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三更君
甘陪着杨仪回到院内,杨仪便叫孙妈关了院门。
“老太太到底偏疼三姑娘,”甘扶着她进屋,一边声:“姑娘发现没有,今儿老太太看见三姑娘去了,那样高兴不,尤其瞧见三姑娘跟那十七爷在一处话,那种眼神”
杨仪道:“什么眼神?”
甘琢磨:“就是长辈看辈的眼神。”
“老太太眼里,谁不是辈呢。”
甘哼道:“姑娘不懂,你不觉着那十七爷跟三姑娘站在一块儿”
杨仪轻轻一嗽。
甘便忙止住:“是不是又走的累了?”赶忙给她顺气。
杨仪便道:“先前老太太亲给夹了一块鹅脯,我极少吃那个,大概有点不相应。”
甘道:“既然不吃,何必为难自己,回头又弄得不舒服了。”
“老人家的好意,又是头一次,岂能推辞,待会儿吃一颗山楂丸也就罢了。”
进了里屋,杨仪正要解外衫,甘握住她的:“姑娘别动。我来就行了。”
杨仪始终不太习惯:“我自己”
才抬起,又给甘摁着轻轻放下:“叫我来是做什么的?”
杨仪只好杵在原地:“行行,都让你做行了吧,累坏了别叫。”
“这就算累了?跟我以前的日子比,这简直”甘一笑,没有下去,只给杨仪解开了斜襟长衫的系带,又半蹲下去为她解织锦裙,“总之能跟着姑娘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我也甘愿。”
杨仪并没同甘笑。
她自己虽顶着杨家嫡女的名头,可打也算是贫寒受苦的出身。
甘虽只是三言两语,杨仪心中却有戚戚然。
她懂那种感觉,虽然她也知道,跟这世上更多的受苦之人相比,她甚至还不是最惨的。
甘把裙子解开,却又张开掌,在杨仪的腰间丈量了一下。
杨仪笑问:“你干什么?”
甘道:“姑娘可不能再瘦了,我就不算是个粗壮的了,姑娘这腰恐怕只有我一半窄。”
杨仪笑道:“胡,我又不是死的。”
甘忙啐了两口:“大吉大利。”
盥漱过后,杨仪捡了一颗山楂丸吃了,又把先前没看完的医书拿了来,烛光下翻了几页。
甘将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又劝:“姑娘才好些,不如早点歇息,别把眼睛熬坏了。”
杨仪应了声,书遮着脸:“知道。”
甘催促:“先喝了药吧,一会儿就凉了。”
杨仪只得放下书,举起药碗,试了试温度,皱着眉一饮而尽。
甘又给她拈了一颗梅苏丸出来,送到她嘴边。
杨仪张口含了,含糊不清地:“你去歇着吧,我看一会儿也就睡了,”又叮嘱:“明儿记得把连接回来。”
甘答应着退了出去,又看了一遍门窗都关的严严的,才去外间床倒下。
屋里屋外,安静下来。
杨仪慢慢地放下书,想到先前在老太太房内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
甘方才没完的话,杨仪却很清楚。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多心了,可老太太那一刻的意图,竟然连甘都看出来了。
对着灯,杨仪默默地出了会儿神。
再看医书,每个字都认得,可是每个字都不懂。
心都乱了。杨仪将书放下。
外头好像又起风了。
有呼呼的响声,好像还有几声猫儿叫。
杨仪翻了个身,想到先前薛放跟杨佑持起什么猫儿狗儿的。
当时她只低着头,仿佛并未在意,可他的每一句,她都听的清清楚楚。
甚至那一脚踩到了裙摆,也是因为听得过于出神,心里又想起了豆子斧头他们才不心的。
只是没想到薛放把她捞了起来,那可是当着杨佑持的面儿,他怎么敢的。
假如不是她推他一下,他似乎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不知不觉,拇指抵在唇边,她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啃着。
猫儿的吵闹声大了点,好像打了起来,那激烈的声响,让杨仪害怕它们会把彼此置于死地。
可很快,两只猫像是被什么打扰似的,各自骂骂咧咧,迅速远去。
她正有点安心,耳畔似乎听到一声咳嗽。
杨仪一怔,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杨易”窗上被轻轻地一敲,他却又改口:“杨仪?我知道你没睡,跟我话。”
杨仪不敢相信,有点慌张地看向外间,生恐甘听见动静。
她翻身下地,走到窗户旁边,将窗户轻轻打开。
眼前空无一人。
杨仪睁大双眼:自己的幻觉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就你没睡。”声音从旁边响起,带一点笑。
杨仪探身,才发现薛放竟站在窗户旁边,他双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室内没有点蜡烛,杨仪恐怕再有光亮,会引得甘过来查看究竟。
她退回床边:“半夜不睡,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翻墙过院,成什么样子?”
薛放本来想坐在她身边的。
可看杨仪散发披肩,又闻到一股幽香扑鼻,居然没敢靠近。
“有一句话想跟你,不弄明白,我怕是睡不着了。”
“什么话?”
“你今天是不是恼我了?”
杨仪一怔:“你就是为问这句来的?”
既然没点灯,两个人的脸未免有点看不清。
薛放搬了个鼓凳放在床边,凑近看杨仪:“就为这个。”
虽没灯光,窗户上却有点月光照进来。他的眼睛在淡色月影里闪闪发光。
杨仪略向后一倾。
薛放目光下移,突然一震。
她只穿着中衣,夏天的衣物何等单薄,加上又未裹胸,荷尖尖,若隐若现。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瞬间炸开了,原来、原来是这样的!这简直是超乎他想象不,应该是从未想象。
薛放只管死死盯着,脑中一片混沌,又好像有什么在大声叫嚷,吵闹,欢呼,鼓噪,雀跃还有莫名蠢动。
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没来由地咽了口水。
杨仪并未察觉,只有些心烦:“好好地谁又恼什么?你旅帅还是快请回吧,叫人发现了不是好玩的。”
薛放竭尽全力闭了闭双眼,把头转开不敢让自己再看,也不敢再想下去。
杨仪见他只管看向别的地方,也不出声,疑心他不高兴了。
“你回去吧,”她低头,声音也有些许低哑:“如今,彼此相安,已是足够,你毕竟是侯府的人,要跟这府里交际,随你,只不该像是今夜这样贸然擅闯别人我不知道,只是在我,我不喜欢。”
她心里想的,是前世薛放跟杨甯“过从甚密”,侯爷也是公然不在乎别人的眼神,随意出入三姑娘的院落。
可她不是杨甯。
随便他爱怎么样跟别人去交往。她也管不着。
薛放好不容易才把歪了的心扭回来。
他不是很懂杨仪这番话,而只是凭着本能回答:“你不喜欢什么?先前你不是,你仍是你么,现在的你跟在俇族寨子的杨易是不是一个人?跟在永锡马帮和我同榻的是不是一个人?”
“旅帅!”杨仪急忙喝止他。
薛放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但却更离不开眼前的人了。
他开始庆幸没有点灯,这样,杨仪恐怕看不清他的脸色,也看不清他正拼命四处乱窜逐渐放肆的目光。
他的喉头又动了动,终于闷闷地:“白天我不过是玩笑,他们也不知道咱们之前的事,不会疑心你。”
杨仪愣住:“什么?”
薛放道:“你不是因为我开玩笑你眼熟,才恼我的?”
杨仪愕然:“谁是因为这个”
他听出来:“不是因为这个,又是为什么?”
杨仪自知失言。
薛放倾身:“你不告诉我,横竖今晚上我是睡不着的。”
杨仪忙推住他:“我真没有恼,你别问了。”
薛放攥住了她的。
杨仪一惊,试着要抽回,薛放却鬼使神差地道:“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女孩儿呢。”
她觉着这话不对:“没发现又怎样,发现又怎样。”
薛放心头一阵恍惚,是啊怎样?
“我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你竟不是‘先生’,而是‘姐姐’。”他回答。
杨仪想起他叫自己“姐姐”,不禁又有点莫名脸热,奋力把抽回。
“杨仪,”薛放觉着,明明两个人都坐在黑暗里,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今晚上只怕真要睡不着了,他索性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你跟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杨仪给他吓了一跳。
赶忙要起身,却给薛放一把拽回来:“别走。跟我,我又不是外人。”
她几乎是挨着他坐了下来,他身上衣袍整齐,暗蓝的缎服擦着她单薄的中衣,垂在腰间的革带顶在她的腰间。
杨仪觉着这很不妥,可他是这样死心眼的人,这会儿要他走,除非她能把他扔出去。
“有什么好的,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我就想知道,”薛放盯着她,眼神热切:“我听过杨府的事,也听过你的事但是,我没法儿把杨家的大姐,跟杨易想到一块儿去。”
就算现在他正守着她,盯着她,他依旧犯着糊涂。
杨仪叹了口气:“你非得叫我自揭疮疤?”
薛放一震:“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仪垂头。
两人都没开口,室内跟屋外一片安谧,风声中,有草虫的叫声,仅此而已。
“这里的事你既然都知道,也不必我跟你了,”杨仪绞着双:“我从跟着我娘,没回过杨府,所以那时候跟你的话也不算是骗人,我自知道我跟杨府格格不入,也不想沾他们的光,也不喜欢大家子的生活,因此不想回来。”
薛放点头:“唔,俞星臣必定做了什么,逼得你回来了?”
猛然提起这个人,杨仪觉着身上都冷了几分,她抚了抚臂:“他写信告诉了父亲,我本来打算到金陵就走的,谁知遇到了父亲。”
薛放恨恨道:“别叫我再看见他,不然定要打他一顿。”
“不行,”杨仪忙叮嘱:“这是在京内,你无辜殴打朝廷官员,是要吃官司的。你得改改那个性子了。”
薛放十分喜欢她这谆谆教导、一心为他的口吻,他乖乖从了:“好,我知道,我想别的法儿教训他就是了。”
杨仪叹道:“不过,想来我回来也有好处,不这样,又怎么知道你在找我又怎么知道你安然无恙呢?”
当时她自以为必死,而既然死得其所,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后来侥幸得命,又以为薛放接受了她的“死讯”,所以安心而遁。
谁知道他竟一路锲而不舍,寻寻觅觅。
所以竟觉着按照俞星臣安排的回京,也不算很差。
薛放一阵血涌,忍不住又握住她的双。
“你别总这样。”杨仪抗议。
但他的掌心太过暖和,竟叫她没法狠心抽回,索性由他。
杨仪垂首:“总之无非就是这些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薛放道:“你想什么,我就听什么,只要你的,我就爱听。”
“这是什么话。”杨仪苦笑:“还真的要一整夜不成?”
薛放想起两人白天的玩笑:“那也未尝不可。”
“谁跟你”杨仪欲言又止,却想起另一件事:“对了,照县那边,到底是如何的情形?”
薛放正害怕她会赶自己走,听她问这个,便把自己去照县的来龙去脉都告知了。
杨仪惊心动魄,微微发抖。
薛放才要探臂抱住,稍微犹豫,只扯了薄被给她围上。
“我不冷,只是”杨仪定神:“你又是从哪里听萧旅帅出事的消息?”
薛放听杨仪问起这个,才道:“我和你了,你必定会笑,你猜怎样,是杨三也学你一样扮了男装,跟杨二爷去找我,无意中起来的。”
杨仪虽然清楚杨甯绝不是“无意”出,但听薛放并未隐瞒此事,不知为何心情竟好转了不少。
她本来想再详问照县的事,可居然道:“三姑娘扮了男装?想必是很好看。”
薛放听见“好看”两个字,笑:“那倒没觉着,可只要留点神的,立刻就能瞧出来是个女孩儿,所以我他们胡闹,要不是有杨二爷跟着,只怕都出不去那酒楼。”
“为什么出不去?”
薛放道:“这都不懂?那里可都是些醉醺醺的浑汉,随便哪个拉扯住了,便是大祸。”
杨仪这才反应过来,倒是后悔自己贸然发问,想了想:“三姑娘也是为见你才这样的。一片苦心。”
薛放疑惑道:“什么苦心?不过是她自己变着法儿玩闹罢了,但凡能干些正经事,我也不什么。”
到这里,薛放忽然犹豫:“杨仪,你之前,身边也没有人跟着,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
“母亲去后,就只我一个人了,”杨仪回答,“到了蓉塘,才又捡了豆子。”
薛放的心头一阵轻颤:“你你一个女子,自己走过那么多路,遇到也不知多少事,你不怕?”
当时在蓉塘跟她初见,他还格外盘问过她。
那会儿以为她是男人,虽然诧异,倒也罢了。
毕竟再怎么单薄文弱,是男子便自该有豪勇担当,就如薛放那次训斥她的“别失了男儿的血气”等等话。
谁知她竟是个女儿家,还是这样病弱之身。
薛放简直无法想象在遇到他之前,她都经历过什么。
杨仪低声道:“怎么会不怕,但也只能如此,心习惯着罢了。”
她似乎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比如有一次我错过了宿头,歇在山林子里,为怕有野兽,便爬到了一棵树上,谁知半夜就被树下狼豺的叫声惊醒了吓得我以为将命丧于此,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觉着身上凉凉的,以为是下雨,低头看你猜是什么?”
薛放不大敢猜,勉强问:“是什么?”
“是一条臂这样粗的蛇,”杨仪苦笑:“我以为它会咬我一口,或者直接缠住我,所以动也没动,其实也是吓傻了,外加身子僵麻了,动不得,谁知那蛇盯着我看了会儿,最后竟默默地游走了后来我想,许是我在树上吊了一宿,身子跟血都发凉,那蛇才没理我的。又或者”
“或者怎样?”
她用带点笑意的声音道:“或者那蛇觉着,这个人真真可怜,所以也懒得咬我啦。”
薛放悚然而惊,灵魂出窍。
若论起经历,十七郎的那些生死遭遇,比杨仪所的这些可离奇惊险多了。
但杨仪跟他不一样。
就连杨甯有杨佑持陪着出去,他还觉着会出事,赶紧轰他们回府。
可杨仪竟一直都是一个人。
薛放向着杨仪挪了挪。
杨仪察觉:“干什么?”
薛放隔着被子握住她的肩头:“以后,别再这样。”
“什么样?”
“别再一个人”薛放才了这半句,突然语塞,这些有什么用?也许最艰难的日子,她自己一个人都撑过来了,他这会儿这些,倒像是无用而虚伪的话。
杨仪没等到薛放的下半句话,却见他张开臂,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入怀中。
他抱的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捂到他心里去。
“旅帅?”
薛放“嗯”了声。
虽然他仿佛没打算做别的,杨仪还是不安。
她靠在他肩头,听着他怦怦的心跳:“话也完了,你也该”
没容她完,十七郎道:“我不走。”
杨仪愕然。
“你困了,你只管睡。我不想走。”薛放嘀咕,像是负气,又像是下了决心:“我得守着你。”
杨仪睁大了眼睛:“你好好的怎么了?”
“没怎么。”薛放索性把她抱着,直接在床上卧倒了。
杨仪吓得一缩。
顷刻,她抬眸,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别闹旅帅,真不能胡闹。”
“谁跟你胡闹了,又不是没一块睡过。”想起旧事,薛放凑近杨仪,额头几乎靠着她的:“杨仪,我想陪着你。”
杨仪心跳都要停了,低声道:“不行。”
薛放望着她呆呆惶惑的样子,舔了舔嘴唇:“你怕什么?我又不干别的。”
“什么别的?”
薛放喉结吞动:“我知道你是怕像上回在永锡,这次不会了。”
杨仪根本没想过这件事,猛地听他提起,急忙挣扎起来:“不行,你赶紧走!”
两人之间体力相差过于悬殊,她非但没挣扎出来,反而自己闹出了汗,气喘吁吁。
她愤愤:“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行了行了,”薛放却温声安抚:“好歹,看在我帮你赶猫儿的份上。”
杨仪愣住,原来先前打架的那两只猫,是他赶走的。
“还叫‘姐姐’呢,你瞧你,倒也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儿,”十七郎一揽着杨仪,一把她因为挣扎而乱了的长发撩回去,顺势轻轻地扣住了他觊觎已久的后颈,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我只想守着姐姐,没有狼虫虎豹,不用担惊受怕只有我。”