸无辜:“要不然叫人去问一问?”
“这倒不必了。”俞星臣的脸上透出一种叫人无法形容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了然的笑意。
他忽然想起在下马的时候,望见的泸江边上的那一处骚乱。
当时狄闻的这位近侍出去迎接自己,寒暄亲热,叫他一时没顾得上细看。
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纵然躲开了隋子云的套儿,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俞星臣微微一笑:“既然人已经自尽了,倒也算是伏法,将军无须多虑,毕竟是他自己自甘下流,知法犯法。此番结局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
狄闻道:“我多半是老了,实在有些见不得这些,是了,了这半日,还不知俞主事此番前来羁縻州是为了”
俞星臣的笑里透出几分奇异的不自在:“这个不着急,稍后等将军身体安泰些,下官再同将军商议。”
符琪亲自送了俞星臣出卧房,快到门口,却见狄玉撑着一把伞匆匆地自雨中来。
俞星臣凝视:“那位莫非是狄姑娘?”
符琪道:“正是。”
俞星臣道:“姐不愧是名门之后。”
符琪只觉着他睁着眼睛瞎话,狄玉这两天为了韩青的事,狄闻的病,戚峰的伤,弄得心力交瘁,眼皮如今还是红肿的,比先前在郦阳杨仪叫她改装之前还更颓丧了几分。
俞星臣竟还能什么“名门之后”,简直叫人疑心他是在冷嘲热讽。
狄玉走到门口,把伞放下,这时也发现门边多了好些陌生人:“你就是朝廷来的钦差?”她看着俞星臣问。
俞星臣行了个礼:“姑娘好。”
狄玉道:“你才多大,就是钦差了?莫不是个假的?”
符琪忙提醒:“姐!不可如此对钦差话。”
“无妨,狄姑娘人物可敬,性情率真,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俞星臣却极好脾气,出口成章。
狄玉瞪着他:“这会儿我信你是钦差了,能这样睁着眼睛瞎话的人,一定可以当大官。”她完这句后,扭身进门去了。
符琪拦都来不及,只能致歉。
俞星臣怔了半晌,笑对符琪道:“请留步,照看好狄将军便是。”
旁边的侍从撑了伞,陪他进了雨中,出了精舍院子。
俞星臣留心看向泸江畔,果真,那边已经没了士兵们的身影。
他眉头微蹙,目光又停在原先架着木柴的那处,此刻那里空空如也,一根树枝都不曾留下,但俞星臣确信,曾经那里有一大堆柴。
他却并没有什么。
雨点打着油纸伞,雨帘从伞的边沿滑落,如一串串水晶帘。
俞星臣问那带路的侍从:“狄将军身子如此不适不知他身边的大夫有几个?”
“回大人,只有一个胡大夫。”
“那为何方才将军是姓杨。”
那人道:“哦,是那位杨先生,他是郦阳县薛旅帅举荐来的,是京城太医杨家的人,委实的医术出众,此次泸江三寨的疫病这么快被控制住,他的功劳不。”
“太医杨家?”俞星臣脸色微变,“果真?”
侍从道:“您笑了,这还有假。我们将军方才还请他过去诊看呢。”
俞星臣放慢了脚步:“那不知这位杨先生,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