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二更君
从大佛堂沿着官道行了近一个时辰,队伍放慢了速度。
嗒嗒嗒,马蹄声靠近,杨仪正在闭目养神,却听外头车壁上给轻敲了两下。
她微微歪头睁眼的功夫,车帘被撩开。
薛放自马上俯身,掌心朝上向她招示意。
杨仪凑近了过去:“旅帅何事?”
薛放道:“前头是津口,咱们顺路过去探一探。隋嬷嬷已经在这儿停了脚,然后还有狄玉据她病了。”
杨仪若有所思:“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放笑瞥了她一眼:“你当她是你?她那身子骨壮实的很,顶多受点罪不至于有大碍。”
完之后,薛放突然微怔:“我是、她比你可康健多了”不知何故,仍觉着这话有点儿不妥:“罢了罢了。”没再多言,十七郎拨转马头往前去了。
杨仪只以为这前去津口,自然可以顺便给狄玉把把脉,谁知薛放这般。
她起初也没听出什么不妥来,直到十七郎走了,才咂摸出这句话的不妥之处。
津口巡检司。
隋子云并未换了服色,依旧那身旧日的队正武官袍,领了几个人,在衙门门口迎接薛放。
薛放跃下马来,打量着他:“以前在我下的时候都还没这么殷勤,现在跟我平起平坐了,干吗又巴巴地跑出来行这份虚套?”
隋子云道:“官职是一回事,再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旅帅。”
薛放啧了声:“才见面就搞这套,怎么,想叫我在你这津口感动的掉泪?”
隋子云一笑,看看停在后面的马车:“听杨先生先前为狄将军用药,十分顺利。”
薛放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屠竹在扶着杨仪下车:“嗯,这方面儿他从不叫人失望。”
隋子云道:“旅帅对杨先生,是不是越来越亲近了。”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话里有话一样?”薛放还挺警觉。
隋子云琢磨着:“以前还叫一声‘先生’或者‘杨先生’,最近都不这么叫,只叫‘他’。”
薛放无可辩驳,就只道:“总叫先生显得我多虚心好学似的。他也大不了我多少,或许未必比我大呢!索性直呼其名倒也便宜些。”
隋子云便笑而不语,只扔下他,过去跟杨仪寒暄。
“你到底是来迎接我呢,还是迎接他?”薛放扭头望着他的背影,呵斥:“到底谁是你老上司!”
隋子云置若罔闻,上前招呼杨仪。
杨仪微微垂首:“子云哥哥。”
薛放耳尖听见,学着她的语调跟着念了句,哼道:“还挺亲热。”
巡检司后院。
薛放被个丫头领着向内。
之前韩青在的时候,他没有家眷,府内除了做饭的一个妇人外,再没有别的女人。
狄玉被扭送过来后,隋子云临时地去叫人找了个本地的丫头来伺候。
这丫头体态微胖,梳着双丫髻,一边走还不时地回头打量薛放。
薛放给她看的耐不住:“我脸上有花,还是头上长角?”
丫头嗤地笑起来,却也不打怵,竟问:“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我们旅帅的上司呢?”
薛放道:“甘罗八岁还是丞相呢。人不可貌相知道不知道?”
丫头问:“甘罗是谁?”
薛放道:“一个屁孩子。”
“那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
薛放惊讶:“你认不认字?”
“家里穷,我又是女孩儿,认字做什么。”
薛放沉吟:“你在这儿一个月多少钱。”
“隋旅帅大方,给我二百钱。”
薛放道:“二百钱够了,你去跟你们旅帅支点钱,请个教习师父多认认字读读书吧。”
丫头不明白,显然也并不打算照他的做:“留着买米面吃食、给家里岂不好。”
薛放道:“别只顾着吃嘴,脑袋里空着,就是案板上的猪。”
这句丫头却懂了,委屈地:“你、你骂我”
薛放道:“骂你是为你好。你能听进去是你造化,听不进去是你没福。”
丫头咕嘟着嘴:“你这个人长的像是画里的美人,嘴却这样坏,哼。”
这时两人到了狄玉的卧房,丫头歪着头白着眼,把帘子掀起来:“姑娘,那个薛旅帅到了。”
薛放才进门,就见狄玉背对自己躺着。
他走到跟前,俯身向内看了眼,见她双眼紧闭,眼睫微微地抖。
薛放便抬脚,用靴子尖在狄玉背上轻轻地踢了踢:“起来了,跟我面前装什么?”
门口的丫头见状,吐了吐舌,心想原来这美人一样的旅帅不仅是对自己尖刻,对姑娘都这般一视同仁的粗暴,她突然就不觉着委屈了,偷偷抿嘴一笑。
床上狄玉耐不住,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还赌气使性子的:“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回去?”
薛放打量她脸上:“胖了。脸圆了一圈。”
“什么?”狄玉惊慌失措,赶紧摸摸自己的脸:“我饭都少吃,怎么会胖,你少胡。”
薛放道:“再少吃也没缺着你的,不然你哪有力气在这里跟我嚷嚷?整天吃了就在这趴着,你是不是觉着你比外头那胖丫头瘦,所以拼命想压过她?”
外间偷听的丫头一跺脚,气的走了。
狄玉拿捶他,又愀然不乐地低下头:“你还跟我笑,十七哥,你不是不知道我爹把我送这儿,是想干什么吧。”
“干什么?总归不是要害你,若这天底下还有真心对你好的人,那就是狄将军,因为他是你爹!你要不是有这么一个爹,早不知”到这里,薛放良心发现,“罢了罢了,这儿也没委屈你了,隋嬷嬷是最会照顾人的,你何苦哭丧着脸。”
狄玉被他的眼圈发红:“最近这都是怎么了,父亲生了病,青哥就那么没了,我又十七哥,我心里愁闷的很,你又怎么知道。”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薛放叹了口气,伸长臂,蜻蜓点水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好了好了,要不怎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可再难念也得念啊,除非是死人才不用念,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对吧?”
虽然薛十七郎很不是个能够以言语解劝、抚慰人心的,但奇怪的是,狄玉跟他了一番后,感觉心里竟轻松了好些。
“十七哥,你自己回来的?疯子呢?还有杨先生”
薛放道:“戚峰被绊住在泸江那边呢,杨易跟我一路。”
他往门外看了眼,琢磨:“刚才我看隋嬷嬷鬼鬼祟祟,两个人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你怪不怪,一个叫‘子云哥哥’,一个叫什么‘冲之’还是我没听清,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弄的这么暧昧不清的了。”
狄玉也听得呆呆的:“杨先生称呼嬷嬷是‘子云哥哥’还好,那个又是什么莫不是杨先生的名?或者字?”
薛放道:“多半。”忽然心里别扭:“可我都还不知道的,怎么嬷嬷就知道了?”
“隋嬷嬷可是个精明的人,我最讨厌他了,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打什么坏心眼,”狄玉急忙下地:“快去看看他们干什么,别又叫他算计了杨先生。”
两个人一拍即合,赶忙出了院子,抓了个士兵一打听,好像是去了巡检营。
薛放震惊:“果真有内情,带杨易去巡检营做什么,总不会是叫他检阅这津口军威吧。”
路上的时候薛放曾跟杨仪过狄玉病倒,杨仪就以为是要她来看看,所以薛放才玉身体壮实不用看。
可他们都没想到,津口衙门确实有个人需要她给看看,而那位不是别人,也算是薛放照面过的“熟人”,正是昔日韩青的下英虎。
原来自打那日劫囚不成,那些将士们返回津口,意气消沉。
尤其是英虎,他的右臂给薛十七郎震碎,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众人忙去请大夫,但是那些大夫一看他的到臂处,都肿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乎如同人头大,尽皆骇然,竟不敢急切动。
终于有个大胆的,提议先切开表皮,挤出脓血,敷了败火解热的青玉散,又叫内服黄连丸等,英虎果然觉着疼痛减轻了不少,大家都以为无恙了。
可不知为何,没出一日,伤口重新愈合,而且比先前肿的更加厉害。
英虎疼得死去活来,日夜不寐,同僚们无法可想,硬是逼着一个大夫给他治。
本来这种伤案,必定要先放脓血,可是因为起初没人敢动,如今英虎那只的皮儿已经被涨的又薄又亮,错过了最佳时,而且稍微一碰,便疼得钻心彻骨。
那大夫观察过后,判断这臂已经难保,若不及早切除,只怕性命也难
众人哪里肯答应,竟将他打了一顿赶走了。
英虎熬了这几日,从昨儿已经开始高热,昏迷不醒。
今日隋子云抛下薛放特去迎着杨仪,一则是他的礼,二来,也确实有事相求。
巡检司兵营的人,看隋子云带了个清瘦白皙的少年走了进来,各自侧目。
隋子云如今虽接管了津口,他毕竟是个有能为的人,从上到下,调度有序。在津口群龙无首的势态下极快的稳住了局面。
但隋子云心里清楚,津口的底下仍旧暗潮汹涌。
毕竟这里的士兵们都是韩青的嫡系,他们为了韩青甚至能做出去劫囚的大逆之举,又怎会轻易服从隋子云。
更何况隋子云还是薛放的部下,薛放却是擒拿韩青的“罪魁祸首”。
再加上一件,那就是英虎的臂被薛放所毁,如今更是延及性命,如果出事,这笔账自然又记在薛放头上。
可想而知,在一些兵士们心中,仇恨跟恚怨已经悄悄聚集,若不及时纾解,必定酿成大祸。
隋子云看的很清楚。
他带了杨仪,来至英虎的房中,几个同僚正在那里守着,看到隋子云,便极不情愿地起身让开,面色冷峻眼神敌对。
隋子云泰然自若,只对杨仪道:“就是他,劳烦先生给看一看。”
大家听见“先生”,才知道杨仪是大夫。
可又看她生得秀美,年纪又比他们在座大半人还,便都面露狐疑之色。
但还有昔日韩青的几位近侍认出了杨仪,有人不由开口:“隋旅帅,这不是当日韩旅帅在的时候,牛马栈里捉拿的那位杨先生吗?”
隋子云道:“正是。”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既然当初关押过他,怎还叫他来给人看病,谁知他怀着什么心思。”
“何况那些老大夫都束无策,他又能如何?隋旅帅,你可不要随随便便拉一个人来,若是英虎的性命有碍,我们”
有人已经挡在了英虎床前,不愿他们靠近。
隋子云淡淡地:“你们要如何?眼下还有别的大夫敢给他治么?还是,你们宁肯看着英虎在这里活生生地疼死!也不肯叫人放试一试!”
大家面露为难之色,他们显然也是进退两难。
隋子云道:“这位,就是先前在大佛堂治好了狄将军陈年旧疾的杨易先生,别人想求他去诊治还不能!如今我特意请了他来给英虎诊看,你们反倒不乐意,到底是谁想害了自己的同僚足?”
此时英虎已经陷入昏迷。
那只受伤的右臂横在外头,那拳头复肿胀起来,颜色变得十分诡异,青紫交加,薄皮仿佛一戳就会破,但实则硬邦邦的,表皮上还有几道狰狞的疤痕。
杨仪往上看去,见果然臂处颜色灰黑,那处的脉都透出了灰绿之色,俨然是将坏死之状了。
在隋子云带她来的时候,略交代过情形,但杨仪没想到,真正所见竟是这样严重。
杨仪问:“当时这位官爷受伤,用何物包扎?”
旁边一个副将道:“当然是用了布条拜薛十七郎所赐,当时英虎的臂便无法动弹,鲜血淋漓,我们只得用布包了起来,又如何?”
杨仪道:“当时不该包扎。”
“你”大家都有点不忿,“伤的那样为何不包?若是不尽快止血,只怕还流血而死了呢。”
杨仪道:“我看此伤其实不足以流血而死,倒是因为包扎过于严紧,勒住了经脉,导致这其中的瘀血集聚,内溃成毒,渗于肉骨。”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强辩:“我们倒是做错了?之前来的大夫也并没什么。”
杨仪道:“是了,想必用的是清热败火的药膏,可这个时候需得用活血化瘀之药,才可以促使毒血排出,用那些凉药,反而加重症状。”
大家一听她这般,顿时都噤声。
隋子云走近一步,轻声道:“从之贤弟,该当怎么治疗才好?你多费心。”
杨仪又飞快地看了看英虎的眼睛,舌苔,从自己的花布袋里翻找了一阵,不多时已经找出了四颗药丸,分别是补中益气丸,贞芪扶正丸,六君子丸,还有一颗十全大补丸。
“去拿热水不,要热黄酒。”
将士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再犟嘴,有两个抢着跑出去要热酒。
杨仪又道:“他的气血已虚之极,这会儿定要用些补中扶正之物,让气血活络起来,巩固根本才能保命。”抬头看了眼隋子云:“子云哥哥,药丸只是应急,我还要些内服的汤剂,跟外敷的药散,劳烦你。”
隋子云忙道:“你只管。”
周围的将士们听到这里,忍不住也都情急起来,纷纷道:“要什么,我们去弄!”
热黄酒来了,杨仪请一个士兵帮忙,把药丸用热酒给英虎服用。
她回身,在桌上飞快地写了几张方子,又有两个士兵争着拿了,飞跑去抓药。
这时侯没有人再质疑杨仪,而只是众心合力地想要救人。
而就在英虎把那些药丸跟黄酒服下之后,只听他喉咙里咕噜了声,眼睛竟慢慢睁开了。
大家十分惊喜,纷纷聚拢。隋子云却只看着杨仪,却见她面上毫无喜色。
“从之,怎么了?”他悄声问。
杨仪低声:“他醒了也未必是好事,他的臂溃血成毒是一件,另外难上加难得是,先前听哥哥起,再加我所见,他的指骨跟臂上桡骨怕是都折了,可先前没接好万一血毒侵入骨中,那就真的要去掉一臂方能自保。”
隋子云看了眼围着英虎的众人,很快做了决断:“不用顾虑其他,你是大夫,要如何取舍你做决定。”
薛放跟狄玉两个,出门要往巡检司军营来。
忽然斧头带着豆子,两腿如风车一般向着此处奔来。
薛放叉腰道:“我你干脆就留在羁縻州,回去京城内哪容你这么野驴似的满街乱跑?”
“十七爷,”斧头上气不接下气,站住脚:“我才听了个了不得的消息,赶着要来问您,才着急的。”
薛放道:“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斧头摆摆,吸了口气:“我才听人,杨先生有了”
薛放的眼睛蓦地瞪了起来,狄玉在旁也是同样表情。
斧头继续道:“有了相好儿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然后又异口同声地:“什么?”
薛放问:“你从哪儿听的?”
斧头道:“衙门里,还有跟咱们一路来的那些人,都这么。”
狄玉很惊奇,却又有点高兴:“杨先生真有了相好的?这可是好事!是哪个女子?”
薛放扭头瞪着她。
斧头道:“是个摆夷女子。还,只怕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
薛放又震惊地看向斧头。
“摆夷女子?这么快要婚嫁?!”狄玉吃惊地看向薛放,“十七哥,你怎么不早跟我?”
薛放本来不信,忽地听斧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他有点懵,还有些无所适从,语气虚弱:“胡胡,我也是才知道。”
斧头得了消息,本来就是想回来询问薛放是真是假的,闻言道:“十七爷,你总跟杨先生一块儿,按理你该最清楚的,他总不会偷偷弄了个相好的,不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