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三更君
能让薛十七郎脸上露出那样迷惘怔忪的表情,甚是不易。
斧头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旁边狄玉也正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却意外发现薛放也跟自己一样狐疑。
“十七哥,你真不知此事?”玉惊讶地问:“难不成杨先生做事儿这么隐秘?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薛放问。
狄玉思忖道:“杨先生看着就是个不张扬的人,他肯定不会把自己的私事嚷嚷出去。”
薛放心头竟咯噔了声:他知道,杨仪藏秘密确实有一。
斧头左右看看,见薛放并没否认,他便又道:“这杨先生真不是地道,若今日不是我听见了,他就真不跟十七爷了?还是怕告诉了十七爷,你会跟他抢那美貌的摆夷女子。”
狄玉对“美貌”极为敏感:“你怎么知道那女子美貌?”
斧头道:“随行的那些人的。”
狄玉更加讶异:“十七哥没见着,他们竟都见过了?”若真如此,她都有点儿替薛放不平了。
“不是,”斧头道:“是在大佛堂那边,队伍开拔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的。”
斧头也不是听风就是雨的冒失鬼。
他当时正带了豆子闲逛,突然听见两个随行士兵议论杨仪,不听不要紧,一听,竟是在讨论杨仪到底什么时候回去成亲。
斧头赶紧跳出来询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两人才,原先在大佛堂启程的时候,有好几个当地摆夷族的老少凑近来,为首一人便询问那背着花布袋的先生是何人。
士兵们自然就了,那是给狄闻将军看诊的杨先生。
那人听了,忙回头告诉众人,大家纷纷欢呼。
士兵们觉着疑惑,就问怎么了,其中会官话的那位就道:“我们不能当面恭喜杨先生,只等他成亲的时候多多给他贺福就是了。”
又笑:“杨先生是大夫,又有大能耐,当然配得上我们山上最美的花儿。”
这些人就欢声笑语地去了。那些士兵们本来就对杨仪觉着好奇,听了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底下人都传遍了,都知道杨仪跟一个美貌的摆夷女子私定了终身,很快就要成亲。
薛放想让斧头去把那传话的人叫来,自己当面问问。
狄玉却拉住他:“十七哥,你怎么却舍近求远?咱们直接去巡检营问杨先生岂不又快又清楚?”
“哦”薛放问:“快吗?”
狄玉瞪他。
巡检司兵营。
两个士兵跑的额头冒汗,费尽周折才把杨仪要的一副药找齐。
这还算是在津口,四方交通要塞,所以药材各种比别的地方要全。
若是在其他地头,也未必能找到。
杨仪要的是:闹羊花,茉莉根,生草乌,白芷,川芎,当归,天南星,其中后几样还容易得,茉莉花根稍微难些,等闲药铺不认,至于闹羊花,更是难得了。
闹羊花学名羊踯躅花,也叫曼陀罗花,却是有毒的,而且所用极少,所以各个药铺都很少见。
杨仪这一幅药,看似简单,来头却极大,这就是传中的华佗神方里的“麻沸散”的配方,可以暂时让病患失去知觉,不感痛楚。
自古以来,都“华佗神方”失传,不过在一些典籍之中或可窥见,而对于其中麻沸散的配方也各有不同记载,如今这个方子,却也是杨仪根据英虎的情形稍微做了些调整。
比如去掉了其中的菖蒲,而多加了一味茉莉根,只因菖蒲是清热的凉药,茉莉花根却有活血镇痛之效,正可适用。
叫人将药熬上,又命烧热水,杨仪道:“我需要两位胆大稳得住的在此,其他人都出去。”
此刻这不算很大的屋内挤了足有七八个将官,并隋子云在内,闻言,大家彼此相看,都不太愿意离开。
隋子云正要开口,就听门口有个声音道:“我来。”
杨仪诧异回头,却见竟是薛放跟狄玉站在门外。
几乎想也不想,杨仪道:“旅帅不成。”
薛放冷道:“为何?我胆子不,也稳得住。”
杨仪的语气是不容分的:“总之不成。”
薛放见她居然连解释都不肯直接拒绝,又想起方才斧头她有了相好却瞒着自己,心中气往上撞:“你”
隋子云及时出声,他点了两个靠得住的副将:“李胜跟孙平留下,其他人出去。”
那两个被点将的齐齐看向隋子云。
他们几乎没跟隋子云过话,还以为隋子云看都没看见他们,没想到一开口竟直接唤出他们的名字。
恐怕在场这些人,不仅名姓,甚至于脾气性情,他哪个都清清楚楚。
此刻两人才知道,原来这位隋旅帅,果真是城府不可测度。
而其他人见隋子云选了李、孙两人,居然也并没有再争执,纷纷退了出去。
显然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知道这两位是最佳人选。
隋子云俯身对杨仪道:“我们在外头,有什么需要便出声。”
他走到门口,见薛放面色不善地盯着杨仪,隋子云便使了个眼色,迈步出门。
屋内一声:“关门。”
孙平上前,默默地将门关起。
“你看看!”薛放指了指关闭的门扇:“我们竟成了外人。”
隋子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旅帅,杨先生不叫你进去,是为你着想。”
“什么?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驳我,还是为我好了?”
隋子云放低了声音:“你没见你方才出声之后,里间的众将官是什么反应么?您难道忘了,是谁把英虎弄成这样的?”
“这还是我的错了?我当时没把他打死已经是下留情。”
隋子云道:“总之,我看杨先生对英虎的症,没有十足把握,所以不肯叫你留在里间,要知道若是真有个不妥,那些将官恐怕会越发仇视你,就算你问心无愧,可也是瓜田李下。从之的这份苦心您可知道。”
薛放怔住。
过了片刻,他才道:“你方才叫杨易什么?”
隋子云坦然回答:“哦,从之,是他的字。”
薛放回头看向狄玉,狄玉冲着他耸了耸鼻头。
隋子云看在眼里,只微笑问道:“狄姑娘,你的病好了?”
狄玉道:“用你管。”
“无妨,”隋子云道:“只要有人能管就罢了,不必非得是我。”
狄玉道:“你这是什么嘴脸?”
“从来都是这一幅,伤了姑娘的眼了。我走开。”隋子云微微欠身,竟果真往旁边走开去了。
狄玉瞪着他,两个眼珠随着他的移动而跟着转动,好似想把他抓回来挠一顿似的。
薛放却望着那关起的两扇门,隋子云的解释并没有让他好过些,心头沉甸甸的,是为了那“美貌摆夷女子”吧,好似也不尽然。
抓不着挠不到的那种难受。
云阳县,巡检司。
周高南双抱臂:“什么钦差,一个纨绔公子哥儿,兵部六品的主事,也能来当钦差了。”
他旁边的侯队正,年纪略大,性情老成,道:“旅帅,这位俞主事,家里可显赫的很,咱们还是、不好就得罪狠了,再,大将军对此人都礼遇有加,别的不看,也要顾及将军。”
周高南道:“我倒是不怕得罪他们,何况也没做什么,只了两句话他自己就晕了。那县衙也不是我叫他去的,他自己毫无分寸地硬闯,与人何干?”
“话虽如此,倘若他真的在此地出了什么意外,还不是得先怪罪旅帅?”
周高南哼了声,摇晃着脑袋道:“当钦差就安分守己做自己分内的就行了,贸然跑到别人地盘,这不是给人找麻烦么?”
“这位俞主事,跟康知县是昔日好友,照理,他得知了康知县的事匆忙而来,倒也不是个薄情寡义的势利之徒。”
提到康昙,周高南神色凝重了些。
良久,他叹息道:“也罢,反正此案已经了结,等他醒了,把案子来龙去脉告诉他,尽快打发这位爷安安稳稳地离开就行了。”
侯队正点头表示赞同。
巡检司内衙。
俞星臣醒来,喉头还有些腥甜之气。
方才请了一位大夫来给他诊脉,只是过于操劳外加上急怒攻心,导致一时的气血逆行,并无大碍。
大夫给写了个参苓白术散的药方,让照方抓药,熬了后喝上三天。
灵枢十分担心,上前细问俞星臣如何。
俞星臣却垂眸看着自己的右,他看了半晌,发现在自己的指甲缝内,依稀还残留了些许血褐色。
将头往后一靠,俞星臣皱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灿兄”
康昙的仕途并不算顺利,他的家境寒微,之前考了许多次科考,屡试不第。
后来那次,却终于中了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而那一次,俞星臣是一甲第三名探花郎,风光无限不可同日而语。
正在出神,外头有人来到,正是那位侯队正,笑道:“俞大人情形好些了?”
灵枢扶着俞星臣下地,他道:“已经无碍。”
侯队正里拿着几张签字画押的纸张,道:“我们旅帅知道俞大人跟我们康知县有旧交,也很是关心知县的案子,这才特意来到云阳一遭。不过您请放心,这案子已经结了。”
俞星臣愕然:“结了?凶是”
侯队正将那几份仿佛是证供般的纸张递了过来:“俞大人请过目,您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俞星臣当然不信那县衙的老者所恶鬼索命。
但是云阳的巡检司这么快找出凶结案,也实在叫他意想不到。
可是当看过证供后,俞星臣的震惊越发加了倍。
这份证供状,出自康昙的二公子康逢冬。
原来在这“灭门血案”中,有两人得以存活,一是二公子康逢冬,另一位,则是公子康安。
公子康安七岁,被救起的时候是躲在水缸里,到如今还呆呆痴痴,像是被吓傻了。
康逢冬原先受了重伤,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直到巡检司送信给狄闻后,康逢冬才总算醒来。
他指认了凶,留下这份供状后,可因为伤势过重,又陷入了昏迷。
原来,康昙的大公子康逢春,之前跟本地士绅段家的姐订了婚约,两家也常有往来,关系极好,本来今年便可完婚。
可最近不知为何,半月之前,两家突然闹翻,而且撕撸的很难看。
先是段家不依不饶上门大闹一场,打伤了康大公子不,且要悔婚。
康知县虽是地方父母官,但事情轮到自己身上,却有些当局者迷,毕竟不能审问自己的“亲家”。
他本来以为兴许有什么误会,可段家言辞激烈,段家人甚至当街又把康昙二公子康逢冬也打的头破血流。
康知县动了怒,命衙役将打人的传到公堂审讯。
段家人冲到衙门,扬言要上告,还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虽然并没有真的上告,但两家从此自然结了仇。
按照康逢冬的法,那夜,段家的大爷段宽,带了几个人冲入县衙,见人就杀,他们躲避不及,才遭遇毒。
如今,段宽等人已经被关押在巡检司大牢,正在审讯,虽然一时没有招供,但也不会死咬很久。
俞星臣连连翻看证供,这侯队正办事儿倒是仔细,连同当日的验尸现场尸格都拿了来。俞星臣一一看过。
康家从主人连带仆妇,除了康逢冬一息尚存,康安痴痴呆呆,还有那耳聋眼瞎的看门老头子外,其他十二口皆惨遭毒。
俞星臣虽然想细看,却又不忍细看,因为那些虽是白纸黑字,但上面所记录的死状竟皆都是他闻所未闻,意外的惨烈。
县衙康昙书房里的那堵墙上的血字,跟面前的这些墨汁淋漓的字交织,逐渐地,面前的白纸黑字也变成了白纸血字!
那些血字张牙舞爪地向着他扑了过来。
俞星臣敛神,他摇头:“不对。”
侯队正正暗自在瞅他儒雅清俊的脸,心中猜测京内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俊秀出色的。
突然听了这两个字,侯队正忙问:“俞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断然道:“凶不可能是段家的人。”
侯队正眼神微变,干笑道:“俞大人,莫非你也听了那看门老头子的鬼话,以为是什么恶鬼索命?这怎么可能。”
“我并不相信什么恶鬼索命,”俞星臣把那些纸递给灵枢,拿在上,他总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我相信,杀害康昙的,另有其人。”
“这”侯队正从灵枢中接过那些供状尸格等,有些无奈。
俞星臣抬眸:“请转告周旅帅,我知道他是英明正直之人,想必也不愿意在康大人的案子上毁了自己名声、也对不起康昙在天之灵。请他不要着急定案,更不能屈打成招,否则,俞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侯队正目瞪口呆,他好容易劝住了周高南别跟这位钦差大人闹得太僵,没想到,现在角色调换,准备闹事的俨然是这位钦差了。
“那、我能不能问一声,俞大人凭什么如此肯定,真凶另有其人?”
俞星臣道:“因为,你们没法儿解释康昙的书房墙壁上,那以写出的血诗!”
周高南很快听了侯队正的转述。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康二公子已经指认了,他还不信,又这血诗如何,这不是很容易么?当然是段家的人握着康知县的逼他写下的,亦或者是用别的法子逼迫所致。”
侯队正叹息:“俞大人坚称不可能。他他那一定是康大人自己所写,绝不可能有任何外力佐助,也绝不可能是在任何被逼迫的情形下所写。”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大人好似是,知县大人写那首诗的时候,是极快意简单来就是很高兴的。”
周高南窒息:“放屁!他还不信什么恶鬼索命,谁会高兴的用磨破的指去写那狗屁诗?要不是鬼上身,谁能干?他给我干一个试试看!”
侯队正道:“这位俞大人看来很坚持,旅帅,要好生想想如何料理后续才成。”
周高南皱眉:“本以为结案在望,又来给我横生枝节,不然”他思来想去:“叫传令官来!”
津口,巡检司兵营。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外头等待的将官们腿都站麻了。
在这期间,里头叫换了无数盆水,然后换出来无数盆血水,那些换出来的盆内,时不时夹杂着别的东西,有时候是白绿之色,那是毒血溃化的脓液,有的是软烂的块状,那是割下来的已经溃烂的腐肉简直让这些自诩受伤乃家常便饭的汉子们都不敢细看。
幸而狄玉先前跟着斧头跑了出去,不然只怕她真要吓出病。
当里间响起刷刷的奇异响动的时候,起初没人往别的地方去想。
直到猜到那是在做什么。
毛骨悚然,有将官色变,有的想冲进去,有的却想赶紧离开。
幸而有薛放跟隋子云两位坐镇,他两个一言不发在门口的椅子上,像是两尊门神。
不过,薛放的用意可并不是防止他们这些人擅闯,而是——若英虎真的出意外,他得护着杨仪。
英虎是他打伤的,却给她来收拾烂摊子。
薛放心想:真不如当时直接打死。
又过了一个时辰。
这次坐不住的是薛放。
他起身走到门口,却给隋子云拦住。
“闪开。”薛放脸色一沉。
“旅帅,杨先生没出声叫人,咱们便不能进去。”
“他身子不好,你叫他连着撑两个时辰?我是怕他救不了人,自己先栽了。”
隋子云道:“旅帅,你忘了你先前跟我什么了?”
薛放自问他时不时地就会口灿莲花,哪儿记得隋子云特指哪句。
隋子云道:“早上您到衙门,我问起狄将军的病症。你的那句。”
——“他从不叫人失望。”
薛放倒退一步,仰头靠在墙上。
此后每一刻钟,都显得尤其漫长,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里头不知是李正还是孙平,叫道:“旅帅!”
隋子云如同得令,刚要进门,薛放却先将门推开。
室内的气味实在难闻之极,薛放却顾不得这些,目光所及,是杨仪以很怪异的姿态跌坐在地上,她歪着身子,额头抵在床边,双湿漉漉地垂在身畔。
孙平似乎要去扶她,李正才把里端的一盆血水放在桌上。
隋子云见薛放已经过去,便问:“如何?”
李正的脸色惨白:“杨先生切开英虎的、和臂,把骨头”向来沉稳的军爷,也有点语无伦次了。
隋子云的反应倒是寻常。
假如李正跟孙平曾经在蓉塘的龙王庙见过杨仪给那具尸首挖心掏肺的冷血屠夫样,就不会这样骇然惊心了。
不过也不怪他们,隋子云叹气:当初是一具尸首,可如今这个是个活生生的人,杨仪要做的是保住人命,自然比单纯做“屠夫”要难上百倍。
薛放及时推开孙平,把杨仪从地上揽起。
她有所触动,缩了缩:“旅帅?别碰脏。”
此时,薛放才发现她身上竟全是血,胸前,衣带,袍子,双臂更是不用多,甚至连遮着脸的一方帕子,也被血溅的如同一副血梅图。
“这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才从千军万马里杀了出来。”他咬牙。
杨仪牵了牵唇角,仿佛是笑,但她已经没有要笑的力气。
方才她得切开英虎的,挤出脓血,割掉腐肉,将折了的骨头重新接好,还要留心看有没有骨碎。
然后,她的把一些被毒血感染的坏死骨头刮掉,这些步骤,一个比一个更难,而且她得全神贯注,简直心力交瘁。
她却仍是欣慰地:“这只臂,算是保住了,终究没白忙,就成。”
薛放无言以对。
隋子云走过来,没等他开口,薛放已经把杨仪抱了起来:“我先带他回去歇息。”
“别,有血,”杨仪忙拒绝:“脏的很,把旅帅也弄”
“你省点儿力气。”薛放很是不悦:“谁嫌你了。”
就在他迈步向外的时候,杨仪道:“等、等等!”
他以为她还不放心英虎,便成心地不肯停。
杨仪却道:“我的、我的袋子”
薛放一愣。
这会儿里间的隋子云转头,却惊见杨仪竟把她的那花布袋子放在离床最远的靠墙桌子上。
隋子云看看遍身是血的杨仪,又看看那一丝不染的花布袋子,轻叹。
薛放未曾多想。
但是隋子云却在一瞬间就知道了杨仪的用意。
她是怕弄脏了这个漂亮的过了分的“搭帕”,所以才放的那么远。
她极珍爱,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意义。
而送东西的人,显然也同样蒙昧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